春日塞上,天高气爽,一朵白云在峰峦中飘过,阳光下黄花在山野里争妍,一眼望去,心境开朗。
晴天高高,白日朗朗,正是狩猎良时。
满族向为威赫于山林原野、马上骋驰的荒原儿女,即使在入了关、定了中原、成为泱泱大国之君后,此一好动喜猎的因子仍旧存留在血液中不散。
清朝数位帝王中,论起纵马射箭的本领,居冠的自为在位共计六十一个年头,勤政爱民、还曾御驾亲征的康熙皇帝玄烨了。
玄烨一生中,共打虎一百三十五只,熊二十只,豹二十五只,猞狸狲十只,糜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二只,野兔不计其数。
他多次南巡,下令根治黄河,发展农业生产,勤政之余,还孜孜不倦学习,精通天文、历法、数学等自然科学,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这一生,玄烨后妃甚多,可见于史书记载的就有二十多个,皇子则有三十五个之多。
这一日,康熙帝骑了匹白龙马在大乌喇窝稽打围,遥遥几里外便可见著那一路逶迤的旌旗、伞扒,不只皇帝,几个阿哥也都随著皇阿玛来到围场。
皇上打围,自是有成群的侍卫随从、官员将领紧随著。
陪在玄烨身边的是太子二阿哥胤祁、四阿哥胤祺、八阿哥胤禅及大臣索额图等人,至于五阿哥胤佑,和父亲隔了段长长的距离,不在意地轻策著胯下良驹「奔宵」,缓缓踱行著。
「你干嘛不走快点儿?」出声的是策马随行在胤佑身侧的耿凌,伴这阿哥不过月余,她已完全握著了他的脾气,胤佑没架子,一身反骨不按礼数,向来由著她没大没小,两人私下独处时,她连名讳都省下了。
「走快做啥?」面对这没大没小的随从,他一径慵懒,「与其得不停地听人恭维逢迎来去,我宁可与你一起缓缓而行。」
「你自个儿啥事不在乎就算了,可别扯上我。」耿凌轻哼了声,她与胤佑说话向来无所忌惮,这会儿却难得臊红了脸。
「前两日我听到耳语,以前你是日日沉沦花街柳巷,自从收了我当贴身侍从后,却突然转了性,收了心。」
「收心是好事,」他不在乎,「你应该很得意。」
「得意个鬼!」耿凌又红了脸,胤佑这会儿才意会过来,她脸上的殷红是来自腹中的火气,「现在人人都传言五阿哥有断袖之癖,迷上了青涩美少年。」
胤佑朗声大笑,也不管隽朗的笑声引来多少侧目的视线。
「你笑什么?」耿凌有些恼了,这男人!怎地如此狂佞不羁?竟似以被人误解为乐呢!
「笑世人知我甚深,笑若被人贴上记号,怎么做都动辄得咎,小凌儿,」睇著她的目光满是兴味,胤佑笑道,「这样的传言对你有困扰吗?」
「我倒好……」被他的笑容感染,耿凌憋不住也笑了,「困扰的是我可怜的爹爹,整日紧张兮兮对我耳提面命。」
想了想,耿凌不解地睇著胤佑,「你的武功明明高了我几倍,又何必非要将我留在身边?难道真为了……」她吞下一口唾液,「真为了那梦中的姑娘?」
「不全是,虽然你倒真是个赏心悦目的小东西……」他耸耸肩,对谈之际眼神未曾放松过骑在前头的玄烨,淡漠眼神中潜沉著不易察觉的警觉,「留著你,是因为你的真,这特质别说皇城难见,就算到了民间怕也至为稀罕,和你一起,听你说些不经大脑思索的话,日子好玩多了,」他摇摇头,「也许是因为你还小,未曾见识过黑暗阴沉的人世面,是以能够像张白纸般纯真率直。」
「不经大脑思索?!」耿凌不服气,「这话究竟是褒是贬?像白纸般纯真率直?!」想像自己变成一张脆弱白纸的模样,她巧笑轻哼,「若我真是白纸,你肯定有兴趣当那玷污白纸的黑手。」
胤佑浅笑,「瞧你,说得我像恶魔似地!」他敛起笑,漾起几许认真,「这样吧!为了你好,为免耿太傅担心,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开开眼界,亦可借此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
「什么地方?」耿凌起了好奇。
「芙蓉坊!」胤佑不起劲地解释,「北京城最大的娼窑。」
「为我好?」耿凌失笑,「你到娼窑是为了我?」
「那当然,」胤佑一派正经,「若非为了保全你的名声,这阵子我已倦了,许久不曾涉足这类风月之处了。」
「上娼窑也会倦?」耿凌嗤之以鼻,一脸不信。
「当然会倦,」胤佑耸耸肩,「同样的菜式吃多了难免会腻。」
「还是你的矛头转了向?」耿凌哼了声,「真的开始对男人有兴趣了?」
胤佑模模下颚思索,轻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语音未尽,胤佑颦眉瞧著玄烨及几位阿哥突然吆喝了声,策马踹镫,朝著远方一群白嘴鹿羔子奔驰而去。
胤佑低低自语,「这时节,这山头,不该有这么多白嘴鹿羔子聚在这里……」他转头对耿凌扔了句,「留在这里!」沉喝了声,双腿一夹,「奔宵」长嘶了声,人马恍成一体,沙尘滚滚掠然而去!
这边厢留著的耿凌怎能够按捺下好奇心,呼嗽一声,策马紧随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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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了一道岗,又过了一片松林子,前头原疑无路,却在山巅与山巅之间见著一道石桥,四周俱是峭壁天险,追得兴起,玄烨无意收手,撤下话,「各凭本事,擒著白嘴鹿羔子者有赏!」
话方落尽,带头的玄烨几个跃纵,轻巧过了石桥,高山峻岭间的石桥既高且险,没几分胆识的人,别说纵著马,恐怕连步行而过都要双腿打颤了。
见皇帝毫无踅返之意,玄烨贴身侍从及太子胤祁、四阿哥胤祺、八阿哥胤禅、索额图等人自是不肯示弱,一个个呼啸著奔蹄过了石桥。
饼桥后又是松林子,突然间,两旁松林里漫天漫地飞掠出成千上万的箭羽飞矢朝众人招呼过来,正当此时,后头一声巨响,石破天惊轰然一震,石桥炸得粉碎,烟硝尘漫,说明了是有人在桥下装了引信,就等著引君入瓮,断绝后路。
桥断之际,几个兵丁尚在桥上,伴著凄厉的惨叫声,炸成碎片,扑簌簌地全往崖下坠落。
胤佑在崖边尘埃里勒停了马,前头一阵沙尘瞧不真切,只能听到对面玄烨的白龙神驹嘶声,未及思索,胤佑由马背上一个纵身翻腾,向著对面山崖跃身而去。
两处山崖相距丈余,底下是不见底的深谷,胤佑这一纵引来崖边数百人同声惊叫。
雹凌就是在这样的惊叫声中来到了崖边,她捂紧心口,瞠目结舌望著这个不要命的男人先是往下直直纵落,继之凭借著两头崖边枯枝残桠带出过人内力,鹞子似的几个上翻起落,瞬时便攀上了对面山崖。
有那么一瞬,耿凌真要以为自个儿的心跳已然煞止,待见到他无事,她不由得恼恨起自己,这男人,既然不要命,她又何须为他担心?
不多时,烟雾散去,众人方能觑清楚对面崖上的情势,松林子里呼呼啸啸纵出百余名全身劲装的黑衣人,而玄烨身边只剩下索额图及几位阿哥、侍卫罢了,方才一阵箭林交错,护在皇帝身边的勇士们已然纷纷以身蔽护圣君,这会儿遍地尸野哀号,均是中箭倒地的随从。
玄烨及几位阿哥纵然武艺不差,但一时之间还是被敌人悉心置的陷阱阵仗弄乱了手脚,胤祁等人纷纷搭弓上肩,箭羽咻咻而出,但敌众我寡,对方又是不怕死地缠斗著,纵然这边人人一心护著玄烨,却已然渐渐应接不暇,岌岌可危了。
「小心!对方手里有火器!」胤祺见著前方灿光一闪大声嚷道,只可恨身边全缠满了黑衣人,无法拔出身子靠近皇阿玛身边。
「轰」地一声巨响,火光一灿,亮晃晃硝烟朝向玄烨直直驰来,玄烨身上虽穿了护身宝甲,但心底有数,火药霸道凌厉,这一下轰来又能挡得住多少?心底念头未转,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硬生生将他自白龙驹背上、从环伺著要索命的敌人群中拔开,轻灵几个纵身带著玄烨远离了战火区。
「胤佑!」玄烨立在儿子身旁,见他冷肃著的瞳眸冰冷冷地觑著眼前腥风血雨的对战杀戮,心底百绪杂陈,又是愤怒又是欣喜,愤怒的是,杀手狠毒,欣喜的是,这孩子虽然平日行为不端,终究还是没让他失望。
另一边,对面山头大批满族勇士亦没闲著,匡啷啷陆续砍断了几株大树,扛到崖边拼拼凑凑搭成了个临时便桥,几个大臣颤巍巍地过桥来护著玄烨踱过桥远离战火,并发出讯号让围场外戍守的八旗勇士速来护驾。
黑衣人见对方援兵将至,功败垂成,一个哨音响起,残余完好数十人纵身离遁而去。
「恶贼!想往哪里逃!」胤祁怒吼了声,夹马一喝,原拟纵马追去,却让索额图拦下,「太子殿下!穷寇莫追,您是金龙玉体,犯不著为了这些逆贼涉险。」
索额图是玄烨仰仗的大臣,也是胤祁生母孝诚皇后的叔父,是胤祁的人,听到这话,胤祺哼了声,转身望向自从救出玄烨后即未再加入战局的胤佑。
「五哥!人家是金龙玉体,咱们可没如此尊贵,你功夫好,咱们再去给这些恶贼添点儿教训,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恁是胆大妄为!」
「别追了!」胤佑双身环胸,一脸漠然,「这些人行事极有计划,退路上定当设有阻断追兵的陷阱,没必要惹麻烦。」
「可难道咱们便如此做罢?」胤祁怒嗔著大眼,「咱们连这些人的来历都还弄不清楚呢!难道白白挨打?」
「要弄清楚来历不难,」胤佑淡淡说话,转过身轻灵过了便桥回到对崖,「这么多死人,还怕弄不清楚吗?」
「五弟所言有理!」胤祺是所有皇子里最沉稳善谋的一个,他看得出胤佑已然表明对此案没有兴趣,是以挥挥手叫过几个老经验的将领,几个人围在黑衣人留下的尸首边研究著。
索额图边指挥众人处理伤者和殒命将士的尸首,边急急策令刚赶至的八旗勇士拥簇著玄烨及太子胤祁离去。
临去前,玄烨回眸睇了胤佑一眼,两父子隔著纷扰人群,都没说话,那一眼,心领神会。
轻喝了声,玄烨銮驾缓缓上了路。
这边厢见父亲渐渐远离,胤佑亦开始策马缓行。
「你不跟皇上一起走,我还以为你是想留下来查杀手的身份呢!」出声的是随行在胤佑身边的耿凌。
「那么多人在,」胤佑无所谓,「不差我一个。」
「不差你一个?!」耿凌瞪大眸子,「今日若差了你一个,皇上只怕命已归西。」
「你太看得起我了,」胤佑轻哼,「皇阿玛是个仁君,洪福齐天,就算我不在,他也会化险为夷的。」
「你既不想居功,」耿凌闷著嗓音,「又何须冒著生命危险去救人?」想起他奋不顾身朝著山谷的一纵,直到这会儿,她的心还是紧揪著的。
「因为他是我皇阿玛!」胤佑瞥了耿凌一眼,「今儿个若是耿太傅有危险,你救不救?」
「那得看情形而定,」她笑著吐吐舌头,「换成是我,本事不足,那不是多送条命给别人……」说得兴起,猛地她脸色一白,抱著肚子,豆大汗珠儿滚滚落下雪白的面颊,笑意隐去。
「怎么回事?」胤佑颦眉勒停了彼此的马,打量著那蜷在高大马背上显得纤小的耿凌,讥诮道,「也没见你出手,怎地隔座山谷,你竟也能受伤?」
痛苦中的耿凌还是拨空送了个白眼给那幸灾乐祸的男人,肠子仿佛全打了结,不仅此,一股汩汩的热液渗出,她青白了脸,心头慌乱,想起邹嬷嬷跟她说过的话。
「真正厉害的本事是杀人于无形,你不知道吗?」耿凌自胤佑手中夺过缰绳,叱喝了声,急急想要遁离,她得赶紧去找邹嬷嬷,这到底怎么回事?又疼又慌,而且,底下那不断窜出的血……她惨了,这样窜下去,她会不会流血而亡?
「凌儿!」胤佑难得认真,他不知道她怎么了,只知道方才她夺回缰绳时,那手又冰又寒,且面色青白,「我带你去找太医瞧瞧,」语毕他伸出手捉住她,皱皱眉,「别逞强了,我载你去……」
「别踫我!」她怒斥一声用力挣开他的手,她心情很糟,且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哪里还会去顾忌他是什么皇子阿哥,一肚子火无处宜泄,耿凌抱著肚子怒瞪了僵在马上的胤佑一眼,夹马一喝,倏然远去。
留下的胤佑又是困惑又是恼恨。
他困惑自个几干嘛要在乎这个压根不懂领情的小东西。
恼恨的是,他可以罚他、可以遣远他,可以再也不要理他,却偏偏,他对旁人的漠然无情就是无法放在这小东西身上。
在遭到莫名其妙的狠狠拒绝后,他竟然还是情不自禁地为他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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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阿玛!」议事厅里,胤祺呈上一份完整并且附加衣饰证据的报告书,「据孩儿与几位刑部大人共同会戡审问受伤活存的几名刺客的结果……」他抬高张亮的瞳眸睇紧父亲,「那日皇阿玛在大乌喇窝稽打围时,所遇之袭击是来自天山准噶尔部酋长噶尔丹的指派。」
「是他!」玄烨沉吟,这厮弑其佷索诺木阿拉布坦自立为准噶尔汗,向来野心勃勃,兼并四卫拉之地,复南催回部诸国,尽下之,威令至卫、藏,又思北并喀尔喀,先后攻袭车臣汗、三音诺颜汉、土谢图汗等地。
六年前,亦即康熙二十九年时,玄烨首次领兵亲征噶尔丹,并大败之于乌兰布通。
当初玄烨本无赶尽杀绝之意,但今日看来……他颦紧眉头,这厮不是可以善下的家伙,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皇阿玛!」胤祺领首,看出父亲的怒焰,「这厮无惧我大清天威,胆敢来此挑衅,咱们绝不可纵他!」
玄烨挥挥手,「这事儿阿玛心底有数。」
「皇阿玛!」胤祺不放过这个可以表现的机会,再度进言,「若您决定要给这厮一个教训,不论是留守京师或是阵前请缨,孩儿都愿尽效犬马之劳!」
玄烨睇了儿子一眼,「论律令,胤祁是太子,这留守京师,处理各部院奏章的事儿自当归他,他虽行为时有乖谬,但仍是我心底传承帝位的第一人选,这是个磨练他的好时机,你若真有心助他倒无妨,但皇阿玛清楚,你和胤祁根本不是同路人。」
这话说得胤祺面色潮红,只听得玄烨若无其事续言,「有时候,你们彼此搞些小动作,倘若无伤大雅,皇阿玛都可以不过问,相信……」
玄烨哼一声,「以你的聪明不会探不出底线何在!至于对付噶尔丹的事情,皇阿玛考虑再次亲征,但论起带兵才能及武功修为,你远不及胤佑,依阿玛的意思,你还是安守贝子的本份,多进修自己才是。」
「皇阿玛教训得是!」不论心底究竟服不服气,胤祺在脸上还是维持著一份诚惶诚恐的真挚。
「孩儿自当谨记皇阿玛的警语,多加鞭策自己。」
临离去前,玄烨唤停了胤祺,揉揉额头硬著声,「身为贝子,不要跟江湖中人结交过深,在明里,烈火虽能帮你取得想要的东西,但要当心用火不慎,引火自焚!」
这话说得胤祺一身冷汗,当下不敢多言,揖首而退。
留下的玄烨寻思片刻,叫过跟前太监去传八旗统领,与噶尔丹的这一战,已然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