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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抹微云 楔子

明朝年间,江苏安阳的张家一门六代皆进士,地方人士敬称进士之家,不过张家却遗憾不曾出一个状元即。

考状元成为张家的祖训,但第七、第八代子弟也不过是中乡试的秀才,而第九代的张之谦和张之让两兄弟,兄张之谦为人谦和有礼,终日苦读,二十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为进土,但是资质略驽钝,考了三次京试皆未考上状元,于是便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小他两岁的弟弟张之让身上。

张之让才情洋溢,可生性豪爽不拘,一派名流,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就是不喜八股文章,厌恶仕途,这令张之谦颇为失望。

于是安阳村里有好事之徒私下戏称进士之家的张家为「状元缺」之家,这话传人张之谦耳中,觉得愧对张家祖先,终日郁郁,在准备第四次京试时,因忧悒成疾,一病不起。

张之谦有一子张澍清,年九岁,他从小苞著父亲读四书五经,也经常在私下和叔叔学做诗。

张之让和地方的几位名流人士共组菊社,在九九重阳时,菊社借名妓白玫瑰的凝香阁举办诗会。过午,张之让走出张宅,澍清知道叔叔要去赴菊社之约,他那童稚之心充满憧憬和好奇,于是偷偷的跟去。

凝香阁上,白玫瑰吟唱一曲咏菊之后,敬酒过三巡,然后与会的人皆以菊为名做一首诗词,由白玫瑰执笔抄写。

澍清躲在竹帘外,略略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仔细聆听这些名流雅士吟咏诗词,每每遇到好的句子,他清澈的眼楮便露出钦羡之色。

「喂,你是谁?」虽是清脆娇柔的声音,却也令澍清吓一大跳,他连忙回头过去看,见一位年约五岁的小女孩,瞪著铜焊大的黑眼珠望著他。

「你又是谁?」澍清收住惊吓,反问她。

「我是白微云。那你呢?」

「张澍清。」他随口回答,把全副精神放在里面的吟诗上头,不再理她。

「凝香阁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你快走,若是被王妈发现就糟糕了。」

「你自己还不是小孩子。」

「可是这里是我……」

「嘘,别说话。」现在轮到叔叔吟诗了,澍清竖耳聆赏。

微云紧张的频频向后探看,她好像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张澍清。」微云焦急的扯一下他的衣服。

澍清不耐烦的说:「你安静一点行不行呀!」

「可是有人……」微云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妈人已上楼来了。

「哎呀,我昀微云小泵娘,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妈怀叫的同时,她发现澍清,于是凶狠狠抓著他的手,责骂的说:「喂,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孩?小小的年纪就想来凝香阁,还不给我滚!」

「轻一点,好痛哦!」澍清用力的想甩掉王妈扣住的手。

微云怜悯的看著澍清。「王妈,别这样……」

「您老人家……不放手,我怎么滚啊?」澍清嚷叫挣扎著。

「王妈,发生什么事?」玫瑰卷帘探身而问。

「你这个小表跟我进来。」王妈强拉澍清进阁内,微云不放心的跟著进去。

「玫瑰姑娘,我在外面发现这个小表躲在外头偷看。」

「姐,他是我的朋友,他对凝香阁很好奇,所以我就带他进来瞧一瞧。」微云惟恐姐姐生气,于是抢先开口担过。

「微云,」玫瑰轻斥,「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能上凝香阁来吗?」

「姐,对不起。」微云见姐姐生气,清灵的大眼楮含著泪光。

「澍清!你怎么来这里?」张之让惊奇的一叫,颇令在场的人诧异。

「之让,你认识这个小孩?」玫瑰说。

「他是我大哥的独子。」张之让责难的睨澍清一眼,他吐吐舌,傻笑。

「叔叔,我好奇您口中的菊社,所以就偷偷的跟您来了。」说著,他向玫瑰打躬作揖一番,歉然的说:「玫瑰姑娘,对不起,我不请自来了。」

玫瑰轻笑一下;见他眉清目秀,一对黑幽幽眼眸透露著聪明,心想这个孩子是有出息的,于是对他产生一份好感。

在座有一位年约三十的男人,一脸俊朗斯文,而从他身上华丽的衣著看来,连衣边的绣纹也极尽彩饰,不掩其富贵气息,不似其他人。他就是杭州首屈一指锦绣布庄老板秦品南。

「小兄弟,」秦品南说:「刚才你在帘外叫一声好,想必也懂诗?」

「略懂皮毛。」澍清谦逊的说。

「之让,人既然来了,就让他参加今天的菊社?」玫瑰建议,众人附和。

澍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满眼期待的看著张之让,不过张之让却很为难。

「这……你们也知道张家的事,张家的男孩只许读四书五经,不准学诗,而我已经使我大哥很失望了,如今把全部的希望放在澍清身上,若是再让他知道澍清……」

「放心,澍清的事绝对不会传到你大哥耳里的。」玫瑰保证的说。

张之让不放心的看著秦品南。

玫瑰会意。「秦爷更不会;何况他明天就要回杭州了。」说著,黯然神伤的注视秦品南。

「叔叔,您就让我试一试吧。」澍清求道。

「好了,就依我说的来决定。」玫瑰说时,并向王妈使一个眼色。

王妈会意的点头,于是拉著微云说:「我的小泵娘,我们走吧。」

「不要,我也要留下来。姐,今天也让我留下来!好不好?」微云求道。

「不行。」玫瑰哄道:「微云乖,到外面去玩。」

「就让她留下来吧。」秦品南慈爱的对微云招手,「微云,过来大叔这里。」

微云偷觑玫瑰一眼,见她面无愠色,于是放胆的跑到秦品南身旁,而他一把将微云抱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膝上,旁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女。

玫瑰若有所思的看他们一眼,轻叹一声,手一摆,王妈会意的退下。

「澍清,今日是重阳节,你就以菊做一首诗吧。」张之让说。

「是。」澍清小小的脑袋有模有样的晃了一下,眼楮正和微云好奇的眸子相遇。蓦地,他灵光一闪,兴奋的喊了一声,「有了!」

澍清用秦观的满庭芳学做一阙词,虽然用词藻和用典略显生涩,其中几句却获得满堂采——

「多少前尘功名,再回首,烟霭渺渺。晚风里,清瓣散尽,共饮菊花酒。」

秦品南反复咀嚼这几句,忍不住赞道:「难得,小小的年纪就有此淡泊致远的胸襟。小兄弟,你今年几岁了?」

「九岁。」

「甲戌年生的……」秦品南喃喃著,然后放下微云,柔声道:「微云,你带著澍清哥哥去找王妈看看有没有东西吃?」

微云乖巧的点头,然后小手拉著澍清走出凝香阁。

「之让兄,我很欣赏你这位小佷儿。」秦品南赞美,「我有一个女儿,小澍清两岁,我想把她许配给澍清,不知意下如何?」

「秦爷,澍清的事我不能做主,必须经过家兄同意。」张之让说。

「这当然,明天我一定登门到张家拜访,不过今天请之让兄先和张家大爷提一下这件事。」

「一定。」

「太好了,」玫瑰为在场的每一位斟满酒杯,「来,为这桩美事干杯。」

于是,菊社变成姻缘庙,而菊社的成员个个争当月下老人,一人一句的出主意,气氛热络,笑声不绝。

翌年秋天,玫瑰身染重病,凝香阁门扉深锁愁思。

这天秦品南急如星火的从杭州赶来。

「玫瑰,为什么病成这个样子才通知我?」见原是娇艳的玫瑰今竟成了即将凋萎的花朵,他心痛又怜惜的握著她枯槁的手。

「品南,我的日子不多了,可是我心里放不下微云……」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微云的。」

「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她,生了她,却不能认她,每一次听她叫我一声姐的时候,我的心就如刀割一样。」

「玫瑰,这些年让你们母女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你们。」秦品南哽咽忏悔。

「别自责,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这时王妈牵著微云进来。

「微云,过来。」玫瑰虚弱的呼唤,看著微云走过来,不舍的模著她粉嫩的小脸,然后把她的小手放进秦品南手中,柔声道:「微云,以后你就跟秦大叔到杭州去,要好好的听秦大叔和大婶的话,做个乖小孩,知不知道?」

「去杭州?姐,那你呢?」微云惊恐的注视玫瑰。

「姐不去。」

「姐不去,那微云也不去,我不要离开姐!」微云嚎啕大哭,「我不要——」

微云哭著跑出去,一路跑到张家,来到澍清的书房外,见他在读书,也不进去,只坐在房外的石阶上黯然垂泪。

澍清读累了,起身伸伸腰,然后步出书房,见微云坐在门外,吃了一惊。

「微云,你怎么坐在这里呢?」澍清在她身边坐下来,听到嘤嘤的啜泣声,于是将脸朝下探过去,惊道:「你哭了?」

「澍清哥,我……」微云抽噎的说:「我不要离开你。」

「你要去哪里?」

「杭州;我姐要我跟著秦大叔到杭州。」

「原来如此。」澍清黯然的说;他听叔叔提起白玫瑰生病的事。

「我到了杭州之后,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到时候你就会把微云忘记。」微云娇柔的小脸蛋望著澍清,楚楚可怜的哀求,「澍清哥,你去跟姐说,不要让我去杭州,好不好?」

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颗颗泪如珍珠落入澍清小小的心湖里。

「微云,跟我来。」澍清牵起衣袖为她泪,然后拉微云起来,走进书房,磨了墨,拿起笔,在纸上画起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共赏几朵菊花,然后在画的上方写下秦观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材。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澍清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微云听,并指前面「微云」两字给她看。

「你看,词里这两个字就是你的名字;」说著,他又在旁写上那天菊社自己所做的那首满庭芳。「这首是那天在凝香阁做的,是你的名字给我灵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真的吗?」微云破啼而笑。「澍清哥,可以送我吗?」

「这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微云,我保证,等我长大中状元的时候,我一定会到杭州找你。」

「我等你。」微云伸出小指头,「澍清哥,来,打勾勾,你不能骗我,你一定要来找我哦。」

澍清用小指头勾住她的小指头,信誓旦旦的说:「会的,我一定会去找你。」他笑了,左眉习惯的斜挑一下。

微云注视著他,这句话将深深的烙在她小小的心灵,而他挑眉的笑脸,也将是她最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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