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但红衣男人的视线却先落在了男人身后的女人身上。只见那女子上面穿著斜方格月白缎斜襟夹袄,下面是海水纹黄缎裙,身量是女子中少见的高个,容貌和气质也是俊得匹敌男子的那种。
而那男的一身简单的蓝色斜襟袍,身材高大,但令人注意的并不是他的身材,而是长相,那无与伦比的美丽是罕见的不分性别,连最美丽的女人都不一定能比拟的美丽。
正是这种性别对调的感觉让这两人站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般配,这种般配看得红衣男子微微不悦,但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亦是男生女相,但从美丽的程度来说,逊人一筹。
红衣男子不高兴,蓝衣男子亦不太高兴。当然,看著自己的妻子不但喝醉了酒,还趴睡在另一个陌生男人跟前,他能高兴得起来吗?
看到这里,这个蓝衣男子是谁已经很明显了。他正是苏毓秀姑娘的夫婿——连云,那他身后的当然是夏天了。
连云直直地走到红衣男子的桌前,他没有看向男人,只是低头宠溺而无奈地看著自己的妻子。从另一边的窗子吹进来的凉风掠过他颊边的柔发,从屋顶的天窗照进来的几缕光线射进他黑潭般的幽眸,泛起琥珀色的透明。那专注的表情为他添了几分称为「认真」的美丽,连一向不认为自己会惑于美色的夏天都难免窒了窒,不过这短促的一个呆滞就惹来在场的另一个男人更为深沉的不悦。
他冷冷地,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一哼不仅让夏天收回了惊艳痴迷的视线,也让连云陡然间「再次发现」他的存在。他对男人露出温存的一个浅笑,拱手作揖道:「多谢公子照顾贱内。」
「没错,你是该谢谢我。」男子眼楮看的是连云,但眼角却瞥向另一个方向,若有所指地道。
对于不熟悉的陌生人,他说话实在有些不客气,但连云却奇异地无法对他产生什么坏印象。他一把横抱起爬在桌上的苏毓秀,歉然道:「这位公子,在下和贱内就先告退了,将来有机会一定好好谢谢公子。」
他说完,转身向楼梯走去,正好撞上了闻声而来的老板娘。
「二爷。」
「梁老板,不知有无客房可借住一宿?」
「当然有,连二爷请跟我来。」
看著两人离去的身影,夏天若有所思地笑笑,嘀咕著:「你们两个倒好,把我给彻底忘了,就知道自己去风流快活。」哼,她自个儿找乐子去。她不悦地微噘嘴,突然发问,「喂,还有别家有玉蜂浆吗?」
连云抱著苏毓秀进了客房,然后笔直地走向挂有白纱绣花帐子的大床。他动作轻柔地将苏毓秀平置在柔软的棉被上,自己也跟著坐下。他沉默不语,修长的手指模索上她冰凉的脸颊,拂去她嘴角的碎发,前额抵上她的轻轻厮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微微涩哑,慢慢呢喃著:「毓秀,你又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当然沉睡的人不可能回答他,所以室内仍是一片静谧。
连云的嘴角突然弯起一个奇怪的弧度,他将嘴凑在苏毓秀耳边暧昧地低吟:「毓秀,你还要继续‘睡’下去吗?」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轻佻地划过她的下巴,勾勒她温润的线条。
苏毓秀仍是一动不动,那沉静的样子似乎在耻笑他的多疑。但连云一点也不气馁,他用左手撑著身子,又道:「如果你再不‘醒’来,小心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哦。」他轻柔的威胁中带著笑意,但了解他的某人却不敢把他的威胁当作笑话或是耳边风。
她涩然地睁开眼楮,眼帘又很快垂下,半掩著乌黑的眼珠,闷闷道:「你怎么知道我醒著?」
「十里香不是种易醉的酒,以你的酒量,哪怕是你一人喝了一坛,都不易醉,又何况是两人喝一坛呢。」连云将厚热的气息喷在她小巧玉白的耳朵上,「你怎么会以为你骗得过我?」
「是吗?」苏毓秀的眼楮轻轻眨了一下,淡淡道。
「刚才你也在吧?」连云突兀地说了一句语意不明的话。
「大哥,呃,清淮,」在连云威逼的视线下,苏毓秀赶紧改口,但仍然在装傻,「你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在不在的?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完,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焦点定在他身后的柜子上。
「是吗?」连云用手别过她的脸,不相信她的说辞,「放小小出来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苏毓秀坚决地否定。
「是你。」连云却因这四个字而笃定了。
「不是。」苏毓秀继续否认。
「就是。」
「不是。」
……
「我说了不是就不是,你干吗非要我说是。」一连串重复的对话把苏毓秀的耐心消耗殆尽,原本就心情不佳的她此时更有一种千万委屈说不出的无力涌上心头:大哥他是什么意思?非要她承认做什么……难道,难道他是特意想把话说明白了?难道……
想得太多的下场是苏毓秀的眼眶开始略略地泛红,虽然不过是几条交叉曲折的红丝,但已让连云慌了手脚。他侧过身,在床沿坐下,左臂揽住苏毓秀的肩膀,安抚道:「你别急,我不逼你就是了。我只是不明白那时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何必要逃呢?」何必在他察觉有人时,故意将小小从墙后放出来,只为掩藏行踪?
苏毓秀低头不愿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那只会让她觉得窘迫和羞辱而已。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启嘴唇:「我说错了什么?」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说什么露马脚的话。
连云盯著她不语,那目光高深莫测,不知是喜是怒,却也看得苏毓秀心跳如雷般作响,「扑通」,「扑通」……当她紧张得快要放弃时,连云却抓准时机说话了:「记得我刚才是怎么问你的吗?」
苏毓秀想了想,刚才大哥的问话不多,只有两句,一句是「刚才你也在吧」,还有就是「放小小出来的不是你」……再仔细一想,她便明白了,第一个问题回答得是没什么不对,可是第二个回答得就有些欲盖弥彰了。虽然她否认了他的问题,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她知道他在问什么,所以才会如是回答。
想通之后,苏毓秀懊恼地将头埋在膝盖里,果然是多说多错。早知,无论他问什么,她都应该回答「不知道」才对。
「毓秀,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吧。为什么你要逃?」他重复刚才的问题。
「我、我、我……」苏毓秀支支吾吾地无法回答,她的心情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又怎么可能给他答案呢?在这种烦乱的心态下,她失态了,握金双拳,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凭什么这么神气,就算是要质问也该是我问你。」
「好。」没想到连云竟然出乎意料地认同了苏毓秀的观点,他带著满眼的笑意,柔声道,「毓秀,我并不奢望你全心全意地相信我。但是,请你做到一件事,如果你对我产生了什么不确定的想法,请在向我确认之后,再开始胡思乱想好吗?」
他那温柔的,清澈的,黑亮的,仿佛带著星星般光晕的瞳孔,让苏毓秀不自觉地想相信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甚至不自觉地觉得羞愧。明明她是那么,那么尊敬大哥,为什么连基本的信任也做不到呢?
「大哥,」她原本纷乱的心终于开始沉淀下来,抬起头对上连云的,毅然道,「大哥,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呵呵……看著苏毓秀如临刑场般的决然,不禁让连云失笑出声,他揉揉苏毓秀的头顶,用力到揉乱她的头发,「毓秀,你想太多了,我和杜管事不是那种关系。」
「不可能。」苏毓秀直觉地反驳,「明明堡里面……」她说著,发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事,赶紧掩嘴。
丙然连云的表情如她所料地一变,那神色不再是之前的悠闲与笃定,而是深刻而直白的不悦。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这种无言的指责更让人难受。苏毓秀皱皱小脸,直觉地想要为自己辩护:「明明,明明是大哥你跟我说,你有心上人的,难道那个人不是……」
她原本说得理直气壮,可后来却因为连云比她更坚毅的眼神而心虚起来,她再说不下去,只得低下头,讷讷道:「对、对不起,我不该乱猜的。」
「你是该说对不起。」苏毓秀的反应让连云习惯地心软,不忍苛责,他倏地垮下肩膀,直直地躺在床上,一种无力感瞬间传遍全身。当初会跟她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只是为了挑起她的在意,却没想到她会往这种方向想。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呢?算了,不管是因为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他想著,看向苏毓秀有些释然的表情,也许已经到把一切都说清楚的时候了。
见连云一直不说话,苏毓秀不禁担心起来,「大哥!」她撒娇地摇摇连云的左臂,试图化解他所有的不满。
「嗯哼。」连云却不接受她的谄媚,眯眯眼,从喉底发出沉沉的警告。
啊?!惊悟自己脱口而出的称谓,苏毓秀慌张地掩嘴,赶忙讨好地唤道:「清淮!」
这次连云接受了她的示弱,宠溺而无奈地说道:「好了,好了,你啊,别撒娇了。」他说著,一把拉下抱膝而坐的苏毓秀,搂上她的肩膀。
偏头看看连云搭在她左肩上的大掌,苏毓秀不自在地动动身子,本想从床上坐起,却被连云的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毓秀,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娶你?」他突然道。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婚约吗?」苏毓秀不解地反问。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不由得产生联想。
「如果不是我自愿,你以为这婚约能束缚我吗?」连云的语气淡淡的,但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却让苏毓秀不得不去在意,不得不去臆测。
她是否可以以为大哥对她……不,不,这完全是一种奢望,完全不可能发生。大哥若是喜欢她,怎会在七年前不顾她的挽留离去?怎会放任她傻傻地爱上景臣……
「毓秀,知道吗?在我八岁时,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的这桩婚约。」连云不顾苏毓秀的惊讶,继续道,「记得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你脖子上挂了一个跟我的凤佩很像的玉佩,便跑去问我娘。我娘实在磨不过我,就告诉了我这件事,从那时起,我就把你当作我的未婚妻,虽然你只是我十五年后的未婚妻,虽然这十五年还会有很多变数,我都打算一直守护你……」
「你骗人。」苏毓秀咬著嘴唇,突兀,倔强,而委屈地插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