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内
「喂,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外边呀?」练水涟拉著喉咙直叫。
「你这野丫头,少鸡猫子鬼叫了。」卫丞相一脸不耐,动动被绑得牢实的双手双脚。
「哼,你挑的好媳妇儿。」练水涟扭动著双腕,一脸哀怨。「采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哪里得罪她了?我们原本处得挺好的。」
「你这丫头蠢就是蠢,得罪了人还不自知咧!」卫丞相嗤之以鼻。
「好,就算是我得罪采,让她得这样对我,可你呢?你不是她无缘的公公大人么,她又为何要这样对你?」
「这……」卫丞相一时无言。
那晚误会发生之后,练水涟便抛下毛天霸走了,她知道卫紫沂不会回千金先生那儿了,或许是下意识地想追著他,所以她也跟著下了山。
她不明白,紫沂那晚不是要治伤的么,怎么会来找她?若不是他动了这个念头,也不会听到后来的一切。
想到这里,忍不住鼻酸起来,眼泪又溢出眼角。
「丫头,你又哭什么?」卫丞相失去平常稳重威严的模样,焦躁地问道。
「没有。」她立刻别过头,倔强地否认。
「哼,什么没有,还不是在想我那个忤逆的不肖子!」卫丞相冷哼。
「才不是!」练水涟仍是不肯松口。「我是在想,采为什么要在茶里放迷药迷昏我们,又把我们锁在这儿,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采原本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怎么现在会变得这么古里古怪?」卫丞相也叹道。
「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模不清了,何况是别人的女儿?!」练水涟话一出口才自觉失言,连忙闭上嘴。
卫丞相一愕,神情顿时萎靡下来。
「唉!你说得没错,像我这样的父亲……」
「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练水涟颇觉抱歉。「其实我一直不明白紫沂,他的冷淡、疏离,他的不快乐与忧郁,究竟是为了什么?」
毛天霸捂著腰身骂道,若非卫紫沂右手受伤、功力大失,他早就重伤呕血、倒地而亡啦!
卫紫沂面色铁青,锐利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立即向茅草屋奔去。
接收到卫紫沂一记冷厉的眼神,毛天霸瑟缩了一下。「我哪里意到他?又还没放火……哎呀!不好!」他失声叫道。
原来方才摔倒时,手中火把已然落地,火势立刻顺著地上的桐油延烧至茅草屋外。才一会儿,整座茅屋已冒出浓烟、燃烧起来。
「糟糕!火应该从茅屋后面点,那样才烧得慢,可是现在……完啦完啦,我会被杀的!」
毛天霸跳起来,扯动脚边的数根绳子,企图扯落树上的水桶以阻止火势。无奈火势延烧过快,区区数桶清水已无法解燃眉之急。
「喂,救命啊!快来人哪,火势我控制不住啦!」
浓烟阵阵扑面而来,卫紫沂捂著口鼻,低下头往里边直冲。
「爹,水涟,你们在哪儿?」他边喊边往里面跑去。
眼前雾茫茫,举目四见尽是火舌与浓烟,窒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卫紫沂心急如焚,挥开阻挡的障碍物,朝屋内奔去。
「水涟,你在哪儿,回答我!爹?」
一颗心跳得快从口里跃出来,他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为谁多担心一些。
真可笑,一个是他自小违逆、从不放在眼里的至亲之人;另一个则是欺骗他、将他玩弄于鼓掌上的冷情女子,竟然让他宁愿抛弃性命也要拯救。
一直到现在卫紫沂才发现,无论口中、心中他是怎么恨怎么怨,爹和水涟始终是他心底最重要的人,是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的人。
卫紫沂奔向炼丹房,一踢开竹门,发现有两团人影倒在地上。
「爹?」卫紫沂扶起已然昏迷的卫丞相叫道。
「他只是受不了热火熏烧才昏过去,没事儿的,你快帮他松绑。」练水涟急忙嚷道,小脸上头全是汗水和烟灰的污渍。
「那你呢?你没事吧!」卫紫沂深深地看著她。
练水涟低下头,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热气熏的,小脸竟不由自主地红起来。「还是……别说这些了,我们先出去吧!」
卫紫沂拉断水涟手脚上的绳子,再将卫丞相背在身上,转身吩咐:「水涟,拉著我。」
见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练水涟心中忽然一阵胆怯。「我……我可以么,我还能拉你的手么?」她好怕,怕他一时的温柔只是哄她,等出去后,他又会绝情地离去。她不要再看他受伤而冷绝的眼神了。
「乖,听话。」他轻轻地说,神色是坚定而温柔的。
误会仿佛不曾存在过,那日的争吵也像一场梦,他依旧是淡漠而温和的卫紫沂,一直不曾改变。
热泪又涌上了眼眶,练水涟眨眨眼,看著他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清晰。
紫沂又回来了,她知道,他从没放下过她,所以他来了。
「嗯!」她点点头,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眼前翻滚的火舌与炙热的巨浪再也不算什么了,因为她已经得到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你们出来啦!太好了!」
毛天霸急忙赶上来帮卫紫沂卸上重担。
「都怪我一时没留神让火给烧著了,不过幸好你们都没事儿,否则采一定会杀我的。」
「采?」卫紫沂沉声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还不就因为那晚你们俩闹得不欢而散,急得我不知该怎么办,所以只得去见她。」毛天霸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地说:
「一照面,她就先劈头劈脑地把我骂一顿,然后说什么欲达非常目的,得行非常手段。,一方面叫我联络洛阳练家,一方面又设计这场火灾,说你一定会来救人,并且和水涟冰释前嫌。」
他苦著一张脸,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堂堂一个大男人,竟被几个女孩儿呼来喝去、出钱出力,还得冒著随时被卫紫沂杀死的危险。
「采……」卫紫沂心中五味交杂,不知是安慰亦或喜悦。
采虽然怨他,但到了最后,她始终还是愿意原谅他。不,应该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报复他。
她会设计这一场戏,不过是为逼他正视自己的心意罢了。
她让他知道,爱一个人,是包容她的一切,无论伤害也好、欺骗也好,只要自己对她是真心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采也是这样对自己的么?因为爱他,所以原谅他的抛弃、任性与退婚?!
卫紫沂感到迷惘了。
「咦,练姑娘哪儿去了?」毛天霸发现不对劲,急忙嚷起来。
「水涟?」
卫紫沂从伤感中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臂上的重量已消失。
脑中灵光一闪,他猛然回头,果真见到一抹娇小的身影在茅屋前。
「水涟,你干什么?快回来!」卫紫沂大声吼道,迈开步伐往前跑。
练水涟听到他的叫唤,脚步略停,转身回道:「你放心,我会把黑涎血带出来,我说过,一定要治好你!」
说完,对他甜甜一笑,接著毅然转身,奔入燃烧的茅草屋内。
「水涟,别进去!」卫紫沂心胆俱裂地冲上前去,意图将她拉回来。
腰际忽然一紧,原来是毛天霸阻止了他。「你别过去,火烧得这么大,进去只有死路一条。」
「走开,我要把她带回来,放开我!」卫紫沂气得大叫,想要办开毛天霸的臭手,可单手无力的他,一时之间竟也拿毛天霸没辙。
「不行,我不能让你进去送死。」毛天霸抓得死紧。
「关你什么事,再不放手我打死你!」卫紫沂口不择言地吼道。
「有本事就打死我,总比被采杀死的好。」毛天罢也不甘示弱地叫道。
两人正闹得难分难解之际,突然一声巨响,茅屋的顶边倾斜了一半,阵阵浓烟与火苗迅速地窜飞出来。
「不,水涟,你回来、回来!」卫紫沂发疯似的狂喊著,用力摔开阻止他的毛天霸,跟著练水涟奔进屋中。
才一进屋,热气就燃起他的衣角,仿佛灵犀相通似的,他一眼就看到练水涟的身影。
她躲在屋角,身子缩成一个小球儿,怀里像是揣著什么东西。
「紫沂……紫沂……我拿到了,看是黑涎血。」她虚弱地笑著,双手握成小拳,将一大盆紫色药草推至他眼前。
看到那仍包裹白布的小手,卫紫沂心里难过万分,一时激动,反手便将她紧抱在怀中。「别管这东西,跟我走。」
「不行,千金先生好不容易将它种活,我一定要把它带出去。」练水涟轻轻推开他,步伐不稳地将大花盆抱起来。
「你别傻了,火势这么大,若不快出去会死的!」卫紫沂怒吼著,伸手便要将花盆夺过来摔下。
谁知练水涟却退后数步,小脸上满是坚定。「不行,我一定要带它走,否则你的手好不了,我一辈子都快活不起来。」
「我不在乎,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不在乎!」卫紫沂气得抓住她纤细的臂膀。「快跟我走!」「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还要给我错觉?!」
练水涟忽然哭了,眼泪顺著脸庞落下。
「如果不爱我,就不要说这么温柔的话来欺骗我。」
「我不懂你说什么,跟我走!」他霸道地拖起她的手往外便走。
练水涟被他大力拖得往前跟跑前进,手中花盆落在地上,「锵」地摔个粉碎。「等一下,我的药……」
此时四周狂焰卷天,一波波热流和浓烟扑面而来,两人衣衫尽被喷落的火星烧得焦洞处处。
突然一声爆响,整片屋顶塌陷下来,卫紫沂抱著练水涟机警地往旁边滚,千钧一发之际,才避开了烈焰噬身的危险。
「你没事吧?」见怀中小脸痛苦地一皱眉,卫紫沂连忙追问:「怎么了?」
「我脚……好痛。」练水涟闭上眼,长睫轻轻颤抖著。
卫紫沂往两人身下一看,这才发现练水涟的脚踝处鲜血淋漓。
「我走不动了,你自己出去吧。」
「胡说什么,我背你走。」卫紫沂用袖子抹去她脸上的污渍与汗水。「快到我背上来,我带你出去。」
「不要、不要了。」练水涟摇摇头,使劲推著他。「你走、快走,快离开这儿,自己逃命去吧!我不要求什么,只希望你以后会永远记得练水涟这个人就好了。」
「我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就会照顾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卫紫沂摇著她纤弱的双肩喝道。「你不用为信守承诺而勉强自己。」练水涟嚷道,眼泪再度落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说过,绝不会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姑娘!」
「你……」卫紫沂脸色变得铁青。「难道你从没喜欢过我?」
「不,不是这样的!」她摇著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只是跟你一样,不愿嫁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卫紫沂简直气得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我已经来了,你到现在还不能体会我的心意么?」
「不一样、不一样的!你只是孤单、只是寂寞,只要有人真心对你好,你就会爱她,可那不是真正的爱,你懂不懂?」
练水涟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荷包,将荷包放进他手里。
「这是你母亲给你的,她一直没来得及让你明白她的心意。」
卫紫沂愕然,母亲给他的?
母亲从来不爱他,又怎么会留东西给他?可仔细一看,上头小胖娃儿活灵活现的图样与绣法,确实是出自母亲之手。
他缓缓打开荷包,里面有一张符纸,上头写著他的生辰八字,背后则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佛祖慈悲佑我儿紫沂愿他长命安乐永无忧悒
信女芸娘拜启
热气迅速地涌上了眼眶,眼前的字迹变得模糊,手也颤抖得不能自已。
脸上忽然一阵温热,是她的小手抹上自己的脸。
「很意外么?卫丞相都说给我听了。因为母亲的冷落,使你变得冷淡而疏离,让你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爱你,所以当我出现,一厢情愿地缠著你、追著你,甚至为你弄伤了手,就让你感动了……」
声音有隐藏不住的哭意,但她还是颤抖著说下去:
「你认为你应该回报我,给我一些感情,所以你对我好、答应照顾我,但……这不是真的爱,我不要这样的施舍,你懂么!」
卫紫沂垂下眼,不发一语,仿佛回到初见时的模样,令人永远模不透他的想法。
「我也是个有感觉的人,不要把我当傻瓜,我不需要这样的爱,那只会让我觉得痛苦,所以我要你走!」
练水涟别过头,强忍眼中的热泪。
「我不求你爱我,只希望多年后,你还会记得带著心爱的妻子来我坟前上炷香,这样就够了。」
卫紫沂听了仍是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坐下来,伸手轻轻抱住她。
「你……你在干什么?」练水涟呆住了。「快走啊!」
「我心爱的妻子已经在这儿,你要我走到哪里?」卫紫沂将脸靠在她头上,柔声说:
「‘生愿同衾,死愿同椁’,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要些什么,从来没有迷惑过,若你不愿意相信,我只有这样证明了。」
第一次,他抬起她的脸,吻上了她嫣红的珠唇。
那温柔而甜蜜的接触,令练水涟震惊极了,她微启檀口,任他恣意地吻著。
仿佛梦一般的情境,令她顿时回不了神来。
这……这是真的么?
他这样说,是不是表示——他,也如自己爱他般的爱她?
她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累到她几乎想放弃了……
唇上的温度炽热而缠绵,还有那发鬓的触感、火烫而真实的肌肤……这身边一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紫沂一直在她身边。
她终于得到他惟一而诚挚的爱……
周围狂烧的烈火仿佛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相拥、相吻著。
直到此刻,他们才具正明了彼此的心意,没有怀疑、没有误会、没有了猜忌与迷惑。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雨势来得很快,几乎听到了雷声大颗的雨就落下,才一眨眼工夫,已转为倾盆大雨,打得站在外边儿的一群人皮肤阵阵发疼。
「喂,你看他们死在里边没有?」一个身著鹅黄袍衫的瘦小身影说道。
「不知道,我已经命人把整条河的水都运来这儿灭火,不过老天帮忙,突然下了这么场大雨,所以我想他们应该没事儿吧。」另一个梳高髻、衣饰华美的少女在一旁凉凉地说。
「若我爹知道我们用这种方法才促成他俩,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鹅黄衣裳的少女若无其事地看著焦黑的茅草屋,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意外、意外,谁知你那笨大姐这么死心眼儿,竟又跑回屋里去,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她一向就是这种瞻前不顾后的个性。」鹅黄少女唤住一个侍卫:「里边究竟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侍卫立即恭敬地回报:
「启禀练三小姐,茅屋里没发现任何人,只有一些碎裂的瓦片,屋外则……则……」
他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则什么,你说啊?」梳高髻的少女不高兴地道。
「屋外的石头上则写了‘混蛋’两个字。」侍卫战战兢兢地回道。
「那一定是说你!」两人面对面、异口同声地指著对方。
「公主,老臣惶恐,竟让公主为小犬担心。」卫丞相满面尘灰地躬身说道。
「卫丞相,您家公子与练大小姐的事儿,本公主是管定了。」乐善公主倨傲地抬起头来。「虽说两人门第相差颇多,不过本公主已奏请圣上赐练家长者官饺。况且练家是裴丞相的表舅公的远房亲戚,说来也算是世族之一,所以这门亲事儿圣上已经恩准!你不准再有意见,也不可再为难人家。」「老臣不敢,谢主隆恩,老臣自当谨尊圣上旨意上卫丞相双手交拜、躬身谢恩,心中却暗暗咕哝著:
「臭丫头,算你运气好,转来转去竟还是入了卫家门,咱们这下子走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