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烦恼了,王爷快睡吧!明日还要会见许多大人呢。」察觉他心事重重,她不免细声提醒他。
他抿抿唇,转念有了主意。「……丽儿,有件秘密我谁也没说过。你想听吗?」
「王爷?」怎么还不睡觉,突然想谈心?「王爷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
「我心底有位中意的姑娘。可自我伤了眼楮后,深怕会让她嫌弃,所以没再试著找她;只是心上总悬著她,偏是放不下。你觉得……我还能去见她吗?」
心彷佛被人猛然掐紧,顿时气噎,她一脸苍白,不知所措地怔住。
「……王爷忧国忧民,乃当代豪杰,无需如此自卑,天下没有姑娘会嫌弃王爷的。那、那位幸运姑娘……是谁?」
「我不知她名字,只在三年多前见过一面,赠她一本谱,只知她曾跟著琴仙习琴,约定有朝一日她将为我奏曲,我一直忘不了她。可有时候……我以为你就是她——若是你……你会嫌弃我双眼残缺吗?」
岑先丽娇躯猛一颤,心上涌起一阵酸。
「若是我……我怎么会嫌弃王爷。」他因她而毁了双眼,她自责都来不及了,怎会嫌弃他!眼角无声滑落泪珠,她匆匆抹去。
假使他当真看得见,她就无法狡辩了。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好可惜,那人不是我呢。能让王爷看上眼的,就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美娇娘。身为王爷知交,我会帮王爷留意她消息的。」
背对她的宽阔肩膀有一瞬间僵凝,而后只气哼丢出一句:
「……继续唱你的曲儿。」
一曲接著一曲,直到那微微的酣声传来,她才总算有勇气直视他俊逸的脸庞。
战事若是继续进行下去,他的地位绝对会比今日更高不可攀。
「眉头还是皱得死紧呢……您得背负多少烦恼呢?我真能为您分忧吗?」
看著自己依旧不甚灵光的右手,岑先丽眼前不免又模糊起来了。
「配得上您的,一定得是名门千金,否则您会惹人非议的。一双眼楮我都赔不起了,何况是一辈子。」
她不是已得到教训了吗?身分卑微的人,不该奢望拥有配不上的东西。她的师傅、她的古琴、她的王爷……哪一样她都不能再要。连只是想想都不可以。
「师傅夸我悟力高,我不傻,您暗示得还不够清楚吗!可我不能承认。我是丫头,您是王爷。纵使我能远远望见天际星,却无法挨近那月亮身边啊。」
吸了吸鼻头,压抑著几乎要冲出喉间的酸涩,她万分怜惜地伸手复上他双眼。「但我答应您,我会一直一直听您诉苦说心事,每一天每一夜,除非王爷开口要我走,否则我绝不会背弃王爷。」
明知眼盲的他睡得极沉,她仍是遮了他的眼,这才胆敢俯身,像是深怕亵渎了他似,极轻极缓地将颤抖的唇,贪恋地印上他眉心。
「这是王爷今日的膳食?」岑先丽成为德昌王侍女已有一段时日。
她一早总在花园里摘朵气味最芬芳的鲜花摆进他房里角落,增添淡雅清香。察觉逐渐秋凉,便开始在他惯常起床时刻前偷偷温热他衣鞋交给近侍,这才踏进膳房检视当日菜单。此时,她又皱起了眉头。
厨娘回应:「是啊,军粮不足。王爷说过,军士辛苦作战,当然得把米饭留给他们,他没亲自站上阵头杀敌,多少得替他们尽点心,他跟府里的人同样菜色就好。有干活的多点白米,没出力的就少吃些。」
「里头还是得掺进七成的荏菽?」这种大豆子,是贫穷百姓吃的粗食,虽能填饱肚子,但口感却极差。在她看来,这幢大宅里,吃得最差的恐怕就是王爷了。
「又缺粮啊……大娘,老样子,把我那一份白米留给王爷,荏菽我来吃就好。」
苞厨娘打完商量后,她一面叹气,一面端著茶水回前厅。「王爷连日为了军粮的事犯愁,今儿来的那些贵客能有好方法筹粮吗?」
由于大齐王诸多苛政,早让各地百姓不满;因此当德昌王旗帜一揭,许多地方同时起义,大军所到之处几乎是无血开城,让西路军势如破竹一路往东进占。
伏怀风无法身先士卒让他领军有愧,几次找来将领商议,想让西路、南路军与各地义军整编,推出统帅指挥大军;但西路众将不肯,执意除他外不听令他人,他只好继续担任西路军统帅。
与南路军威远王会合后,依靠南路元帅伏文秀的本事,调兵遣将方面他暂且无须担忧。
可随著愈逼近京城,或抓或降服许多曾在王上麾下作威作福的官员,杀不杀饶不饶如何判罪收编都由他定夺;另外修复城镇、调派军粮后线补给也由他费心策划。
不到半年,联军已攻下中央二十六州三分之二的地域,击溃八万皇军;接著面临剩余不到五万的皇帝亲军拚死抵抗,战事陷入胶著,大军停滞不前。
战线往东移动,德昌王也离开王府往前方协调军务,岑先丽便以贴身侍女身分被带去;同居一处官宅,伏怀风忙著接见大小辟员时,她则打理他身边琐事。
她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十分开心,至少这样她就有好理由待在王爷身边。
奉完茶水之后,她退至门外,和护卫们一同恭敬站著等候吩咐;不过即使与大堂隔著好些距离,闭上眼专心听,她还是能听见里头数人正争执不下。
「王爷应当出席,让那群地方富豪服膺王爷仁德,为王爷提供大军粮草。」
「不。与会之人不带护卫与刀剑,这琴会摆明是陷阱,王爷万不可冒险。」
「那是表示大伙彼此信任,上下齐心!他们之前被逼听令王上,自然担心我们入城后是否心怀成见、对他们不利。咱们不能以诚待人,还谈什么拉拢人心?」
「万一那些人心怀不轨,这不是让王爷去送死?!」有人拍桌了。
厅外,岑先丽犹豫著是否该再端壶茶进去熄火。「……今日吵得格外厉害呢。」
直到她自动地再次从厨房捧来茶水,默默踏进堂内时,众人不但迟迟没有做出结论,倒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就算不便带护卫去,带个小丫鬟侍候无法视物的王爷也没人敢吭声!」一个气得快翻白眼的策士伸手怒指旁边的岑先丽,喝道:「找个信得过又机灵的姑娘陪王爷一起出席不就好了吗!岑姑娘先前不也替王爷挡过箭,这证明就算不是男子也能在那样的场合守护王爷!」
「要去哪儿找那样识大体的姑娘?若是此时开口要求哪家千金帮忙,又会像之前一样,要王爷拿妃位酬庸,怎能让那些小人见缝插针!」
「那我、我可以吗?由我陪著王爷出席。」
那道出人意料的声音宛若一道冷泉清流,浇熄了厅里即将延烧的烈焰。
岑先丽怯怯举起手,顾不得身分不合,插嘴说话。她一直希望还能为王爷做点什么,就算几名将官以怀疑、讶异的目光瞅著她,她也不曾退缩。
「要为王爷试毒,还要为王爷注意那些土财主们的小动作,更要留神四周出人的可疑人物,这任务对岑姑娘稍嫌吃紧了。」即使众人都知道她挨箭救王爷的事迹,但还是不放心。
她猛一拍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试毒由我来;有人对王爷不利,我会为王爷挡刀,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让王爷能脱身离开宅邸;至少放出信号给外头护卫,唤他们进来救人绝对能办到。」
赞成的几个人跟著点头。「嗯……岑姑娘对王爷一片忠诚有目共睹,若是再给姑娘一些提点,或许我们就能放心请王爷出席了。」
「琴会就在七天后,似乎也没有更恰当的人选了……不出席的话,一定更不可能借到粮草……不如就试上一试。」原先反对的人勉强松口。
「不准。」
不消多时,竟然全面达成协议的所有人惊讶回望主位上始终沉默的伏怀风肃穆重申:「本王不准。」
岑先丽忍住被他驳回的沮丧,走到他跟前。「难得那些地方富户愿提供军粮,我知道王爷就算冒险也定想试上一试,您明明最不忍心让军士挨饿不是?」
但她不忍心的,其实是不希望尊贵的王爷也跟著一同受罪。
「王爷封邑的土壤不甚肥沃,更非大齐谷仓,从西方远道运粮来总是有限。大军吃不饱要如何作战?」
「即便如此,也没理由让你陪我再次涉险。」
「不见得危险呢。王爷别忘了,若是那些人当真对西路军有敌意,还不如大方提供粮草,趁机在里头施毒。这次请王爷过府一聚,应是想打探王爷心底的想法。」
伏怀风讶然抬眉,唇边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痕。
见他似是软了心,岑先丽趁势继续劝诱:「而且,听说那是场豪华琴会不是?王爷已很久没听琴了吧?琴声能怡情养性,以琴会友,也能彰显王爷气度……带丽儿去听琴好吗?」
「……你想去?为什么肯为我如此冒险呢?明明对你没好处。」伏怀风低垂脸庞对她轻声低语时,神情淡定中彷佛掩抑著汹涌暗潮,让她颊上骤起燥热。
不能让王爷察觉她心意!
「怎么没好处?好处是——若跟著王爷去,吃好喝好,还有琴曲舞蹈能欣赏,我这丫头就算等上一百年也没人会请我作主客。错过这次琴会,这辈子我会呕死!」
她说得振振有词,还向王爷伏地磕头。「求您带我去,我绝不会让您失面子。」
这傻丫头还没发现自己瞎掰得跑题了吗?他俊颜上缓缓扬起一抹戏谑微笑。
「与会者都是极有分量的地方乡绅,硬带上丫头显得失礼,若由爱妾宠姬陪同出席,倒显得本王对他们亲近,也成。那……就算要你扮成本王爱妾,你也愿意?怕是不容易吧。」
「爱妾……」她俏脸宛若有火窜烧,却打死不退地向他寻衅。他不信她能办到?她不服输地抬头回应:「妻子我都当过了,小妾又算什么?王爷让我扮什么,我就扮什么,全凭王爷差遣。」
「那好,别忘记这次可是你自己向本王求来的。」他起身,一摆手向在场众人宣布:「岑姑娘几次舍身护我有功,本王甚是感恩,即日起,她便是我德昌王西厢夫人,赐名丽姬,赏金玉三样,素绢十疋。丽儿,让总管那儿派人来裁几件适合夫人的新衣吧。」
随即他立刻拄杖来到门边对外头朗声传令,召来侍女将新「夫人」请回房,接著要其他人开始商议琴会对策,完全不给她反对机会。
直到呆滞的岑先丽被人请走时,这才回过神,慌张提醒他:「王、王爷!不用这么正式隆重赏东西的,我只是假扮小妾陪王爷赴一夜之宴。是小妾、小的、很小很小的那种……」
伏怀风面容上那弯笑灿如朝阳,在门边与她擦身而过一瞬间得意低语:「为夫一向主张扮什么就得像什么,你怎么还没习惯?」
不到一个时辰,岑先丽便由丫鬟房迁出,并被送进宽敞的西厢里;所有人对她的称呼也由岑姑娘改为丽姬夫人,头顶上多出了精致步摇玉钗,身上所穿也变成素雅绫罗绿衣。
「王爷你、你是存心要整我的吗!」晚膳时,看著门窗上贴了几个囍字,岑先丽回头面对著桌上那一道道难得出现的精致菜看,难堪掩面,有些想哭。
虽能如愿让王爷吃顿好料,可别连她也一起享福啊!她指著墙角那一只装素疋的大木箱,语带泣音。
「说说也就算了,还真让人将赏赐搬来,不是军费吃紧吗!」
「别担心,给你的都不是自军费中拨用的。是我拿自己库房一些旧东西换来的。」伏怀风无奈叹气。「你知道,身为王爷,总不能言而无信。迎娶得给些必需的聘礼赏赐才撑得起面子,我也很为难。」
「那你就别赏啊!还有赐名——」
「我未曾立妃,你就是第一夫人,不赏不封成何体统?」
他颇感无奈地安抚她:「现下还在战事中,咱们不行礼不摆宴也不铺张,就一席酒菜聊表心意,只希望你不觉得寒酸委屈。」
「委屈?」她懊恼咬唇,尖酸回应:「承蒙王爷厚爱,妾身荣幸得很呢。」
「能让你开心就好。快吃吧,吃完早点歇息。」他彷佛没察觉旁边有座火山快爆发,埋首吃饭。直到菜没了他才停箸抬头,手中立即察觉碗里添了重量,他不免扬唇浅笑,知道她就算为难也已气消。心软的丫头。
「阿藤,这只是一场戏对不对?是为了筹粮演的戏吧?」
她落坐,虽有些不满,还是一如往常为他添饭布菜。「否则传出去让人知道你阵前迎亲,会有损你名声的。」
她绝不许因为自己而再次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怎么就不担心你自个儿?今夜过后,也许会因为这夫人身分而遇到什么危险。」
「我不怕。毕竟咱们、咱们也没有……」耳根泛起淡淡樱红。「咳、咳……没有夫妻之实、作戏而已。宴会之后,王爷不认假夫人,一拍两散,这也没什么——」
忽然觉得身上刺烫,彷佛有股凶猛炽风袭来!她疑心地抬头看向他,他八风吹不动地眉头不皱,只顾闷著头静静吃饭。她这才又放心地继续说道:「即使现在不便,等王爷找到心仪女子后,冒牌货早晚该退让,届时您大可下令休妻——」霎时住口,因为她身子乍起恶寒,像遭人狠瞪。
她困惑再次转头盯著他,他俊颜依旧无波,只是此刻咬肉咬得充满狠劲,彷佛与那块肉结了八辈子的深仇大恨。
「阿藤,不管什么名分,我们之间都不会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好友?」
他沉默地用完膳,传令让人收拾完毕后,才给了她答案。声音有些清冷。
「你大可宽心。真不愿意帮忙,我什么都不会勉强你,后悔还来得及,我再另寻他人。」
「我没要后悔。没有。」她低下头。知道是自己太过小题大作,不够义气。「王爷带我一同赴宴,我绝对会好好守著王爷,王爷只管安心赏曲就好。」
「别忘了正事。你得帮我看清那些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招。你是我的眼楮。」
「我会的。之前我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
提起之前露宿那一段时光,她就怀念了起来,兴匆匆坐到他身侧,与他的大手交握,然后一次动一根指头地敲著他掌心。
「复习一下,五根指头和敲击次数代表的意思各不相同……呀!」她还没把几个暗语背诵完,他却陡然收手一握,掐得她动弹不得。
「阿藤,你握得太用力了。这样我没法子打暗号的。」
他看不见的墨瞳中彷佛充满遗憾。
「丽儿,你知道我心有所属,所以绝对不会任意轻薄你。虽说是为了让人放松戒心,但席上我或许会有逾矩之事,你要体谅我的难处。」
「不过就是搂搂抱抱嘛,你别想得太多,我不会、不会介意的。」
她酡红著脸逞强。光让他紧扣小手,感受他呼吸间炙热气息绕上她,她身躯就已颤得厉害了;更糟糕的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的触踫,就算知道是演戏也难以抗拒。
要抗拒的是别让自己轻易沉沦在他的温柔中。她不配拥有。
「可说不定我有时会对你更亲昵一些,像是——」
他猛一扯,让她稳稳落人他怀中。
「我真怕酒酣耳热之际失了控,有了什么不规矩的举动。万一当真损及你名节,就太对不住你了。」
她停止挣扎,听著他的烦恼,反而觉得他毋需这么在意,大方笑道:
「要务为上,没啥好对不住的。你已给了我一个对外的名分,就算肌肤相亲,不都是夫妻间理所当然的事吗?喏,我、我届时也会配合偎著你,你可别因太吃惊而甩开我。」
岑先丽试著将藕臂轻轻搭上他颈子安抚著他:「让他人对咱们两个不设防,以为当真是参加宴会的夫妻,该怎么做自然就好,其它的你都别放心上。」
「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不需要赔罪?」他展颜一笑,像是总算宽心。模索著她脸庞的位置,像是要确认她真没生气。
她豪气一拍胸脯。「嗯,不需要。夫妻之间再亲昵都是你情我愿,不叫逾矩。」
「好,那我就不说对不住了。是你说的,夫妻间不叫逾矩。」他蓦地俯首贴上她的唇,须臾,才微喘地扬首,将呆楞的她放下,起身拄杖缓缓往外走。
「‘夫人’,今日之事,我一个字也不会道歉。」
岑先丽美眸晶亮圆睁,俏睫眨也不眨,停了呼吸好半晌,直到怔怔从椅上滑落地面,她这才反应过来,一双手猛然摀住炽热未退的嫣唇——
如果这不叫随便轻薄,那要叫什么?
他他他——竟然偷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