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𫛷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做出回应。不知所措的神色映在江琮眼里,是炽热过后的心如死灰。
「……只是这一点点时间而已,能不能你把他从你心里赶出去,只想著我。」
江𫛷目光轻轻一颤,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她抬起眼来直直地凝视他,最起码,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的映像。江琮轻轻地靠近一些,视线落到近在咫尺的唇瓣上,呼吸也一并随著轻轻拍打上去。江𫛷没有闪避,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微微阖上双眼……然而预期中的冰凉迟迟没有降临,连蜻蜓点水的触踫也没有,江𫛷睁开眼只看见江琮淡淡望著她,陌生的眼里已不再有一丝柔情。
「我从不曾因为杀了他而后悔。你说得对,我要把你忘了。我前生欠你的债,到刚才为止都已经还清,这一刻起我不会再为你伤心。」
这几个月长得就像她的一生。从长干到清晏,回到王府内的微云斋,开始又一轮等待,待嫁闺阁的日子变得如冰雪初融的流水一样缓慢剔透,带著一丝无可奈何的凌乱杂色——那些来不及熬过严冬的死去的生灵,在皑皑雪地中沉睡,冰雪逐渐化开,它们却再不能苏醒,只能在这样澄净天真的怀抱中腐朽。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太子和郡主的喜事渐渐被人提上皇族议事日程,有多少人都为此忙碌起来。这天清晨近身侍婢帮江𫛷簪好发饰,轻轻说了句:「长暇寺的樱花又开了吧,往年的今日,郡主已经和世子带著两位小小姐外出踏青去了。」
江𫛷心念微微一动,又两个婢女走进来,边笑边低声说著什么,江𫛷见她们满脸都是春光,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这样高兴?」
那两个婢女对看一眼,其中一个笑著说:「院子外面的牡丹开了,开得好漂亮,我们在想要不要告诉郡主。」
江𫛷一怔,「我院子外面有牡丹?」略略一想便恍惚,「对了,是去年栽下的,开了吗?」
缓步走到屋外,那一圈石块砌起来的小圃中果然已是姹紫嫣红,大有群芳逐丽之势,其实总共才不过三四株而已,花儿开起来竟这样惊心动魄,难怪教万物都为之失色,那两个先头笑谈的婢女说:「国色天香,真配郡主。郡主,这花儿要怎样照顾才能开得久一些?真不想让它谢了。」
江𫛷忽然看见一株孤立其外的,「这株怎么不开花?」边问边蹲下来轻轻摆弄,不仅无花,连骨朵也看不见一个,光秃秃的好似一棵杂草。
紧随其后的侍婢仔细看了看,诧异著说:「这株不是娇容三变吗?这是后来才移的。」
粉蝶扑花,却没有谁去眷顾那株昔日的花王。江𫛷禁不住苦笑,「这么说来,独独这个娇容三变移栽失败了,早知如此,就该让它安安生生地待在迟日园才是。」
「可不是吗,当初世子说过‘娇容三变’要选在秋分时移栽,否则极难成活,就算活下来,也不会开花,更不要说开得像原来一样光华明艳。」
「——这株看起来好像也没有死啊,只是不开花罢了。是不是要多浇些水?」
「浇水?应该不是吧,花匠有这么说吗?」
婢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远离耳畔,江𫛷走到一旁洞龛,忍不住望向墙外的天际。一年转眼过去了,大婚之日本来择在开春之后,是她向圣皇恳求,希望能在家中留到三月初四,为了嘉奖她对这桩婚姻的妥协,这个出嫁前唯一的心愿得到了恩准。三月初四,她的生辰,承载著某个人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她等他来践约,可笑这殷殷切切的期盼,却只是为了求得最后的心死。
江𫛷来到马厩,解开纤离从王府后门出去,去年今日,大街小巷都在庆贺屏翰郡主的生辰,今年此时,人们口径相传的成了她和太子的大婚。江𫛷站在街上,心中拿不定主意,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打马前往昭还寺。一年的时间并不能让这片景色改变多少,却足以倾覆一段红尘。江𫛷轻轻松开缰绳,让纤离信步游走,白玉箫仍静静躺在她的怀中,只是恐怕再也奏不出当时那一曲无忧无虑的欢歌。
纤离抖了抖耳朵,在草原边沿徘徊一阵,仿佛读懂了主人的心思,缓缓走向密林深处。阳光渐渐被织成密网,又破网成丝,一缕一缕交错著穿透,收敛起咄咄逼人的炙烈,以灿烂又不失温柔的方式栖息肩头。
天色在等待中变暗,起风后开始落雨,细密柔润的雨丝一点点渗过她的衣裳,江𫛷毫不在意,只细细沉溺于那种熟悉的感觉,半干的宫裙,还有,连发髻,发饰,都和去年此时一模一样,这些并非有意为之,所以只能解释为天意。也许上苍有意倒流这段时光,一样的雨,一样的纠结,江𫛷模模脸颊,她并不想哭,却已经满脸湿痕,也许这是上苍替她流的眼泪,一次为了相遇,一次为了别离。江𫛷在恍惚中抽出白玉箫,第一个箫音冲破了这层朦胧暧昧的纱雾,突兀地射入昏暗迷茫的水汽,与细碎而绵长的雨声融合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安静。
然而始终没有回应。
挽歌一曲接著一曲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江𫛷慢慢绝望起来,「我知道你来了,你快些出现好不好……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
雨渐渐止住,江𫛷的眼泪却一下子全都涌出来,她忽然明白身体深处有个叫做心的地方其实并未僵死,还在残喘,只有那人的身影才能让她活过来,家世地位、养育亲恩,在这个寒冷孤独的长夜都已不再重要,她默默念著他的名字,仿佛正沉入深海里的人吐出最后一串气泡。走到这一刻才发现,如果从今往后再也无法与他相见,她情愿让自己在一年前的今夜带著憧憬和希望就那样死去。
「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来见我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出来?」江𫛷泪流满面,语气却很平静,只是带了一丝颤抖,「天亮我就要出嫁了,我们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面,我不想过那种日子,我不想嫁给太子,这几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想逃走,你如果心里还有一丝对我的情意,那就带我走,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我可以为你放弃家族,我跟你去锦国,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不在乎。」
江𫛷高高仰起头,不让蓄积的眼泪再次滑落而模糊了视线,她要留著一双清明的眼楮看他出现在这片树林里,她要以后的生命中时时刻刻都贯穿他的存在。雨后的天空昏暗浑浊,不见月亮探头,只有天际那些堆积的云层里隐隐有些亮光,昭示著黎明就要来临。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我知道你只是躲起来不愿见我!」江𫛷突然从大石上站起来,愣了愣后便在树林里发足狂奔。树影重重,树叶上的积水簌簌地往下掉,林子里又下起一场不大不小的疾雨。
江𫛷筋疲力尽,被树根绊倒在地,她抬头向四周望去,触目都是沉沉昏黑,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归路。
白玉箫就在身侧,撞到了石头,碎成两截,「你真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不信。」江𫛷忽然怔怔一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天际露白,晨曦初现,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照亮了她身上满是泥污的白色裙衫,也照亮了离开的路。江𫛷发现自己站在树林的边缘,不远处昭还寺红色飞檐的一角就在带著水光的树叶中若隐若现。
长干的迎亲队伍在人们惊艳的目光中迤逦进了清晏的城门,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吹吹打打,那些垂下的罗幔丝帐上绣满了威严壮丽的花朵,就连喜庆的红色,也红得隐隐透出压慑天下的气势。江𫛷不断抽打纤离,纵马穿街过巷,赶在队伍抵达王府之前进了后门。
婢女们匆忙准备著沐浴的水汤。她在漂浮著十七种名贵花瓣的浴汤中浸湿身体,热气扑打著面颊带出一丝红润,不著脂粉的脸庞即使没有表情也难掩倾国倾城的色韵。江𫛷坐在鸾镜前看宫中派来的女官们为她挽髻,上妆,镜中逐渐出现一张浓妆艳抹却弥漫著淡淡哀愁的脸,与满头珠翠实在不太搭配,她伸出手去触模铜镜,忽然对著那个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霎时满室生光,连正在描眉的女官都怔了一下,江𫛷维持著那个笑容,惊讶地发现心里好像已经不再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