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就算无法让你倾吐内心苦楚,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扶你一把。」
始终于脑中盘旋不坠的,是数天前友人于床畔的一席话。
取下了久未离身的面具,白冽予一袭便衫、有些慵懒地靠坐榻上,端丽容颜微侧,神情间却隐带著一丝迷茫。
到达岳阳,也已是两天前的事了。
那天……当他自沉沉睡眠中醒转时,第一眼望见的,便是榻边东方煜靠坐著打盹的身影。
而那时的他,最先想到的不时确认易容的完好与否,而是因对方仍守在旁边的事实而松了口气。
说来也好笑斩钉截铁说「不错」的是他、选择沉默以对的也是他……可却又在做出了这些完全是给东方煜踫钉子的事后,还盼望著对方不会就此灰心放弃,继续在自个儿身旁守候看顾。
也许……是因为他早算准了东方煜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才会对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做出那等事吧?
回想起自个儿当日闹别扭使性子的举动,白冽予不禁暗暗苦笑。
虽已决定了不再对东方煜有所掩饰,可那样轻易便给对方看得通透,却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懊说东方煜不愧是碧风楼主呢?还是他受二人平时相处的情况影响、失了应有的判断力……?虽是早该算进的事,可东方煜看透他内心的程度,却超过了他最初的预期。
「我最近才发现……你越是提及了让自个儿在意、越难受的事儿,态度便越是冷静……甚至冷静到即使得再次面对曾有的伤疤,也都毫不手软地揭开来的地步。」
「为什么总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难受的事,表现些情绪又有何妨或者,便是对著我,也无法让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吗?」
仿佛于耳畔响起的话语,让青年唇畔苦笑再添上了一丝无奈。
那一瞬间当东方煜近乎恳求的字字句句入耳之时他的心底,真的萌生了渴望依赖对方的想法。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了。
这十年来,始终占据于他心头的,便是那刻骨铭心的仇,依旧伴之而生的罪恶感对那些仍旧爱著他、照顾著他的亲人们。
因为憎恨,因为愧疚,这十年间他从不容许自己有分毫懈怠与逸乐。他总是冷静地自我鞭策著不断前进,便如东方煜所言地,毫不容情。
唯有这样,他才能转移自己的心思,才能暂时减轻心头那过深的愧疚与自责……就算是苛待也好,这,也是支撑他过了这十年的方式。
十年来,便是疲惫的时候、难受的时候,他也从没依赖过什么人……对于至亲,心底存著的愧疚总是轻易地便消去了一瞬间升起的软弱;而对著终算是「外人」的师父……他,也不可能真正撤下所有防备地倚靠、依赖著对方。
可对著东方煜时,那份渴望……却轻易地越过了犹豫与迷惘的障壁,让他险些便要撤下心头维持了多年的防备。
还好,他一贯的冷静和理智终究阻止了一切。
还……好……?
察觉了自己的想法,白冽予自嘲地轻笑出了声。
几分凄色罩染上幽眸。
既已决定了面对一切,便不该再维持著这种近乎龟缩的可笑防备,不是么?
练华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若总一味逃避著、防备著,一旦被人揭开了伤疤,现在的他,又和十年前那个无力可回天的孩童有什么两样?
只是明白归明白,要想下定决心,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想起这些天同友人的相处,白冽予唇间已是一声轻叹逸出。
即使不久前才踫了个钉子,东方煜对他的态度也依然没变初到岳阳,便半强迫地要他好生休养,并另外为桑净请了位大夫加以照看。
桑净的病况既已稳定,无须再时刻照看的他遂接受了友人的好意,于府邸中静下心老老实实地歇息了两天。
这府邸便是东方煜先前提过的宅子,地处洞庭湖畔,景致优美、环境清幽。院子虽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简雅舒适,颇适于怡情养性。
这两天来,白冽予除了运功调息和例行的练武外,便是窝在东方煜的书房中看看书、欣赏些字画什么的,半步也没离开过这间屋子……倒是凌冱羽耐不住闲,同东方煜问了本地名胜后,便带著锅巴出外逛去了。
至于身为主人的东方煜么……或许是碧风楼方面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吧?每日总会出去个两趟,直到用餐时间才带了桌酒菜回来同他一道用膳白冽予本想过亲自下厨以表谢意,可见友人如此尽著「地主之谊」,自也只好作罢。这样悠闲的「调养」下来……不知不觉间,竟也耗去了两日之多。
离开那位于深山间的平静村落,也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而今,时入三月,料峭春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足令百花盛绽的舒适暖意。
望著那自窗隙飘入的片片飞花,白冽予眸光转柔、复上面具正想到外头走走,少女的足音却于此时由远而近,直至房前
但听敲门声响,桑净清脆的音声随之传来:「李大哥,是我,桑净。」
「……有事么?」
一个上前启了房门,询问的音调淡淡,神情淡漠而见不著一丝情感。
可早已习惯他如此表情的少女并未因此退却。
迥异于前几日病奄奄的样子,清秀容颜之上红霞微泛,水灵眸中满是殷切期盼:「李大哥,我想去街上买些东西,不知你能否……?」
一问虽未完结,可目的却是显而易见的。
瞧她如此期盼,深知她病中之苦的白冽予自然不忍拒绝。加上他本就打算外出联系冷月堂密探,遂于稍作衡量后,一个颔首:「好。」
***
「柳爷,这是您外带的酒菜。」
「谢了,小儿哥。」
由小二手中接下了打包完成的菜肴,东方煜礼貌地一声谢后,便自转身离开了醉仙楼。
时近正午,当空春阳下,早市虽已接近尾声,大街之上却是熙来攘往如旧。不少摊贩都加紧著叫卖,希望能在收市前再多挣几分钱。
作为洞庭湖畔最大城市,东庄西楼的势力交接点之一,岳阳城的繁华自然可想而知……而这,正是东方煜刻意以「柳方宇」的名义在此置产的原因。
对总大江南北四处行走的柳方宇而言,那洞庭湖畔的宅子便是他的「家」。也因此,每每来到岳阳,他总会尽可能地多停留个几天。
可比起名满江湖的正道之星「柳方宇」,或是四大势力之一、西楼碧风向来形迹隐密的「楼主」……眼下他如今左一袋水果、右一篮食盒的模样,倒更像是个上街买菜的主妇他虽相貌俊美、气宇不凡,可神态间的温厚爽朗却让他显得极为可亲,即使这样大包小包地在市集上采买著,也不让人感觉格格不入。
瞧著前方摊子仍有好些新鲜水果,东方煜也不管手上早已拎著大包小包,上前又是一番挑拣……又买了半斤水果后,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沿街前行的脚步未停,俊朗面容之上神色愉悦,却又在忆及今早同大夫的谈话之时、眸中转添上几丝困惑。
当初之所以请特地城里大夫为桑净看看,不关是想让友人放心歇息,也是希望能借此稳下少女的病况在他想来,就算李列天份再好,毕竟也只学了几个月的医,想治好桑净十分勉强……可今日给大夫送上谢礼时,对方所说的话,却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您的谢礼,老夫不能收。」
「那位姑娘之所以一染风寒便高烧不止,是因为她的身子本就有些病谤潜伏。若非先前的那位大夫判断精准、用药到位,病况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控制住。老夫不过是依著那位大夫的方针继续用药而已,不值得您如此重礼。」
「您的意思是……」
「老夫虽不知您因何换了大夫,可原来的大夫医术极为高超,若能继续由他诊治,必能完全除去那位姑娘的病谤。」
那王大夫的湘北一带的名医。能由他口中得到「医术极为高超「这样的赞词,李列的医术之好,自是显而易见的了。
可这点,却由不得东方煜不生疑了。
不管李列再怎么有天份,也不可能只靠短短三两个月便由一窍不通变为神医……也就是说,早在受石大夫指点之前,李列便已对医道有所涉猎……差别,只在于是否精通而已。
而他之所以刻意瞒著,多半是因为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缘故吧。
思及至此,东方煜唇角苦笑扬起,神情间已然带上了一丝不舍。
友人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事实固然令人挫折,可更让他在意的,却是造成友人如此防备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得他如此……
中断了思绪的,是随风而至的、细小却十分熟悉的低幽音色。
东方煜因而回神,而在瞥见了前方不远处、那个本应在家中歇著的身影之时,微微一震。
即使隔著重重人群,亲人淡然出尘的身姿也依旧散发著眩惑人心的光采……只一瞥,便牢牢吸引住了他所有目光、以至心神。望著那始终牵系著自个儿思绪的青年,东方煜一个踏足便欲上前唤他可紧接著入眼的一幕,却让他本已踏出的步子瞬间静止。
便带著「李列」一贯的冷漠神情,青年由摊贩手中接过珠钗、有些生涩地为身旁的桑净东方煜还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簪上了发际。
动作虽生涩得近乎笨拙,却又温柔得让人心乱。
而此情、此景,让瞧著的东方煜当场呆住。
他虽早察觉了桑净对列有意,却从没想过……这二人,会是两情相悦的。
毕竟……一直以来,能让李列另眼相待、表露出内心真正情感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而对桑净这个聪慧女子,青年虽表现了相当的尊重,却始终仍维持著那样冷漠难亲的表情。
谤本……就不像对桑净有所谓的男女之情。
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原来,列……也是对桑姑娘有意的。便在他因著友人的另眼相待而沾沾自喜之时,他二人,早已悄悄走到了一起。
伴随著过于清晰的认知浮现,东方煜呼吸当下已是一窒。说不清、分不明的情绪杂然上涌,而掺著几分莫名的苦涩,于胸口扩散蔓延了开。
他低下有,看了看两手满满的酒菜与果馔。
不知道时也就罢了……如今既已知了他二人情感,便不该在他们气氛正好的时候回去、阻碍两人培养情感吧?
按下了心头莫名加深了的郁结和苦涩,东方煜于心底暗暗苦笑后,强迫自己拉回了本胶著于青年身上的目光。
反正自个儿也好久没「放松」一番了,不如便趁著这个时候……
当下心思既定,怀著一丝怎么也散不去的郁郁,他一个旋身改往花街所在的方向行去
无巧不巧地,如此一幕,就这么映入了正好回过头来的青年眸中。
***
向晚时分,华灯初上。书房内,白冽予一袭便衫如旧,状似悠闲地斜倚窗台边,远眺那洞庭湖上灯火点点。
便在这洞庭湖上,两个月后,就是同天方一会的日子了。
回想著今日得到的几项情报,青年面上神情淡然无改,远望湖面的眸中却已添上了一抹难测。
同天方合作之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对方来使的身份也一如预期……若无意外,等会议上商谈过细节后,双方便能正式结盟。
要想将青龙和天方一网打尽,自然得先掩其耳目。如能将天方的情报来源完全控制在手中,则诱杀青龙、溃灭天方,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相较之下,眼前较让他在意的,是漠清阁方面的动静。
如今,李列「复出」的消息,甚至诛杀练华容一事都已在江湖上传了开……以清风的能耐,要想把握他的行踪不过是可时至今日,漠清阁方面都仍未针对「李列」而有所行动。
是因为东方煜么?因为有名震天下的「柳方宇」跟著,漠清阁不愿于此时冒险下手,所以才毫无动静。
不……应该不时这样。
不关是对「李列复出」一事的应对……这些日子来,漠清阁的行动都低调异常,也难怪天方会认为这是个超越对方的好时机。
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雷杰的死,让实力大损的漠清阁决定暂时韬光养晦一阵?
又或者,他们是刻意装出实力大损、韬光养晦的模样,借此诱使天方等敌对势力有所行动,再将之一网打尽?
思及至此,白冽予眸光微凝,神色瞬间已是一沉。
不论漠清阁突然转为低调的理由为何,有一件事是绝对可以肯定的这份低调的背后,定然有所图谋。
至于图谋什么、所图谋的对象又是谁,就是问题所在了……他有预感:同漠清阁间输赢的关键,便在于此。
看来,明日得再抽空跑一趟市集,好吩咐二十八探多加留心此事了。
心下如此决意方现,早先在市集上意外见著的一幕,便随之浮上了脑海
那时,他借由买珠钗赠与桑净的动作,暗地里由装成小贩的冷月堂密探处取得了最新的情报。可便在他藏了纸条,为桑净簪上珠钗之时,两道过于强烈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当他警觉地抬头之时,入眼的,却是东方煜提著些水果、点心什么的往醉芳楼方向行去的身影。便是白冽予这等自来与青楼无缘的人,也明白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东方煜既然去了醉芳楼,这午膳便也不能指望他了……有此认知的白冽予遂同桑净在外头找间铺子用完午餐或,才踏上了回程的路。
桑净的身子仍有些虚弱,一回宅子便入房歇息去了。而他,则在东方煜的书房里待了整个下午,将刚获得的情报整理了下,并一如往常地翻了翻友人书房内的各式藏书。
而像这样靠坐窗台边远望湖面,也有半个时辰了。
随著日落月升,点点灯火渐起……他静静望著那逐渐逼近的夜幕,唇间已是一阵低叹轻逸。
瞧眼下如此天色,东方煜再不回来,他便得亲自下厨打理晚膳了。
多半是沉浸于温柔乡中、乐不思蜀了吧脑海中友人软玉温香在抱的情景浮现,让白冽予面具之下的容颜不禁一阵微烫。
想来也是。正所谓食色性也,若非他满心只惦念著报仇、无意儿女情长的话,眼下想必也有一、两个红颜知己了。何况「柳方宇」本就同那醉芳楼的头牌相好,两人久久未见,多温存一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及至此,有些认命地一叹后,白冽予下了窗台正欲离开书房,过于熟悉的足音却于此时传入耳中。
东方煜?
属于友人的足音令青年面上讶色微现,才要上前一探,原自紧闭著的房门却已由外而启。那同样熟悉的俊朗面容,亦随之入了眼帘。
「你回来了。」
望著半天没见的友人,带著些招呼意味的一句脱口,语调淡淡,却不可免地渗入了一丝讶异。
察觉了青年话中隐带的情绪,东方煜唇角苦笑扬起,有些自嘲地:
「你似乎不大乐见于此。」
「不……只是有些惊讶而已。本以为你会在醉芳楼待到晚上的。」
「醉你知道了?」
「意外瞧见而已。」
「……是么。」
瞧他没什么特别反应,东方煜讷讷应了过,心绪却不知怎么地一阵慌乱。
便如早先于醉芳楼同他那红颜知己相会、缠绵时,那潜藏于、欢愉之下、心中隐隐存著的不安……甚至愧意。
对那个……始终占据著心头一角的青年。
正是因为对青年的惦念,让他终是打消了过夜的念头,一如先前地买了晚膳匆匆赶回他本还想好了应对的理由,却不料青年早已瞧见了一切。
心头的慌乱,悄然转化为某种名为心虚的情绪……好一阵沉默后,他才有些尴尬地开了口:「桑姑娘呢?」
问是这么问了,胸口却因这个问题莫名地一阵窒闷。东方煜虽对自己的反应暗感不解,可未暇细思,低幽语音便已接著传来:「她身子有些疲惫,正在房中歇著。」
「这样啊……冱羽也还没回来,不如咱俩先用膳吧?」
「嗯……」
「抱歉,打扰了你和桑姑娘独处的时光。」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让听著的白冽予当下便是一个微怔但还没等他理解过来,身后友人便已越过身畔、径自朝饭厅的方向去了。
好半晌,明白东方煜误会什么的白冽予才有些无奈地一声叹息,提步跟了上去。
***
傍在房中歇著的桑净送完晚膳后,白冽予出了屋子,神情淡冷间已自添上了些许无奈。
即使清楚东方煜对他和桑净间的关系有了些奇妙的误会,可晚膳罢,一阵思量后,他却终仍是选择了不予解释。
在他想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小误会,若出言解释,便势必得编造谎言掩盖自个儿同冷月堂联系的事实……与其继续堆积出更多谎言,他还宁愿什么也不做。
桑净和他本就是清白的,时间一久,误会自然便能澄清化解何况晚膳间东方煜于此只字未提,看来是不甚在意的。既然如此,他也无须多加费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了。
比起这个,早先晚膳时、迟归的凌冱羽早已饥肠辘辘,一声告罪后,把剑一搁便自用起晚膳来了……东方煜毕竟是见多识广之人,早先没特别留心时便罢,此时细细一瞧,自然认出了凌冱羽的「碧落」。这把名震天下的剑,理所当然地勾起了他的兴趣。
「这把剑,想必就是聂前辈昔年倚之纵横天下的爱剑‘碧落’吧?」
「嗯……下山前师父就已经把他交给我了。」
听他问起自己的剑,凌冱羽咽下了口中的菜后点头应道,「柳大哥请尽避看看吧说实在,我也对柳大哥的兵器极为好奇呢!」
白冽予本在一旁默默用著膳,此时听得如此一句,心下便觉有些不妙可眼下如此态度,若同凌冱羽传音,却难保不会为东方煜所察觉、进而挑起他的疑心……
一番思量后的结论是静观其变。也在同时,友人响应的沉厚语音已然传来:「既是如此,咱们便交环著看看吧。」
同为爱剑之人,东方煜对少年的心思自然相当清楚,故话声方了,便已毫不犹豫地取来了自个儿的日魂,将之递给了凌冱羽。
瞧他二人换了配剑,便是他白冽予,此刻也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东方煜的「日魂」是另外配的鞘,若不拔剑观看,自然看不出和他的「月魄」有何相似之处……可一旦拔了剑,对月魄极为熟悉的师弟只怕……
心下如此念头方过,仿佛是证实著他的预期般、身旁便已传来了少年的一声惊呼:「月魄?」
如此二字,让听著的东方煜立时一震。
察觉了友人的反应,早有预感的白冽予不禁于心底一阵暗叹毕竟是他思虑未够周详,没事先同师弟提过这一点。只是无论怎么忧心,事已至此,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凌冱羽此时亦已察觉了手中长剑和师兄爱剑的不同。一向机灵的他自知闯祸,忙故作讶异地看了看剑身所刻的篆文:「咦……这把剑叫日魂?」
「不错……你方才所提的‘月魄’,是同这把‘日魂’互为表里的另一把剑。」顿了顿,「你见过月魄?」
也难怪东方煜会有此一问月魄如今理当在白毅杰手中,若凌冱羽曾经见过,自有些耐人寻味了。
后者虽仍搞不清这些个错综复杂的江湖形势、关系,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坏了师兄的事儿……他毕竟是心思敏捷、聪明灵慧之辈,心念电转间已是半真半假的一番解释脱口:「我只是听师父提过而已。师父说他曾见过一把名为‘月魄’的绝世好剑,我瞧著柳大哥这把‘日魂’同师父所描述的外观极为相似,所以才……」
他这番话把原因全推到了聂扬身上,倒将自个儿撇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此言倒也在理若是大名鼎鼎的「黄泉剑」聂扬,同白毅杰稍微有点交情也不时不可能故东方煜听了也未再多想,低头仔细欣赏「碧落」一番后,便同少年换回了剑。
如此一折,虽不至于冷汗涔涔,却仍是让一旁听著的白冽予小小心惊了一会儿。即便是早已用完膳的此刻,回想起来,都仍有些紧张。
幸得凌冱羽十分机灵,一下便反应了过来;而听著的东方煜对人自来又无甚防心。若换作他,便是听了如此解释,也不会就此撤下疑心的。毕竟,如能技巧探问,光靠著那「月魄」二字,便可顺藤模瓜地套出不少事来……
「列。」
中断了思绪的,是打前方传来的一声唤。
闻声,白冽予幽眸轻抬,而在瞧著友人独身伫立于小园之中的身影时,唇角浅扬:「是我扰了柳兄雅兴?」
「不……方才听冱羽说你去给桑姑娘送饭,所以在这里等著。」
道出了自个儿于院中候著的原因,东方煜压下了胸口蠢动著的烦躁与郁闷温朗一笑:「到凉亭里坐坐?」
「……嗯。」
于对方平静的外表下察觉了一丝异样,白冽予心头几分担忧升起,遂顺其所言简单一应、提步入了凉亭。
暮春时节,夜风中寒意已去,只剩得令人舒爽的阵阵清凉。清冷半月下,凉亭四畔繁花盛绽,虽是夜色正浓,却也别有一番情致。
瞧著眼前如此美景,青年唇畔淡笑浅勾,当下已自侧首,望向了方于身旁坐下的友人。
「柳兄既特意于此等候,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了?」
「这……也不算是要事吧。只是有些事儿……想跟你道个歉。」
看著眼前比以往来得熟悉许多的笑容,东方煜虽已不至于发呆失神,却仍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尤其,在忆起中午上醉芳楼的情景给青年见著之时。
莫名的心虚与焦躁再次升起。他甩了甩头正欲挥开这种种恼人的情绪,友人隐带著几分忧心的面容却于此时凑上了前:「柳兄?」
突然凑近的容颜让猝不及防的东方煜心头一跳,便连呼吸亦隐隐有了几丝紊乱……本自存著的焦躁未褪,某种蠢动便已悄然而生。
「今、今天中午的事十分抱歉……」
不希望对方发现自己的反常,东方煜无措间已然匆忙开了口:「本是该买午膳回来给你的,却……」
「本是人之常情。柳兄同那红颜知己久久未见,自不应为如此琐事耽搁倒是这几日来如此叨扰,实让柳兄费心了。」
「咱们是朋友,这点小事又何需在意?能瞧著你气色恢复如前,我便十分高兴了。」
见李列并不在意中午的事,东方煜带笑响应著,却又在松了口气的同时隐隐感到了几分失落。
自个儿过于异样的反应让他不解,可友人便在眼前的此刻,却显然不时弄清此事的好时机。反正该说的也都说了,不如便暂此别过、别再打扰对方了吧?
尤其……桑姑娘也快用完膳了,再这么耽搁著,就怕会阻挠了他二人私下相处的机会……
心下决意既定,东方煜隐下了胸口莫名的苦涩正欲开口暂别,可望著那张近在眼前的、过于平凡的容颜,本已微张的双唇,却怎么也吐不出道别的话……
「柳兄?」
随著那微待关切的低幽语音传来,原自压抑著的情绪已然再难按捺。东方煜一个张臂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柳兄……」
同样的一唤,却已添上了几分困惑,因为这稍嫌突然的动作。
只是他虽觉不解,却仍是柔顺地承下了对方紧得几要让人窒息的拥抱。
因为他从这样的拥抱中,感觉到了先前一直隐藏在友人爽朗笑容之下的、那丝若有似无的焦躁与郁闷。
虽不知道东方煜因何烦躁若此,可如能帮上他的忙,便是给这么紧抱著,也不时什么大不了的事。
况且……虽说这拥抱是太紧了些,可他,并不讨厌这种环绕著周身的温暖。
「抱歉,……列……再一下就好……」
但听此时,熟悉的沉厚音色于耳畔响起,却少有地添染上了几分迷惘:「再一下,我就……」
「不必在意。」
脱口的四字虽然简单,却因著他有些迷惘的音调而带上了少有的、过于深切的温柔。
而在略一犹豫后,双臂一抬、轻轻回抱住了对方。
察觉到那双轻攀上背脊的手,以及那简单四字中所带有的温柔,本已乱成一团的东方煜因而一震……郁闷烦躁什么的瞬间全给抛在了脑后。原自紧搂著的双臂略松,他带著几分压抑与雀跃地望向了怀中青年:「列……」
不光是眼神,便连表情、语调,都染上了与先前迥异的欣悦原因无他:眼下占据了他所有心思的,便是面前这张虽仍一派平静,却已隐带上一丝无措的容颜。
白冽予早先的举动本就有些出于冲动,此时见友人如此雀跃,心下尴尬之余,一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险些便要冲口而出。只是双唇浅张后,脱口的,却终只是过于平淡的一句:
「算是回礼吧……若觉困扰,我便立即松」
「我怎么会困扰呢?」
听出了他平淡语调下暗藏的无措与别扭,东方煜心下雀跃更甚,面带喜色的一句罢,便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再次紧抱住了怀中的青年
却又在下一刻,双臂释然般地一松。
察觉他已然松手,本自暗暗发窘的白冽予这也才收回了双臂。面具掩下了端丽容颜之上所泛起的薄红,幽眸直凝向方才仍有些异样的友人……而随之入眼的,是与先前完全迥异的、完全发自心底的温柔笑容。
那是个……便连他白冽予,都曾一瞬间瞧得呆了的迷人笑意。
「谢谢你,列!虽没想到会让你这样安慰我,可我真的很高兴。」
「……你我既是朋友,又有什么好谢的?」
「说的也是……咱们是朋友嘛。」
听他这么说,东方煜笑意无改这么应了过,本以平静的胸口却已再一次闪过了某种越渐强烈的心揪。
「桑姑娘想必已经用完了膳。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就不耽搁你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光了。」
「桑姑娘?这与她」
友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听著的青年当场一愣。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旁的友人却已径自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望著东方煜隐没于房门后的身影,白冽予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他本以为无伤大雅的「小小误会」其实一点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