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
下了飞机,没有在戴高乐机场的侯机厅看见小语的身影,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懦弱的安心。
走出机场的大门,我随手招来一辆浅黄色计程车,在坐进助手席的同时用不太流利的法语告知了司机小语在巴黎临时投宿的地址。
然当载著我的计程车一里一里靠近小语时,心中些微的忐忑却渐渐扩散成一片乌云,使我窒息。
虽然义无返顾地决定自己是来充当炮灰的人,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为,无论是出于道义,出于常情,还是出于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心,我都无法为自己的自私辩护——爱不能当作借口,也无法当作借口。
小语的好,我不想回忆得太多,因为那会使我的良知愈加地负重,直至龟裂……即使伤人是在所难免的罪,我却仍然奢望著能将伤害化解到最低。
——这是所有罪人无须多责而自有的默契,我想。
窗外,巴黎的美景如电影中的一幕幕迅速闪过,昙花一现,一如我和她曾经携手同度的那些日子。
贴身T恤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悦耳的声音,我取出银灰色的机子翻开显示屏,一幅令人屏息的奇观猛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璀璨的阳光之下,奇异的爱琴海和黑海分界线在慢慢模糊,蔚蓝色的迤俪与深蓝色的蜿蜒交错著成一条缠绵悱恻的艳丽绸带伸展于辽阔的天海之间,宛如天方夜潭般不可思议,又似梦里仙境般绝美如幻。
‘奇迹’。
——这是唯一附著在短信之下的文字。
合上手机,我的心止如水,明如镜——他的只字片语于我,就好比一针效果奇佳的镇定剂,在必要的时刻给我平静,也让我安心。
我决定坦然面对,无论我将要经历的是什么。
计程车稳稳地停在一幢米黄色的花园小洋房前,下了车,我走向那泛著淡淡清香的蔷薇栅栏。按响了门铃,很快地,一个虽然年迈但却精神奕奕的法国老太太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伙子,你找谁?」她那蓝灰色的眼楮带著好奇。
「请问这是苏菲‧卡罗的住所吗?」
「是的,她是我的孙女。」一番估量之后,老太太笑眯眯地拉开了栅栏,「你也是她的同学之一?」
「不。」我失笑,「不过,我要找的人是她的同学。」
「哦,你是要找小语?」老太太恍然大悟,继而露出有些怀疑的神情,「小伙子,容我多问一句,你是小语的谁?」
「我是她的丈夫。」我道。
闻言,她眼中的怀疑更重了——
「你是她的丈夫?」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四天之前赶来?
我的左眼皮忽然开始猛烈地跳动,「……她出了什么事?」
「她在四天前遇上了车祸。」
苞著老太太来到了医院,机械地穿过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回廊,最后停在了一扇沉重的橡木门前。
「小伙子,你自己进去吧。」老太太叹息著敲了敲拐杖,离开了走廊。
推开门,令人窒息的雪白顿时扑面而来,侵袭了我的视线和意识。
小语静静地躺在那里,神情安宁而平和,她那光洁的额头被渗著点点暗红色血迹的纱布包裹著,即使她的容颜因此而显得有些憔悴,但却仍然美丽一如从前。
我走到她的身边,看著她慢慢地睁开眼楮。
「还好吗?」我伸出手,怜惜地抚了抚她略显苍白的脸庞。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至少还能贻害人间五十年。」她轻轻地笑,并将脸贴著我的掌心摩挲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来晚了。」
悬在心头的巨石慢慢落下,沉淀在心的深处,把所有曾经幸福的梦境一并压碎,化为灰烬飘散。
「爸爸好吗?」
「……很好,已经基本康复了。」
也许,奇迹本来就只能是奇迹,它无法代表一生,也无法承诺誓言。
「今年我们父女俩好像都有点流年不利,不过没关系,这类的小Case还难不到我。」
虽然这么说,但小语的脸上却是全然地不在意。可是,也就是这份不在意,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也刺痛了我的心。
「鱼鱼,你怎么了?」发现了我神情的异样,小语顽皮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没什么。」我用掌心包住她的手,「躺了这么多天,想不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啊。」小语立刻兴奋异常,她指了指床头柜旁边银色的金属,「因为我暂时还不能走路,所以就用叮当牌爱车代步好了。」
抱著她坐上轮椅,轻轻地为她盖上保暖的轻暖毛毯,我推著轮椅走出了病房。
即使只是医院一个小小的花园,却仍是不负‘花都’巴黎的美誉,在一片属于秋的繁花似锦中,我停下了脚步。
「好漂亮的花园。」小语小声地啧啧嘴,「光躺著不动果然是吃了大亏。」
「以后每天我都可以带你到医院的四处去走走。」
「知我者,鱼鱼也。」小语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鱼鱼,千万不要把我在巴黎受伤的事告诉爸爸,否则他一定会不顾自己的伤马上赶来。」
我沉默了。
「快回答‘好’,不然我就要哭了哦!」小语装出小可怜的模样。
「好。」
我拿出手机。
「呐,鱼鱼,你该不会是想偷偷告密吧?」小语立刻紧张地拉住我的手臂。
「你变笨了,小傻瓜。」我轻刮了一下她俏丽的鼻尖。
「……也对哦,如果你要告密,应该趁我没看到的时候。」小语模模自己的脑袋,嘿嘿地干笑数声。
毫不犹豫地切断了电源,也切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纠葛。
「等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们一起去你想留学的那所大学看一看。」我推著轮椅,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
小语眼楮一亮,「嘿嘿,是个好主意,不过在这之前鱼鱼还要陪我一起去领向日葵奖!」
「已经决定了?」
「还没有。」小语自信满满,「不过,我有信心。」
「小心吃瘪,自大鱼。」
「安啦安啦!不过还是蛮伤脑筋的……」她叹。
「说来听听。」
「初步估计领奖的那一天我还是没办法走得很顺,那样的话,爸爸不就会看出倪端了?」小语双手撑著脸,「我可不想被骂到狗血喷头……」
「那就想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办法。」
「我一个人的脑筋……唔……好像不太够用。」小语瞅了瞅我,一脸期待。
我抬头望向明媚的天空,「时间还很充分,不用著急。」
「鱼鱼……」小语的口吻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我低头看她。
「我只是不想你们担心。」小语非常‘诚恳’地看著我,「因为伤并不是那么严重,很快就会好了。」
「我知道。」抚了抚她秀丽的长发,我答道。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楮享受著林间拂面而来的清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鱼鱼。」
「什么?」
「我一定可以再站起来的,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
「也能像以前那样追跑奔跳。」
「……是的。」
「等我恢复以后,我们就可以要一个小Baby了。」小语看著远方说道,「鱼鱼,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那我们就生一个小鲍主,像鱼鱼一样才华横溢,像我一样漂亮。」
「……对。」
「为了这个目标,我会好起来的。」小语转首冲著我一笑。
「……我相信你。」
***
鼻科专家会诊室里,苏菲把属于小语的腿部X光片放在直立的灯箱前——
「我想即使是外行人,也能从这四张X光片中看出结论来。」
「小腿骨粉碎性骨折,虽然经过骨科专家三十六小时手术的拼整缝合,能再站起来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零点三。」她没有表情地看著我。
「只要有零点一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的声音冷静,但精神却异常疲倦。
「她是在给你打电话后发生的意外,请问你四天前的早晨在干什么?」
苏菲的语气咄咄逼人,然而我却无法回答,更没有立场反驳。
「虽然我是不知道你和小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一个丈夫,而且是新婚丈夫,你显然很失败。」
「我承认。」
「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关掉灯箱,苏菲取下X光片,「你以后会陪在她身边吧?」
「……对。」
「那就好。虽然小语知道她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再像常人那样跑和跳,但她也和你一样抱著只要有希望就永不放弃的念头。有你在的话,奇迹说不定真的会发生,即使要花上几年甚至是十年以上的时间。」
「我明白了。」
「去陪小语吧,她的坚强只是表面的。」
站起身,我向门外走去。
「鱼鱼。」
我转头。
「我想我该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既没有照顾好她,也没有医好她。」苏菲诚恳道。
「我只想说声谢谢,因为是你在她手术时给了她支持。」
语毕,我随手关上会诊室的门,朝小语的病房走去。
我想,在我这二十六的人生里,没有哪一段时候会像这一个多月以来那样久地待在同一类型的空间里——即使地域不同,气候不同,周围的人群不同,但所有的白色永远都是那么相似——枯燥、单调,且了无生趣。
沉闷的午后,我静静地坐在小语身边谱著一首曲子,她在午睡,睡脸平静而安宁。曾经,这是我唯一希望的幸福,然而现在一切却都已人是情非。
我和他的那段时光就像是被误置的沙漏,短暂地失恒之后依然会被重新放置成正确的位置,而原先留存在小空间中的沙子会慢慢流向大空间,然后静止不动,直到海枯石烂。
……没有结局,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鱼鱼。」
我转过头凝视著她,「醒了?」
「唔……」
「要吃只果吗?」我从身边的水果篮里拿出一个。
「要。」
展开小刀,我去除果皮后将雪白的果肉切成小块。
「啊——」
小语张嘴,我用竹签串起只果送进她的嘴里。
「好吃。」吃完整个只果,小语满足地啧啧嘴,「呐,鱼鱼,我想洗澡。」
「现在?」
小语指指腿,「只要这里不踫到水。」
「那好吧。」
我走进浴室,拧开流水,并调节到适宜的温度。趁著储水的当儿,我把小语抱进浴室。
「可以自己来吗?」
她点了点头,眼神却有些黯然。
「洗完了叫我。」
不便多做停留,我退出浴室并关上门。
半小时后,我听见了小语的声音,推开门走了进去,却意外地发现她依然坐在漂浮著大量白色泡沫的水里,并没有沐浴完毕的迹象。
「还需要什么吗?」坐在她身边,我望著她有点湿润的眼楮。
「鱼鱼,我们……只能这样吗?」她抬起头,迎向我的视线。
我沉默了片刻——
「为什么这么问?」
「你答应我我们会有个小鲍主的对不对?」
「……对。」
「……可是,我们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小鲍主的。」她黯然低下头。
「不是现在,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握了握她的手,给她安慰。然而,我心中的压抑和窒息感却更深更重。
「等我出院?」她的眼中泛起了希望的光彩。
「等你出院。」
不再多说什么的小语拿起放置在一边的浴巾裹住身体,伸出双臂任由我抱著走出浴室。
诺言之所以会被称之为诺言,是因为它的实现——无论这期间破除了多少障碍,克服了多少挫折,穿越了多少困难;而当诺言失去了实现,它就成了谎言。
等待小语恢复的日子是意外得漫长,又是异常得短暂。即使骨骼碎裂后的恢复期长达三个月到一年,但在这段日子里小语除小腿骨以外的地方都已基本复原,更何况小语原本就借住在她的主治医生——苏菲的家中。基于上述原因,我们顺利地办妥了出院手续。
回到苏菲家中,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丰盛的祝贺小语出院的家庭派对,在欢闹的气氛中我们度过了一个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夜晚。
夜深了。
当时针指向‘1’的位置时,我尽可能小心地协助微醺的小语洗完了澡,在送她上床后又替她拉好了棉被。做完这一切,我走进浴室拧开水流,冲洗去一天的疲倦。
水气氤氲中,偌大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没有生气的脸,落寞的眼神,无动于衷的嘴角,隔夜孳生的胡茬,透著苍白和憔悴的脸色——一个潦倒的男人,狼狈得不堪入目。
耙开被冲到额前的湿发,我闭上眼任凭痛心肆虐在我身体的每一角落……
……只是失去了爱情,只不过是让一个原本就虚幻的东西更加飘渺不著边际,竟然让我落魄至此——这叫人情何以堪?
……在这荒诞的世界上,有多少夫妇同床异梦地携手走完一生;又有多少情侣因为相爱而结合,因为相厌而分手。即使我并不爱小语,但我挑选了她作为我的终生伴侣,也认为她的一切都值得我去爱,这就够了。
不想,也不必再奢求太多……
机械地套上睡衣,我走出浴室,然而等待著我的却是睁著眼望向我的小语。
「睡不著?」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要喝杯牛奶吗?」
她依然无言地摇摇头,只是凝视著我。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确定是今天吗?」我抚了抚她的长发。
「这是夫妇之间的义务,很抱歉因为害怕我拖了这么久。」小语脱下睡衣,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几近完美的身躯。
「……现在你不怕吗?」亲吻著她的额头,我问。
冷静的我依然冷静如昔,这让我清晰地意识到自身的改变——就在数天之前,我还像一个普通的丈夫那样期待著与妻子分享夫妇之间的秘密;然而今天,一切都因为心境的改变而迥然相异。
「说一点都不怕是骗人的。」小语闭上眼楮低低地叹息,「……可是,如果不经历这一步,我就算不上是真正的俞太太,小鲍主也不会诞生……」
……不再多言语,我闭上眼吻住她的唇……
……在意识的深处,我看著那片曾经蔚蓝的海洋慢慢地褪色,干涸,在记忆中缓缓消失,不复存在;属于我身躯的一部分也随之慢慢地被掏空,变成一片空洞的荒芜……
……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时间的流逝在我的脑海里只是一声又一声平淡而刻板的‘滴答’,直到我的下肢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该有的触感时,时间的流动才又有了意义——
我想张口,但小语却轻轻地用食指封住我的唇
「……不要问我为什么。」
她眼中的悲伤阻止了我所有的话语。
「……明天,我会告诉你答案。」
小语放开手,从容地坐起身披上睡衣,然后迈开轻盈的步子朝门外走去。在关上门之前,她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别担心,今晚我会睡在苏菲的房间里。」
必上的门放逐了一阵名为寂寥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
……这一切都是个谜,然而,这一切的谜底却又在我心里呼之欲出。
***
下了计程车,我走向眼前那幢精巧的大厦,并在越过大门前下意识地将一张绘著淡雅图案的卡片显现在欲拦住我的工作人员面前,工作人员随即退开一步,展开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欢迎参观‘梵’国际艺术会展。」
穿过陈列著或灰暗或鲜艳的色彩群落,我的方向始终只有一个——清晨时分,小语留在我房门下的信笺上清晰标明的地点——会展中心,Blue。
在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殿堂深处,我终于看到属于Blue的区域,停下了脚步,我犹如一尊风化而成的雕像那样伫立——
仿若太阳般绚丽的金红和宛如夜幕般深邃的蓝,不是云与地,也非天与海,单纯的海水与海水在昼与夜绽放出迥然相异的璀璨。在几近互不相融的璀璨中,两抹无法看真切的身影交叠著透现而出……
即使看不见神情,但那专注的身影仿佛能使人听见小提琴的悠扬和钢琴的清朗……昼的金红与夜的深蓝似在那悠远和谐的乐声中慢慢地相溶,缓缓地流淌……
应是平静,应是宁谧,应是发自心灵的共鸣,然而这一切却纠合成一种难以言语的复杂心绪——失落、伤感、祝福、解脱、满足,所有的矛盾,矛盾然却共存。
「很特别的画。」
身侧,一个女孩轻轻地拉了拉恋人的衣角。
「对。」男骇握了握女友的手。
「……画这幅画的一定是个女孩子。」女孩凝视著眼前那幅占据了三分之一墙面的画。
「你怎么知道?」男孩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从这幅画里,我能感觉到她深爱著画里那两个人,但又为他们相爱而失落的复杂心情。」女孩子笑了笑。
男骇看著画的银制标签一字一字地念道——
「HalfoftheOcean——半,个,海,洋。」
走出会展大厦,我并不十分意外地看见了苏菲。脱下了白大褂的她身穿米黄色洋装,优雅而妩媚地站在距我不远的地方。
「明了了?」
她走近我,微微上扬的嘴角有著深意。
「百分之九十五。」我没有什么表情地望著她。
「剩下的百分之五,我想这些东西会给你最后的答案。」
她将一本类似于日记的精美簿本交给我。
「这是小语要我交给你的。至于她本人,现在正在塞纳河边的露天雕塑博物馆那里等著你。」
苏菲朝我微微一笑,然后翩然离开了。
坐上前往塞纳河的公车,我随手翻开那些神秘的日志,却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些纸页并非日记的全部,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且在扉页上,赫然显现著‘米莲娜’这个名字,以及泰戈尔的名句——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带著无法理清的心绪,我开始翻阅那用娟秀的英语字体记录下的历历往事——
1983年5月6日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日记,为的,只是想记录下今天这个难忘的日子——我结婚了。
但,这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婚礼。
因为站在我身边的新郎不是从小陪伴我一起长大,收藏了我所有的欢笑,给了我腹中的小宝贝生命却又永远地弃我而去,不再回来的那个人。
然而,这又是我所期待的婚礼。
因为修聿是我这一辈子最信任的朋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对彼此而言,对方都是镜子里的自己,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相似,那样默契。
我失去我所爱的人,而修聿从未找到过自己真正爱的人。这样的我们是不是合适在一起生活一生?
——我不知道。
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如果有一天修聿遇到了自己生命里那个人,那一天就是我该独立的日子了。在这之前,他的肩膀可以让我暂时依靠。
我累了。
……
1983年11月5日晴
宝宝终于诞生了,是个美丽的小女生,修聿为她起了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名字——语歆。
小语的眉眼有他的影子,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小小的她看周围事物的眼神有几分修聿的味道。我几乎可以预见,未来小语的个性一定会很像修聿——深沉、温柔、充满了包容力和使人安心的力量。
其实,我偶尔也会觉得困惑:以修聿的条件,追求者不计其数,难道其中就没有一个会让他动心的人吗?而当我将这样的问题问出口时,他却笑著回答我:感觉不对。
——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
但我却能体会他的感受。如果我不是这样幸运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许我也会和修聿一样,一直漫无目的地等待著生命另一半的出现。
我们是如此地相象。
也许正是这样,失去所爱的那一天,我才会因为修聿坚定而温柔的眼神模糊了想要结束生命的念头,挽救了自己,也挽救了小语小小的生命。
有友如此,复夫何求?
没有了爱情,无法替代的亲情和友情却让我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意义和希望。这一切都是修聿带给我的。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能为他做些什么,让他从心底里觉得幸福。
……
1984年6月12日多云
我想今天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小小的小语终于迈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步,为此,我喜极而泣。
我怀著虔诚的心情翻阅著这六个多月以来的点点滴滴,虽然很辛苦,但也很快乐。虽然小语和修聿并非血缘上的父女,但他们之间那种融洽的亲子氛围比起真正的父女来丝毫也不逊色。看著小语一天天健康平安地长大,我心里的幸福感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而让我更高兴的是小语一天比一天更像修聿——她渐渐成为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综合体,容貌像她那已故的亲生父亲,而脾气和性格则像修聿。至于我,我想她是继承了我绘画方面的天赋。
可是,就像幸福的背后会有阴影那样,我一直有一种微妙的预感:在修聿的生命里,他真正的另一半或许仍然在等待著他的出现。我和小语只是填补他生命里亲情的那一部分,至于爱情,我们始终无法取代。
然而在这样安宁的幸福面前,我却不愿意去思考当那个人出现后的种种……也许,幸福会使人贪婪。
——那么,就让我暂时贪婪吧,在那个人尚未出现之前。
……
1987年9月9日晴
再过两个月,小语就满四岁了。她的可爱和美丽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为有孕育了这样一个小生命而感到骄傲。
就如同我们倾注给她的爱一样深厚,小语也用她独特的方式回馈著我们。例如,上街时她一定要左手拉著我,右手拉著修聿,而自己则高高兴兴地走在当中。任何人都无法用任何方法剥夺她的这个嗜好,即使是与我如出一辙的爱莲娜偶尔会想要‘恶作剧’地替代我的位置,她都能轻易地认出来加以童稚的‘谴责’。
四年了,修聿真正的另一半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我开始禁不住窃喜——也许,那个人真的不存在。也或者,那个人也像修聿那样,已经找到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这一生都不会与他再相遇。
这样的想法,让我幸福,也让我惭愧。
是修聿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希望和活下去的勇气,但我却自私地想著如何遏止他的幸福以保住我和小语的幸福,人性里黑暗和卑劣的一面已经慢慢占据了我的思想。
这样的我,或许终有一天会受到真主的惩罚。
……
1993年10月10日小雨
为了庆祝修聿的生日,应了修聿的希望,我们一家三口特地飞去香港欣赏了一场小提琴独奏会。
独奏会的演奏者是一名刚满十六岁的小提琴天才,据说当天除了观众外还有十几位在国际古典音乐界赫赫有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和评论家到场,为的,只是倾听这位名叫‘俞虞’的华人少年演奏。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小提琴独奏会。
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能够赋予已渐渐成为大众化乐器的小提琴以如此与众不同的个性——即使是一些耳熟能详的曲子,经过那个少年像是具有魔力的指尖后也变得陌生且具有不可思议的、让人如痴如醉的魅力。
我只能说,这个叫做‘俞虞’的少年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提琴天才;昂贵到离谱的票价和一家三口的机票花费,也确实算得上物有所值。
但,令我觉得有一丝不安的是演奏会过后修聿远远地注视著那名少年的眼神,那……似乎超越了一个古典乐爱好者对心仪乐手的敬重和仰慕……
……也或者,是疲倦的我多心了?
……
1993年12月20日小雪
圣诞节快要来了。
自从那一场演奏会后,有关于那位小提琴天才的消息和演出出现在电视上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修聿也越来越多地关注这些节目和从节目里透露出的信息,而对于他自己的走秀转播或者重播他却从来都不注意。
——这一天还是来了,尽避迟了十年。
……或许,我该庆幸对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且他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那样遥不可及,就好像是两个星球那样陌生又遥远。也许终我们一生,都未必会和他有交集。
——这是真主给我的恩宠吗?让修聿爱上一个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的人。
我不知道。
然而我唯一知道的却是我的心境不再会像如镜的湖水。
……尽避我比谁都清楚修聿是一个多么注重家庭和责任感的人,但自私的我可以因此而剥夺他来之不易的幸福吗?
如果有一天,当那个少年真的来到我面前,我可以笑著祝福他们并坦然离开吗?
……
1994年1月2日晴
从昨天的慈善拍卖上,修聿带回了一把有瑕疵的意大利制菲尔那多小提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小提琴的模样,也是第一次那么深刻地了解到修聿对那个少年的用心。
……其实,我该高兴的不是么?
同样是水银灯下的星,如果修聿真的有心,他完全可以为自己制造与那个名叫俞虞的少年相遇和相恋的机遇;然而他的家庭责任感却迫使他只能用一把小提琴代替俞虞陪伴在他的身边,而在拍卖会上的那一眼、那一次握手也将被制成永远的记忆琥珀珍藏在他的心里。
……在我们和俞虞之间,他几乎没有多加犹豫就选择了我们。
他的抉择,成就了这个家庭的完整和我和小语幸福的生活。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永远有为俞虞留下的角落;在他的人生里,永远会有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该如何抉择?
……
1994年6月26日雨
我想,对于修聿,还有整个古典音乐界,今天都是个难以忘记的日子。
因为今天,是那个十七岁的小提琴天才——俞虞毅然遗弃小提琴的日子,就在三天前,他刚刚以傲视群雄的姿态夺得了著名的国际小提琴大赛的优胜奖。
有人传闻他的退出是因为已经到达顶峰,无法再超越自己;也有人说他的退出是因为家庭的破裂……但真正的原因,谁都无法了解。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来不喝酒的修聿独自坐在阳台上,静静地喝完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收起了所有的残骸,洗去一身的疲倦,以平静的神情面对新一天的到来。
……俞虞像一颗璀璨的流星那样划我们的天空,消失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也许这一生他和我们都不会再相逢,然而他的光芒却永远留在修聿的心里,成为温暖著他的源泉。
——是我自私的愿望得到了不该有的实现吗?
可我知道,仁慈的真主是不会这样做的,是我在无意中出卖了我的灵魂与魔鬼做了交易,为的,只是能够保住属于我的幸福。
……
1995年11月5日多云
今天是小语十二岁的生日,不知不觉中,小小的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在生日Party上,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地看著一堆十来岁的小男生围在她身边猛献殷勤,把她捧得像个高高在上的小女王。不过,这个小小的女王显然还是热衷于成熟男人的魅力,只见她牢牢地粘在修聿和晟茗的身边,甩都不甩那些眼冒红心的小男生,真是人小表大。修聿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宠溺又满足,可我比谁都清楚,他是将没有归宿的那份爱化作亲情倾注到小语身上。
……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俞虞,在这平淡如水的一年多时间里,似乎已经渐渐变得陌生了,世俗也似乎慢慢淡忘了这个曾经轰动古典音乐界的天才少年。也许,当天才将自己的羽翼完美地隐藏起来之后,他就成了一个隐居著的凡人,不再起眼。
可是,无论世人怎样遗忘俞虞,修聿却永远也不会遗忘他。在他的心里,那把小提琴就是俞虞的化身。他对小提琴呵护倍至,就如同呵护俞虞本人那样用心用情……比起我,小提琴更能解除他的疲倦,也更能抚平他的创伤……也许当许多年以后修聿的生命之火已将燃尽之时,他不在乎我的陪伴,只在乎小提琴能否陪著他长眠到永远……
……有许多次,我想要放手……可当我看到修聿温和的身影和神情,看到小语可爱的脸蛋和活泼的模样,懦弱和贪婪便让我无法痛下决心放弃这握在手中的幸福……只要我活著一天,一天不能放手,这样的自责和内疚就一直会纠缠著我,使我不得安宁。
也许真的只有当我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
1996年4月14日晴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阳光温暖,气候宜人。
当我拿到病情报告单的那一刻,我竟是如此心平气和,就像这天气一样明朗而没有任何阴霾。白血病,多么可怕的字眼,可在我眼里,它就像一把解除痛苦的钥匙。
医生告诉我,因为发现得太晚,所以我只剩下两年的时间。
两年呵,两年之后,小语已经十五岁了,能够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而修聿,他也终于可以自由地去追寻属于他的幸福了。
和修聿共同生活了近十五年的时光,也占住了他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我的满足已无人能及。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我心里的沉重负疚也将随著我生命的消逝而终结。
我的结局,一如我想的那样圆满。
我由衷地感谢真主给我的恩宠。
……
1997年8月5日小雨
我的病情一直在持续地恶化中,可是我却觉得很幸福。
因为这些天来,修聿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而这十五年来,我从来不曾感觉我们的心会像这些天这样靠近。
我曾有的美丽在一点一滴地枯竭,而修聿则一如我们相遇那一年的耀眼——岁月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成熟的烙印,也使他变得更加完美。为此,我庆幸我的生命即将结束,否则,在他的面前我会自惭形秽。
算起来,俞虞今年应该已经二十岁了,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莫过于此。
其实,我常常会想象他和修聿站在一起会是怎样的模样——才华洋溢的青年和成熟稳重的男人,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构成的,是一幅让人心醉的和谐画面……只可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能,也不可能看到了。
我想,我是爱修聿的,而他,也是爱著我的。
只是我们的爱不同。
我对他的爱,接近于爱情;而他对我的爱,高于友情低于爱情。
但不可否认,人生最美满的婚姻恰恰正是由这样的爱构成的——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大起大落,涓涓如水,平淡而真切,唯细水长流以致远。
这一生,我爱过,生活过,拥有曾经爱情的记忆,拥有属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一一占有,再无遗憾。
1998年1月22日小雪
今夜我格外得清醒,几个月以来反复无常的痛苦似乎也暂时告以段落,这让我清楚地知道,当明天来临的时候,我的生命之火就将熄灭,而被我束缚著的一切也都将解脱,我为此而感到欣慰。
这将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篇日记,小语,当你看完这些日记的时候,请你帮我完成我所没有完成的心愿——给你父亲幸福。
他为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现在该是我们给他幸福的时候了。
虽然我已不在了,但你要记住,当你在为你父亲寻找幸福的时候,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著你,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这是,只属于我们母女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