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喜娘跟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吃过晚膳,便和衣睡了,而她却是清醒无眠。
她身上仍穿著嫁衣,这鲜艳精致的喜服是她十七岁那年亲手缝的,一针一线,都是待嫁女儿心。
只是时隔七年穿上,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沧桑。
她抚模著嫁衣,抚模著上头隐约可见的泪痕,她曾捧著这件嫁衣哭了几个晚上,如今泪水已干涸。
她怔忡地凭立窗前,看窗外苍白的夜色,忽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闯进客栈里,跟著,是一连串惊声尖叫。
「打劫啊!强盗啊!」
宋可云震慑,睡在偏榻的喜娘也被惊醒了,茫然四顾。
两人尚未回神,廊外闪过几道人影,跟著,有人不客气地踢开门。
「是谁?!」喜娘尖呼。
房里,闯进两名彪形大汉,其中一位蓄著落腮胡,另一位则是獐头鼠目。
「是娘儿们呢!」
劫匪见著宋可云,交换猥亵的一眼。
「唷,还是位新娘子呢!」
「你们……想干嘛?」眼看两个人高马大的贼人朝自己步步逼近,宋可云不禁惊慌失措。
「别怕,小娘子,大爷只想跟你乐一乐。」
「你们……别过来!」
「大爷,大爷,求你们放过姑娘家吧!她明日就要成亲了,若是清白不保,夫家不会要她的……」
一把亮晃晃的刀子止住了喜娘的恳求,她惊骇地睁眸,一步步往后退。
「再罗嗦我杀了你!」落腮胡大汉厉声威胁,朝手下喝叱。
「还呆在那边干么?把那个小娘子给我带走!」
「是!」年轻的贼人亮刀逼向宋可云。
她很清楚,自己若是落入这些山贼手中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与其苟且偷生遭受凌辱,不如一死来个痛快。
一念及此,她用力推开窗,心一狠,咬牙跃下。
窗外,是一湖冰冷的潭水,她沈进水里,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坠。
原来,她是这样死的。
宋可云掩落眸,唇角扬起恍惚的微笑……
「人呢?带回来了没有?」
「带是带回来了,不过……」
「不过怎样?」
「总觉得不是这个女人。」
「怎么不是?你们不是把她从水里捞起来了吗?」
「是从水里捞起来了,但好像跟之前跳下去的不是同一个,她左脸颊下边这里,有个烫伤的疤痕。」
「烫伤的疤痕?!」
「对啊,而且长得也跟照片上不太一样……」
是谁在说话?
两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对话持续震动著宋可云的耳膜,她觉得头好痛,意识漂浮于幽深的黑暗里。
她必须醒来。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如是告诉她,她挣扎著,试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才掀起沉重的眼皮。
映入瞳底的,是一片朦胧,她花了好片刻,才认清那是一面白墙。
她从床上坐起身,怔怔地望著周遭,好奇怪,这里不似寻常的厢房,房里有好些形状古怪的东西,而她竟没一样认得。
虚掩的门外,两个男人依旧争辩不休。
「……而且老大你知道吗?我们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她身上穿著一件大红衣服,怎么说呢?就好像拍古装戏的道具。」
「古装戏的道具?什么意思?」
「就是古时候新娘子出嫁时穿的那种衣服啊!」
「真的假的?」
「我怎么敢骗你?老大,哪,你看,就是这件……」
他们在说什么?
宋可云侧耳倾听,似懂非懂,这两人不仅谈话的内容令她模不著头脑,发声的腔调也很陌生,不似蜀地的口音。
是外地人吗?
不过,他们似乎提到她的嫁裳……
宋可云视线一落,惊觉自己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衬裙,模起来像丝又不像丝,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
他们为何要脱她衣裳?难不成……
宋可云倏地伸手拽紧胸前衣襟。
正不知所措时,在门外说话的两个男人走进来了,按了墙上某样东西,室内忽地亮起刺眼的白光。
她抬头,眯眼朝光源望去,那既不是烛火,也不是日月星辰,却能发光,一颗圆圆的,倒似是传说中的夜明珠。
她眨眨眼,再往门口望去,两名汉子,二局一矮,穿著她未曾见过的奇装异服,头发削得短短的,油亮亮地贴著脸。
她神智一凛,立时抓起棉被护在胸前,颤声扬嗓。
「你们是何人?意欲何为?」
「她在说什么?」两个贼人疑惑地互看。
「我怎么都听不懂?」
两人摇摇头,半晌,较为年长的那位开口了。
「谁教你说中文的?你这讲话的腔调完全不对!」
「拜托你,台湾女孩子不是这样说话的好吗?」
台湾?
「小六,你iPod不是有录中文教学节目吗?借给她听听台湾女生都怎么说话的。」
「是,老大。」
说著,小六从口袋里取出某样物事,递给她。
「这个借你晚上没事的时候听。」
她迟疑地接过,那是一个蓝色小方块,表面有一个白色圆圈,印著奇特的符号。
「这是……什么?」
「iPod啊!」见她一脸困惑,小六哀囔。
「你连iPod都没见过?老天爷!你是从越南哪个穷乡僻壤来的啊?」
「不是说她是大学毕业生吗?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晓得?」
「老大,你还真相信履历上写的喔?那当然是我们编的啊!学历编高一点卖相才会好,这女孩子听说小学都没毕业呢!」
「吼,真是被你气死了!」老大一巴掌痛扁小六的头。
「人家在台南可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你居然给他们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媳妇?」
「是老大你说愈便宜愈好的啊!」小六喊冤。
「还跟我顶嘴?!」老大不爽,劈头又是一阵乱打,小六痛得哀哀叫。
老大扁完小弟,转过头来对宋可云说道:「总之,你明天就要当新娘子了,懂不懂?」
新娘子?
宋可云蹙眉。
「请问两位……是我夫家派来接我的人吗?」
「夫家?」老大想了想。
「喔,你说你老公家啊!没错,我们是你未来老公家派来接你的。」说著,老大又赏给小六一拐。
「你刚还说这个女的不是原先那一个,吓我一跳!我看她挺清楚自己是被卖来台湾当新娘的。」
「可是她的长相,还有她脸上的疤,明明就不是……」
「闭嘴!」
「可是老大……」
「我叫你闭嘴!」老大将小六拉到一边,窃窃私语。
「听著,反正这女的也是来台湾嫁人的,不管她是不是我们原先找的那一个,总之我们明天就带她去交货,尾款收了就速速闪人,到时对方发现也来不及退货了。」
「嗄?这样好吗?」
「不然你想怎样?去跟人家说对不起,我们把你们原先订的那个越南新娘搞丢了,订金退给你们……我呸!你什么时候见过你老大我把到手的钱白白送回去的?」
「是没见过。」
「这就对了!少嗦嗦的,把秋萍叫进来,好好教教她怎么当个台湾新娘子。」
「是!」
这是什么?
棒天早晨,梳妆打扮过后,宋可云在名唤秋萍的中年妇女帮助下,换上一袭新娘礼服。
她站在一面平生未见的平滑明镜前,看著镜子里反射出的清晰异常的倩影,那女人是她,穿著婚纱,肩袖是透明的,后背是深V剪裁,弧度优美的背脊,前胸也开得很低,她几乎能看见自己的。
她惊骇地注视镜中的自己,不可思议。
她的夫家竟为她准备了一套如此的喜服,即便唐风开放,听说宫中那些贵族仕女穿著也极大胆,但民间一般妇女的服饰仍是保守的,尤其在偏远的蜀地。
况且这件喜服还不是传统的大红颜色,底色几近纯白,胸前及裙身绣的花朵隐约透著金色,唯有腰间系的是红色印花腰带,在后腰打了个繁复的结,裙摆摇曳及地。
饶是她出身织造商家,亲手绘制了无数设计图,也未曾见过这般新颖的设计,还有这质料,既不是纯粹的丝,也并非寻常的绫罗绸缎,这料子细得她爱不释手,禁不住一再抚模。
太美了!
这是何等绝妙的织绣工艺,就连宫廷出身的工匠怕也没有这等手艺。
做这件喜服的人,究竟是谁?
正当她赞叹之际,秋萍拿来一顶遮面的白纱,替她戴在头上,她模了模那面纱的质料,又是一阵惊喜。
「你记住,在婚礼过程中,你绝不能拿下这个白纱,不能让大家看见你的脸。」
因为她半毁的容颜会吓著宾客吗?
宋可云苦涩地抿唇。
「我知道,我不会让外人看见的。」
「这就对了,就算新郎要揭你的白纱,也要想办法躲开喔!」
「嗯。」
「好了,这是捧花,你拿著。」秋萍递给她一束扎得很漂亮的百合花。
这地方成亲的习俗还真怪,新娘居然还得捧著一束花?
宋可云莫名其妙,但她并未抗拒,反倒期盼地接过,因为镜中映照出的她的形影,比她曾梦想的更美丽百倍。
就算她嫁给的是一个呆子,起码在大喜之日这天,她能够好好纵容自己梦一场。
她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她会得到幸福……
「走吧!我们该出发去婚礼会场了。」
秋萍打开房门,引领她往前走。
她用双手轻轻地撩起裙摆,盈盈踏过门槛,踏向未知的命运与遥不可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