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塞纳河畔的小鲍寓,直到门锁落下,心茧才捂著发紧的胸口喘了口气。
不过是个陌生人,她其实用不著小题大作的落荒而逃!
虽然她拼命给自己心理建设。可是……那男人跟她视线交会的一刹那,她突然了解许多年来常在她心中出没的寂寞跟悲伤。她似乎知道他是谁……他那一身雪白,在遥远恍惚的记忆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也是这样。
「不要啊!」心茧抱著头痛苦地哀鸣。她想不起来,那个白色的身影究竟是谁?「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郁心茧,他只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他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安慰自己,不晓得是理智战胜感情还是怎么著,她的头疼减缓了许多。
喝口水安定她绷紧的神经,电话铃响了。
屋子里固定的摆设让她毫不费力地找到电话位置。
「心茧——」话筒传来紧张惶恐的声音。「NONO不见了,从中午到现在,怎么办?」
电话那端的人是修道院里年纪最小的小修女,她是心茧在修道院时的好朋友兼死党,一个选择奉献给慈悲的主上;一个选择入世。入世不代表抛弃过去的一切。郁心茧是修道院终生的免费义工,她负责辅导一些家庭破碎、受暴力侵害的孩童,而NONO就是她辅佐的一个个案。
「你别慌,我联络狼哥就过去。」抛掉在她脑子制造出混乱的影像,她暗自庆幸有事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电话挂掉,她又重新拨了一组号码,试了几次都在关机的状态中,没办法,只好放弃,抓起披在藤椅上的外套,急急忙忙又回到天气糟糕的外面。
真是失策!罢才她应该先打电话叫车的,扑面的寒意教人齿颤,这种见鬼的天气能招到TAXI恐怕需要奇迹。
「喂……咳……」嘴才张开,冷空气、雪块便不留情地钻进她的鼻孔嘴巴,呛得她差点流眼泪。
「上车!」一道影子替她遮去纷纷落下的雪花,顺便也将她带进温暖安全的空间。
老天!她才把他赶出自己的脑海,怎么又出现了?!
「大雪天的你又跑出来,不要命?」明明是生著气,语调里却是有股教人窝心的关怀。
「是你。」心茧发现自己的声音该死的透露出看见他的喜悦,猛然脸色-沉。「你又来做什么?」
「你又出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寒冬啜进喉咙的一口咖啡,又纯又浓。「我有急事。」她没有忘记让她在坏天气出门的理由。
「说吧。」
「请你帮忙,送我到圣若望修道院!」忘记羞怯和之前的排拒,事有轻缓,她迫切地抓住这个才见第二次面的男人要求道。
雪洛奎深远的眼落在她忘记戴手套的小手上,点头。
车子发动了。
车内很暖,温暖的空调松弛了心茧狂乱的心跳和情绪。
「你知道路线吗?这车……是你的吧?」都上了车才想到这问题会不会嫌晚?
「我熟,这条路就算闭著眼也难不倒我的。」雪洛奎毫不避讳地盯著照后镜中的美丽容颜。她的发有些凌乱,那模样增添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惰懒,让人目不转楮,要不是分神注意路况,他想就这么永久地看下去。
「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法国人,意大利的卷舌音很重。」
「冰雪聪明的小姐!」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佬了。「不过,我是混血儿,混来混去也不知道自己混哪里的了。」
心茧被他幽默的消遣弄得扑哧一笑,连最后一丝的陌生情绪也烟消云散了。
她那-笑惹得雪洛奎心中一动,方向盘立刻歪了。
心茧的身子一颠。「怎么了?」「我不常开车,请多包涵。」他一语带过。
在说笑中,「圣若望」到了。
「这就是我混的地盘!多指教喔!」下车前心茧也调侃自己回报他一路的幽默。
「这么严肃的地方,看起来你混得很不错!」
「谢谢批评,我可是模范生喔!」
她一下车,那位年轻修女已经冒雪过来接她了。
她也看见卓绝英挺的司机先生。
「叮当,我跟你介绍.这是……对不起!我还没请教你的名字。」谈得太愉快了,她居然忘记询问对方的名字。
修女无法置信地瞪著心茧。这等荒唐事不像循规蹈矩好友会干的……喔!上帝!原谅她的嘴快,她不是这个意思……哦!杀了她吧!不要看见风度「扁扁」的男人她就忘了自己是谁。
「雪‧雪洛奎。」他眨也不眨地看著心茧的反应。
没有,她听了他的名字仍是一点反应也无,他若有所失。
「雪先生……」叮当扯出自己最为漂亮的笑脸。「啊,慢著!心茧,NONO不见了,从午睡到现在,我翻遍修道院还是找不到她。」俊男先按下,她的重点是找小孩。
她的无厘头十分逗趣。
「先别惊动院长,我帮你想想她会去什么地方。」心茧安慰失了方寸的好友。
「我也没那胆子惊动她,她老归老嗓门还是大得刺耳,我可不想死啊。」她搔耳抓头没有一点修女该有的端庄娴静模样。
「你啊,毛毛躁躁的。」
「不如我们交换,我也觉得你的气质比较像修女。」啧啧,这是哪门子论调,原来修女也是要以气质论英雄的喔!
「叮当!」
「是是是!我又没遮拦了。」没法子,她老母没给她生个拉链,只要话匣子打开就滔滔不绝,她自己有时候也觉得很困扰呢!
「我们分头去找人!」心茧要是不提起,迷糊的叮当不知道何时才回到她的重点。
「我也来帮忙。」看见心茧正要委婉地请他走人,雪洛奎自告奋勇地免却将被剔除的命运。
心茧愕然。这人,也热心得过分了。
不给她编派理由的机会,雪洛奎冲著叮当一笑,拉走了心茧。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送我过来已经够了……」她想说点什么赶走这个叫雪洛奎的男人。在她心底的某处有块角落已摇摇欲坠。
「不麻烦,我是闲人,有大把的时间花不完,你就当给我一点事做,消磨消磨时间好了。」
「真的?」他的话证实了她的揣测——他真的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也罢!多个人手就多一分希望,眼前找人要紧!
「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是应该的嘛!」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衣诀飘飘,白雪飘在她黑色的发梢迷离炫目,雪洛奎几乎要羡慕起能依恋在她身上每个部分的雪花了。
「你真会说话,我说不赢你。」心茧败给他了。
「你是头一个说我能言善道的人。」认识他的人不把他当隐形人看就很不错了。「他们肯定又瞎又聋。」
「哈哈……」雪洛奎发出愉悦的笑声。
这么好笑吗?心茧不以为自己说了笑话,不过,他也许是个容易取悦的人。
「我们从这里分开找吧,寻获的机率比较大。」修道院不大,连接著建筑物的是一片荒地,还是分开找的好。
「不要,我会迷路。」他不肯。
心茧哑然,她小心地说:
「你认路的能力不是很强?」要载她来之前他是这么拍胸脯的。
「找人跟认路是两回事,而且你眼楮不好,我可以帮得上忙。」他的脸上没半点惭愧。
「好吧。」心茧无奈地答应了,看起来她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经过一番人仰马翻的寻找,演出「失踪」记的小表在修道院几公尺外的水泥管中找到了。
「NONO,你害姐姐好担心。」心茧钻进水泥管楼住抽噎的小女生。
「心茧姐姐,我好怕。」小女生很瘦,眼楮里充满莫名的恐惧,她一看见心茧便把她紧紧抱住。
「是不是做了噩梦?」心茧温柔地安慰她,用体温绐女孩信任的安全感。
小女生的眼泪掉个不停。「姐姐,我梦到妈妈又被爸爸打了,NONO好想妈妈喔……」
心茧心中一恸,NONO是个不满十岁的可爱女孩,天真美丽的她却出生在暴力家庭里,身心受虐。
「乖,姐姐明天就帮NONO看妈妈去,顺便将我们上次办派对的照片给妈妈看好不好?」
「真的?」小女生又脏又黑的脸亮了起来。
「勾手指头?」心茧温柔地笑著。
「姐姐——」小女生说著又是一阵哽咽,她用力抱著她唯一信任的人。「我爱你!」
心茧鼻酸,轻抚她单薄的背。
「姐姐也爱你,非常的爱。」
一直守候在水管外的雪洛奎,听尽了一大一小的对话,心底流动著的全是暖意,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长成充满爱心的好女人,他为她心动且骄傲。
这漫长的一夜过去了,两人在修道院享用过晚膳后雪洛奎才离开。
站在修道院外看著他离去的心茧关上了门。她不放心NONO,所以决定夜宿在修道院中,直到她转身时,她仍未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
距离她跟野狼约好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拌剧是不等人的,那一夜,被放鸽子的野狼在寒冰的歌剧境外差点冻成冰棍。
在千万个抱歉后心茧离开野狼的公寓,匆忙地赶到地铁站。
一场大雪让她万苦艰辛的抵达野狼家,现在她又要再跋涉到贫民窟去——她答应过要去探望NONO的父母。
延续昨日的大雪,地上已经积了半人高的雪堆,就算铲雪车勤快的清除仍一点用也没有,雪花还是纷纷洒下。
她就站在街头,定定地仰望著被雪粉刷成一片白茫的天空,用脸承接冰冷沁人的雪。
答应跟野狼订婚有大半是为了图自己方便,有著对她越来越好的野狼,不安的感觉愈加深沉,她是不是错了?她抬起自己的手,指端系著两人的牵连——一只钻戒。
没来由的,她茫然地瞪著那圈晶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轻率的决定。
雪洛奎一袭白色风衣在街的一方,看见的,就是心茧静止浴雪的模样。
她的美让人为之屏息,就连少数的路人也频频回首,罩在帽子里的眼楮顿时都活络了起来。
「大马路的,要是被车撞了怎么办?」叹息的声音打破心茧入迷的神游。
「你吓人。」无声无息的,她突然一颤。
「吓著你了?」下次他会加重自己的脚步声。
「没事……算了。」她缓缓的摇头。雪洛奎那一抹白教人想忘也忘不掉,周身遍布的清冷气息,在冬天竟不嫌冷。
她的脑于又乱了起来,唯一清楚的是一见到他,她的心跳会加快,心绪会失稳。她拍拍自己的胸口,暗自警告心脏不许由乱跳。
「既然没事,有这荣幸请你喝杯咖啡吗?」为了这杯咖啡他在外面不知罚站了几个钟头。
心茧不听话的心又是-跳。
她二十三岁了,不是十三岁的小孩,即便恋爱的经验不多,也看得出来这个昨天才认识的男人对她颇有好感。
她不是捡棒子的熊,捡了一根又一根,却贪心要更好的。
对她最好的已经有了,就在她身后的这幢大楼里。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她告诉自己该有忠诚,「不用了!」
「你不怕我失望?」
「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
「哪种女人?」他无视心茧的拒绝。
「我是有婚约的女人,你找错对象了。」
雪洛奎终于看见她无名指上的一圈晶莹。头顶上的雪花突然冷进骨子里,他看著心茧纤指上那细细的银白,他的心一阵紧缩发疼。
「他……对你好吗?」他涩然地问出口。
「很好。」她只能这么说。
以为百毒不侵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揪成了一团,他笨呐,像她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可能没人追,他的世界不早已变了,凭什么要求别人不能变?这项残酷的认知刺痛了雪洛奎每根纤细的神经。
「我知道了。」他的声者透著既无奈又沉痛的情绪。「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向运筹帷幄冷静理智的他,在她面前却无助得像个小孩;
「法国的地铁很方便,不想麻烦你。」有一瞬间她模模糊糊地在雪洛奎的眼中看见不该有的痛苦,她不明白在他美丽的眼中为什么会涌现这样的神情?!
「我禁不起接二连三的拒绝。」
他没有变脸,好风度的底下是波涛暗涌的痛楚。
「好吧。」心茧叹气,不知道第几度对自己的感情竖起白旗。
她知道自己不忍心再面对他的绝望。
她隐约明白让这白衣男人介入自己的生活是件多可怕的事,但是,她就是阻止不了已然不受控制的心。
她到底怎么了?
唉……她一定是疯了。
大开的门,锅碗瓢盆散得一地都是,男人的咒骂、女人的哭泣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产生庞大的恐怖感。
心茧来不及对雪洛奎解释,跳下车,就往简陋的屋子里冲。
一场人间炼狱的悲剧活生生上演著,披头散发的女人和发酒疯的男人殴打在一起,家具支离破碎、散落四处,能毁、能丢的都变成武器,为的是毁掉相看两厌的对方。
「不要打了,会出人命的!」她护住节节败退的女人。女人模样破落得不忍卒睹,绾成的髻在男人粗鲁的拳头一下散了开来,肩膀各处都受了伤。
「你不要拦我,就让这个恶鬼来了我一了百了,我不要活了……」
浑身发酒臭的男人见郁心茧护在前头,抓起酒瓶就往郁心茧的头上砸下。
「锵!」破碎的玻璃撒了一地。
那酒瓶没打破心茧的头,却敲在雪洛奎的胳臂上。
所有的人全傻了。
「够了吧!」雪洛奎低声一吼,将郁心茧拉到身旁。
懊死!她的手腕居然淤了一圈。
心茧惊魂甫定,原以为酒瓶一砸她就要头破血流了,但是,那抹惊心动魄的殷红却让雪洛奎替她承受了。
「老子的闲事谁敢管?臭女人,不是警告你不要来自找苦吃!」
这恶棍竟还先声夺人。
「约翰先生,你答应我不再喝酒的。」这个一沾酒就会变成疯狗的男人,她辅导了又辅导还是没用。
「听你妈的放臭屁,男人不喝酒是杂种——」他颤颤地伸出小指头-比,「我是一家之主,打老婆管小孩天经地义,你一个外人管什么管!」
「闭嘴!」看见心茧苍白气愤的脸,雪洛奎眯起了眼。
「约翰先生,你再不知道悔敢就要失去自由了,你愿意因为酗酒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吗?」心茧苦口婆心再功。
约翰听不进去心茧的苦功,抡起拳头又要欺上来。
「啊啊啊……」男人突然捂住下巴,一脸痛苦。
「他怎么了?约翰先生?」心茧不由得担心。
没人注意到雪洛奎从指尖弹出弹珠似的东西,不偏不倚地打中约翰的麻穴。
「恶人恶报,他啊……可能酒喝太多,抽筋了。」雪洛奎凉凉的说。
谁想占她便宜都不行,臭嘴就该修理。
「是这样吗?」心茧无力叹气,垂下眼睫的她回过神这又瞧见雪洛个血流如注的手臂,忍住晕眩地道:
「你伤得很重,我带你去给医生看一看。」
她从小就怕血跟暴力,就算当了社工还是没办法克服这个毛病。
「皮肉伤。」他自己掏出于净的帕子在胳臂上缠了一圈。「剩下的麻烦你了。」他指的是打结。
心茧一点就通,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
「郁小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NONO?」女人憔悴虚弱地问道。
「对不起,但娜,你跟约翰的监护归属权还不确定,我没办法作主让你去看NONO,不过,我给你带了照片。」
「照片!」原已身心疲惫的但娜立即精神一振,受伤的脸浮起母亲慈爱的笑容。
端详照片中小大孩活泼的笑容,但娜的泪不禁又滑落。
「我到底该怎么办?郁小姐?我要我的孩子……可是……」她瞅了约翰一眼,她无力改善这段残破的婚姻。
心茧太了解她的想法。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娜,你的人生是自己的,你有选择的权利,我只能希望你多替NONO想一下。」「我要我的孩子。」但娜悲切地哭著,眼泪没有休止地狂奔在她青春已褪的脸庞。
「我会帮你的。」心茧握住但娜冰冷的手,用心地承诺。
「郁小姐……谢谢。」
「你休想……」约翰穷凶恶极地叫嚣。
雪洛奎对只会欺负女人的约翰非常感冒,暗地又赏了他一颗银弹,让他安静。
看见他出手,心茧张口结舌。「这次,又是什么?」
雪洛奎无辜地一摊手,只道了句:
「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