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老师教育我们不要撒谎,因为撒一个谎,就要用十个谎去圆,这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站在菜场中央的周晓安深刻又沉痛地领悟到这一点。
「青菜真的要虫咬过的?」
人声鼎沸中,周子殷问。
「嗯。最好是咬在菜梗上。」
最好有三粒虫洞,最好按黄金比例排列,这样她就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想出办法!
周子殷倒真的很认真。灯光照在他脸上,真真人面如玉。很明显上帝是偏心的,他的手指格外漂亮,明明是在拨弄青菜茄子,却像是在黑白琴键上飞走,指甲微微地泛著光……
「黄瓜呢,这个好还是这个……」
「……啊?」呔,她不争气地走神了。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勾了起来。哎,周晓安才缓回来的神又忍不住一阵恍惚。有问题啊有问题!
再这样下去她简直找不到机会跟他说明天的事,万一他再找碴怎么办?
周晓安的眉头都快要打成中国结,脑子以深蓝速度运转,一下没注意敌军情况,待她发现时为时已晚,看著快要把后备箱塞满的大袋小袋,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中午你打算吃满汉全席?」
「想拜托你换一下菜式。」周子殷发动车子,「每天都是西红柿和青菜,我已经有点厌食了。」
「这两样营养含量高呃!」而且又便宜。
不过话虽如此,中午周晓安还是很合作地换了菜式,端上桌的菜分别是西芹炒肉片、酱爆茄子、黄瓜火腿,还有一碗汤。
周子殷尝了一口茄子,眉毛皱起来,再把桌上的菜各尝了一口,他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不要告诉我,你其实只会烧西红柿和青菜……」
「是……的。」
「那再去烧西红柿和青菜来!」大少爷把筷子一搁,「这是什么东西!谤本不能吃!」
忍住……忍住……周晓安,一定要忍住!她抹了一把脸,露出笑容,「是,请稍待,小的马上就去。」
这样很好,两盘招牌菜式上桌之后,她已经没有力气挥拳了,全部的内力都用来化解丹田里的熊熊怒火……以及把客厅里那混蛋一拳揍扁的冲动。
周子殷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开始有点厌食」的午餐,用下巴点了点酒柜。
周晓安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握住又松开,然后拿来酒和酒杯,替他倒上。
「唔……」他抿了一口,慢慢咽下,「把桌子收拾了。」
「……快要上课了,时间来不及。」
「没事,下午不上课。」
「呃?」什么时候通知的?
「下午旷课吧。」
「啊?!」周晓安连头发都倒竖起来,「见旷课要扣学分的啊!」
周子殷瞧了她一眼,「你不旷课,我会生气的。」
「等一下,等一下,」周晓安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办?明天就是周六,可以等到明天——」啊不!明天她要比赛,万一这家伙明天要拖她去哪里就完了!
那么……
只好旷课了。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虽然做了这么久明道学院的学生,但大部分地方周晓安都没有到过,这间屋子天花板与四面墙壁都是钢化玻璃,架著十几架样式不同的天文观测望远镜,还有好多晓安完全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大概是天文社的活动室,位于学院最高建筑科技楼的最顶层,从这里位置望出去,整个学院尽收眼底。
周子殷在后面嗒地把门关上,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一圈,收进口袋里,「我是天文社的,你不知道吗?」
她还真不知道,作为一个保镖真是太不尽职了,改进啊澳进。
「到这里干什么?」她东模模,西模模,「白天应该没有星星吧?」
「星星当然是有的,只是被太阳的光芒遮住了,我们看不见。」他把一架望远镜调好角度,却没有去看,躺到旁边休息的长椅上去,不仅躺著,眼楮还闭上,周晓安不祥地皱了皱眉,「你不会是想睡觉吧?」
「嗯。」
「嗯?!你专门逃课睡觉?!」好吧,你睡你的,干吗要拉上我?
「你给我守著,天黑了叫醒我。」
「请问您的手机难道没有闹铃的功能?」
周子殷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你不想干,我也不拦你。」
……
「不,为少爷效劳是我的荣幸。」周晓安笑得假得很,「少爷您尽避睡吧,我一定会准时叫您的。」
他满意了,「好。」
眼楮闭上,四周便暗下来。但不是全黑,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到眼皮上,是很鲜亮的桔红色,暖暖的……
如果不是周晓安晃来晃去,也许他真的就睡著了。
他这位室友不知是不是有多动症,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间或对著空气挥几拳,他咳了一声,「你还让不让人睡?」
「好好好。」明显憋著一口气但又不得不服从的声音。周晓安果然不晃了,但随即开来摆弄起望远镜来,周子殷从眼缝里看见她不知从哪里模出来一把镙丝刀,正要拿望远镜的零件开刀,喝一声:「周晓安!」
「干吗?」
「过来。」
「哦。」
「坐下。」
「哦。」虽然带著点忍耐的表情,但还算配合。
「我醒之前,别走开。」
「……」你旷课其实就是为了整我吧!是吧!这样呆坐著不动简直就是她的死穴,清静了片刻的周子殷耳边响起来节奏感极强的长吁短叹,她皱眉,抓头皮,无比烦躁,「喂,」终于忍不住推推周子殷,「拜托放我回去上课吧!」
周子殷闭著眼,午后阳光泄在他脸上,每一颗毛孔都像是发著光,「怎么了?好学生?」
「要是我爷爷知道我旷课,一定会用周家三十六式老鹰拳拆了我的骨头。」周晓安抱头,「我一定尸骨无存!」
「别告诉我你没旷过课。」
「旷过一次……」呜,「但就那一次我已经被爷爷揍怕了啊!」
周子殷却像是很有兴致,「什么时候的事?」
「小学三年级。」
「为什么旷课?」
「因为……跟人打架,把那人打伤了,我怕他去找老师,所以不敢去学校。」往事不堪回首,周晓安无限伤感,「我爷爷知道了之后,把我暴揍了一顿……不过我想,他多半是心疼他拿出去的医疗费吧?那老头……」说起来,如果不是老头教她武功,她怎么会把男生都打趴下?归根到底就是那老头本身吃饱了撑著呀!
「你爷爷……经常打你?」
男生的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皱眉时的周子殷让晓安觉得有股很难形容的压力,她答:「嗯,只要他在家。」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不说话。隔了好久,问:「会打伤你吗?」
「不伤哪叫打?哪次不打个鼻青脸肿?」忽然见他脸色很不好看,「干吗?」
周子殷的眼神一点点冷凝起来,「你可以告他。」
「啊?」周晓安模模头,「这样……那我的伯伯叔叔爸爸堂哥们,不都要告他?」
显然,这样的家教让周子殷吃了一惊,他顿了半天才能开口:「你们家的人,都是被打大的?」
「当然啦。」
这三个字里的理所当然真让周子殷的视线顿了几秒钟,「你把衣服脱了。」
「呃?!」周晓安反射性地护住自己,「你想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干什么?」周子殷一笑,黑发微微向后滑过去,「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都是内伤啦!」
「那可以去拍片。」
噫,这家伙认真得有点奇怪。周晓安瞄了他一眼,又瞄他一眼,咳了一声,沉痛地道:「周子殷,你们有钱人是不可能理解我们这些穷人的痛苦的……为了你们不被人伤到一根汗毛,我们必须从小被打,然后学会打人,然后才能保护你们……在我们周家,哪个孩子不是被打大的?我的腰、腿、脚踝、脖子还有肩膀,一到下雨天就会疼得要死,到老了会更加痛……」再瞄他一眼,咦,怎么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难道还不能博得同情?好吧,那再来点狠的,「我的一位堂亲,就是老了受不了这种痛,自杀了……他住饼的那间屋子,一到下雨天,就会有奇怪的声音从墙壁里发出来,好像在说‘疼啊’、‘疼啊’、‘疼啊’……」
她的声音阴森森地颤抖著,可是周子殷却慢慢地笑了起来,嘴角一点一点往上翘,不知怎的这个角度看起来他的嘴唇格外红,仿佛再笑下去就要露出两个尖牙,黑色的长发上也许就要长出角,「哇呀,」她被吓得倒退一步,两手格在身前,「你、你你不准笑!」
「果然四肢发达的人,头脑比较简单。」周子殷道,「你想演戏,先去戏剧社呆几年吧!」
靠,居然被识破了。
周晓安一下子垮下脸来,神情变幻非常快,像是五官都在同一时间移了位,往下垂。
她的面部肌肉调节神经和运动神经成正比啊。
「跟我说说你家的事。」
「不是说了吗?非常凄惨的穷困之家。」
「你有兄弟姐妹吗?」
「嗯,有两个姐姐。一个已经嫁了,一个天天嚷著要嫁。」
「……你有做过别人的保镖吗?」
「无,你是第一个。」
「你平时在家干什么?」
「打水砍柴练功。」
「真的假的?」
「骗你干吗?」她叹了一口气,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呐,「我们那儿都是喝井水的,不像这里有自来水啊,自来水真好,我的梦想就是攒够了钱在家里弄台抽水机,那样就不用打水啦。」
「你爷爷的工资应该不低。」
「鬼知道他把钱花在什么地方了,那种臭老头是靠不住的,周家只有靠我了。」
她边说边拍拍自己的胸膛,阳光晴好,她的白衬衫丝丝透亮,发丝也透著亮,非常清爽,就像刚洗过的蔬菜或是水果,有一种很想让人去闻一闻踫一踫的美好光泽。周子殷瞧著她,忽然不说话,低头捋了捋头发,他的发质非常好,刚才躺著又坐起,头发并没有乱,他用手指当梳子,把头发扎起来,扎得很慢。周晓安一直觉得男生留长头发要么流气要么女气,但他的长头发真的留得非常好看,令人想到日本平安朝时期的美人。
「说吧。」扎好了头发,周子殷忽然这样开口。
晓安愕然,「说什么?」
「你今天神经兮兮,又阿谀奉承,又忍气吞声,难道不是有事求我吗?」
虽然这是事实不错,可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著就让人很ORZ?
「那个……咳……那个,是有件事。」
「嗯。」
「明天我想请个假。」
「嗯?」
周晓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有场球要踢!」
「哦,好的。」
「真、真的?」不是吧?她没听错吧?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
「以后就这样。」周子殷站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嫣然一笑,「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是最好的办法。」
呃……这句话听上去,好像颇有深意?
不过目标达到的周晓安已经顾不得去深究啦,她满脸都是喜色,心已经飞到明天的球场,嘿嘿,陆上夫,你等著吧。
周六的天气非常之好。
明道学院的足队到达球场的时候,青中已经在等著了。陆上夫坐在观众席上,看著周晓安走近,微微一眯眼,「来了。」
「来了。」
周晓安淡淡地点点头。
两个人的样子不知怎的让宋呈林想到武侠小说中高手过招。
明道的人先去换衣服。周晓安身上穿的还是校服,雪白衬衫,漆黑长裤,外面穿著一件黑色小西服外套,扣子没有扣,因为不在校内,所以干脆没打领带。她最后进更衣室,出来的时候,陆上夫道:「我们已经做过热身了,给你们十五分钟。」
「陆上夫,你很够意思啊。」不过她早上已经跑过步打过拳,身体机能已经被调配到最佳状态,抱著手臂,她看著对手,「万一我们赢了,你会不会后悔?」
陆上夫也笑,白白的牙露出来,「不先打赢你,我怎么甘心去全国大赛?」
「我告诉你,我可从来没输过。」
「实际上,上次你已经输了吧?」
「……那不算。」说得有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