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她差点站不稳。绕了半天圈子,他只是为了这件事?
上当了……她就知道。
湖心!
绿竹!
碧荷……
粉莲?
站在湖岸边边上,印麟儿揉著她难得恢复了视觉的眼楮,彻底无言。
她、她不就是迟了一个月吗?现在还是八月中吧,就算她不期望能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至少让她看几片正常的也好啊。眼前,「接天莲叶」是真,「无穷碧」就有待商榷。
为什么应该满湖碧绿的荷叶会是墨色?
「我的眼楮肯定还没好……」她喃喃自语,两眼发直。
与她同行的扫麦嘿嘿笑道:「印泵娘,你没看错,这片莲叶是黑色的。师父下了些药在藕睫里,两年前开始,这些莲叶就变成黑色了。」
「是吗……」她呆呆吐了两个字,不是疑问,而是毫无意义的昵喃。
对她而言,来到七破窟原本就是个意外——
数日前的夜里,莎叹为她双眼滴药后,两人各自睡去。闭眼前她还在岭南印爱自己的香香软榻上,睁眼时她已身置马车中。她大惊,幸好扫麦就在车外,细问下才知道是昙下令部众护送她回窟(因为她输了问答)。随车护送的四名部众是昙从夜多窟借来的,因怕她不肯「就范」,他们竟然趁天黑将她从印爱扛出来……幸好扫麦有留书说明。
这算不算挟持?
忆起这段乌龙,她哑然失笑。等她定下心神回头时,那苍发身影牵云带雾的从林间走出来,山色上眉头,水色入眼秋,眉眼含笑,天骨自然。
「昙……」她提裙跑上前,却在他身前一寸处刹住脚步。颤颤地伸出手,却不敢抚上那妖魅俊颜。多久……多久没看到他了呀……
他从背后拿出两枝木棍串起的鲜艳蘑菇,笑眯眯递给她,「见面礼。」
她转瞪他手中的东西。蘑菇,两朵,一朵颜色艳丽,大红伞扒上瓖嵌著无数白色小斑点,一朵颜色乳白,伞扒尖而小,睫杆细长。如果她没记错,红伞扒的是毒蝇菇,白伞扒的是粘草菇,都是毒蘑菇。
他想毒死她?怯怯从他手中接过木棍,她五味杂陈。
这也就算了,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数日……她只能说:叹为观止。
厌世窟是没有门的——
准确说,湖心中央的上水堂是厌世窟的一部分,它四面环竹,东南西北全是墙,还是以竹木架起的网墙。怎么进去?上面!也就是说,你必须轻功好。从上方天井似的「门」跳进上水堂。无忧住右边的水榭,扫农、扫麦住左边的水阁,昙住后面的水院。前方空出偌大的厅堂,厅堂四周以白幔为帘,桌椅、软榻、香炉、茶具一应俱全。上水堂内没有侍者侍女,她偶尔会见到一些人从上面跳下来,有男有女,他们打扫完就走,见了她也不惊讶。
厌世窟窟主的威信还不如侍座——
她不止一次见到无忧训他,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小声辩解「我不拘小节……」无忧对她也是虎视眈眈。因为他有一次得意地告诉无忧:麟儿会算账。噫,又不是什么专才,值得他这么嚣张吗?
他有庸医的潜质——
昨天,一名部众来上水堂问他拿药,不知是哪位窟主属下。她听见身边的他「哦」了声,将一只小瓶抛给那名部众。那名部众接过瓶子,站在原地安静了半天,开口:「夜多窟主,属下要的是让人拉肚子的药。」
他呵呵反问:「纪南,什么时候开始,泻药这种小东西也要到我这里来拿?」
被唤「纪南」的部众低下头嗫嚅道:「属下知错。可您给属下的是……」
「过期的媚药一样让人拉肚子。」
「……属下告退。」那名部众走得很匆忙,好像还被他自己的脚绊到。
……
如此种种,在短短几天内将她的脸皮练得比铜钟还厚。她已经达到视若无睹的境界。此外,她也有点明白他为何急匆匆将她「挟持」到七破窟来——秋季窟佛赛将至。不过,江湖事端从来不是她关心的焦点,她现在最幸福的就是眼楮上药的时候。
眼布取下来的时候,她的眼楮完全恢复了视觉。但她取镜一照,心头刹那之间还是沉了一沉——眼楮变得异常可怕,眼眸黝深,原本明亮的白色眼球染上了天际阴云的色泽,淡淡的灰,就像没洗干净一样。
震撼过后,她接受了。看得见总比看不见好。
眼楮现在仍然需要用药,以前是莎叹或扫麦给她点药,现在是他亲手为她点药。
第一天的时候,她乖乖坐正、抬头等他点药,没想到他拍拍膝盖,满脸东风荡漾地说了句:「过来。」
她移近了一点,手腕被他不耐烦地一扯拉进怀里,瞬间人仰马翻……她的意思是自己枕在了他膝盖上。就如此时,她仰卧在他膝上,他拿著银勺正从瓶中取药,苍色发丝一缕一缕从他肩臂滑下来,悬在她鼻尖上方。银勺的柄又细又长,勺尖比芝麻大不了多少,正好是一滴药水的量。
沉迷他衣上的惭愧青松,她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汉朝有张敞为妻把笔描眉,伉俪情深,而今有他为她卧膝点药……嘻嘻……
「别笑!」他的手覆在她额上,定住她乱晃的脑袋。他的猫儿……他是说麟儿,笑得眼都弯了,怎么点药?
她乖乖止了笑,注视上方那张放大的俊脸,目不转楮。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桃花流水鳜鱼肥……
「眼楮别看我,看旁边。」他扬扬眉,提醒她。
「哦!」她听话地将眼楮斜看向他的衣襟,方便他从眼角滴药。一阵冰凉之后,她闭上眼让药汁渗透,感到他软软的指腹在腮颊边游移。她蓦道:「颜色很难看。」
「嗯?」
「我是说眼珠的颜色。」
「没关系……」他以指为笔,轻轻绘著她的眉。
「又要很长时间才能好吗?」
「嗯……」
她将眼楮睁开一道小缝,还是觉得有点不适,立即闭上。那朦朦胧胧的一眼,她看到他专注的神情。
专注?对她吗?她想了想,还是说:「这样也没关系,反正……」
「不行。」他笑著打断她的话,「斩草除根,治病断根。如果治不了,开始我就不会治。」
她默了一下,轻道:「你真有耐心。」
他的指尖在她鼻子上点了点,「医家具备的特征之一就是耐心。」疏经通脉之法,可以转瞬即成,也可能需要长久的时间和无人可比的耐性。对于印爱的事,她既然不想旁人过问,他不问就是,但伤害她的人他可没说就这么算了……不如让那人成为永远的传说……基于少事少机,他倒没什么城府诡计,只是直觉地想了想,正待深想下去,膝上的她一动,慢慢坐起来。
腿上压力骤失,他突然有点失落。从她言行举止中明明可看出她的亲近,可……眉心一皱,袖尾在空中扬起半弯烟色弦影,他将她扯进怀里,顺势倒在软榻上。
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问:「怎……怎么啦?」
「麟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清暖的身子拥著她,低低的声音伴著痒痒的气息,尽数绕在她耳畔。
她的脸一下子红透透。
她也很想亵玩啊……她的意思是想亲近他啦。桃花流水鳜鱼肥,她眼馋很久了,不过,每次她一有邪恶心思就会心跳加快,手足无措,全身发虚汗……矛盾,矛盾,她真是恨死这种自己了。
「麟儿……」盯著酡红粉颜,他一时怔忡。难怪友意喜欢招惹那些女子,不是没有原因。
指腹在唇角徐徐摩挲,他倾低了身,妖长美目突然一凝,翻身坐起,大袖倏扬。
一根银针没入门框,只剩一截针头在外颤震。
门边站著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意思意思地模了一下额角,假装拭去冷汗。抱拳一揖,少年嘻嘻笑道:「商那和修参见厌世窟主。见过印泵娘。」
她脸似火烧,他却神色坦然,盯著商那和修等他后面的话。
「我尊传令:未时五刻,上水堂议事。」
「今天?」
「正是。」
也就是两个时辰之后……翁昙颔首表示知道。商那和修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他冲脸色通透的她挤挤眼,揉揉鼻子,告辞。
见他有事,她不想打扰,正要出去,他手一勾搂了上来,「麟儿,我们继续。」
赖皮!
她瞪大眼,很想知道他怎么个「继续」法。
他凑近了点,注视良久……良久良久……良久……无奈刚才的绮思被商那和修一搅,早已飞到爪哇国去,怎么追也追不回来。他撇撇嘴,叹道:「下午我们在前厅议事,我不陪你了。你要是觉得闷,让扫农陪你出去走走。」
「嗯。」她温顺点头。
他的手仍然勾在她腰上没有放开,继道:「麟儿,在上水堂,除了药阁里的东西你别乱动,其他地方大可随意。下午我尊与窟主们的议事,想来是关于秋季窟佛赛,我并没有支开你的意思,只是怕你不习惯……」
话在这里停住。
因为,她的唇软软地触在了他嘴角。自自然然,为他的体贴,为他的温柔,为他的关心,为他的……赖皮。
他有瞬间的怔愣,只一闪,双眼遽亮,妖长美目灿烂无比。灿烂到她不得不提起戒备之心。
「麟儿,我们继续!」他笑得既单纯又兴奋。
丙然——她叹口气,趁他放松时突然用力挣脱,冲他做个鬼脸,提著裙子向书房跑去。喜悦的声音在檐廊的拐角处传来:「我去整理你的字画。」
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