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个方法可不可行?」他询求自家侍座的意见,却见无忧满脸激动地望著他。
难道他脸上真的长了蘑菇?
无忧上前一步,「窟主,您终于肯动脑子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他以前很雾?一时有些嗔意,他也没放上心。沉吟片刻,他又道:「可如果这柄剑是批量铸造,任意买卖的,那查起来就很困难。无忧你看……」
「不必!」无忧断然道,「属下相信窟主定能从断剑上找到线索。事不迟疑,还请窟主尽快启程。」
到底谁是窟主啊……翁昙动动唇,举目远眺。远远层山翠叠,珍草灵芝,庐山上藏著数不尽的奇花异草、罕世药材,他想多待几天行不行?
「师父师父,您看,我挖到一株王不留行。」扫农乐颠颠跑过来,满手泥土。
「哦?」翁昙立刻将头凑过去,只看一眼就道:「它还没开花,王不留行是取种炮灸的子实药,你这么早把它挖出来……」
「我们带回去种啊,师父!」
「……也可以。」
「那我再刨些泥把它包起来!」
「好!」
扫农捧著草药一阵风跑回原地刨土,翁昙正要跟著去看看,无忧用力一咳,他不动了。
无忧抬平眸子看他,他面无表情与无忧对视。林风拂面而过,扬起几缕苍灰的发丝,林木深处时不时传来婉转莺啼,活泼跳跃,令人心旷神怡。
要比耐心,无忧自认胜不了自家窟主,暖风中,他悠悠开口:「窟主,为了药铺的货源,属下还要在庐山逗留一段时日,扶游窟主的腿不能耽误,白衣蒙面人的事也要尽早查出来才好。您要找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等这些事清晰之后再找,行吗?」
翁昙顺顺地应了声:「好。」
「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当讲。」厌世窟主的胸襟就如茫茫群山,空阔无比。
「那五根银针,您不该送给印泵娘。」
「我答应了为她做五件事。」苍发的窟主袅袅一笑,「虽然我不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但你不觉得麟儿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吗?」
初见时叫他「蘑菇公子」,见了蛇也不尖叫;再遇时在她大哥身后左绕绕右绕绕,真的很像锅边的一只小蚂蚁;松鹰崖上,人人眼楮盯著酸浆睡茄,她则转著雨伞发呆叹气;夜里听到琵琶曲,她乱叹「商女不知亡国恨」;他要买茄果,她大方点头,却也狮子大开口要他做五件事,也许她一时顽皮,并未当真,可他却好奇她会让他做什么事。
无忧恍然大悟,「原来……窟主也有好奇心啊……」
什么话什么话!他为什么不可以有好奇心?翁昙郁闷了。
咳咳咳,无忧转开话题:「断剑一事,窟主还是尽快查明。再容属下提醒一句,扶游窟查探消息时一向低调,窟主别太招摇就好。」
撇撇嘴,闷了半晌,他轻轻开口:「请华流帮忙总行吧。」
「我尊让化地窟主处理另一件事,据属下所知,化地窟主去了云贵一带,没那么快回来。」简单说,就是有求无门。
「……我亲自去查。」彻底屈服了。
「属下静候窟主佳音!」
「……」
无忧对他的郁闷视若无睹,停了停,放柔了声音:「窟主,虽说有些话我说过很多遍,可这次我还是提提您。出门在外,该住店的时候就住,该上酒楼吃东西的时候就吃,您不必为了节省银两总是睡在山野林地里,就算遇到黑店也进去住一晚,有床有被,总好过餐风宿露。您对吃用没有太多讲究,养生之道在于少思少念,少乐少愁,少事少机,属下知道,但适逢名酒名楼,您大可直接上去点菜,属下为您备的银子肯定够用,您完全不必担心。」
翁昙垂下墨浓长睫,闷闷地,小声道:「我只是……不拘小节。」
「……属下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娶妻,还不想被气死。」
「……」
见他沉默,无忧的调子更软了,「窟主,虽然您不擅理财,可也不必过于节俭,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三不欺’的生意也不差,我们的香药、毒药、媚药大把人捧著银子买。说起来……嗯……窟主,近来很多人到药铺里买‘好事近’,您看……」
「那是媚药。」翁昙冷冷断了他的话。研究药理,妇人之疾、阴阳媚药总少不得了解一二,「好事近」是他久久以前研究的一种媚合之药,功效柔缓,对人体不会有太大伤害,较之用心险恶的婬邪之药的确胜过千倍。当然,要说烈火猛毒的媚药,他也不是没研究过,小有所成,「」就是。
无忧全然无惧他的冷意,和风吹面地一笑,「一两百两金!属下这么说,窟主总该相信属下的话了吧。」
千金散尽还复来。老不欺,少不欺,美人——不欺!
「我一向信你。」翁昙瞥了他一眼,惋惜的眼神再度转向苍茫群山。依依不舍了片刻,突然有点明白早餐时印麟儿的心情了。
满山的奇花奇果奇虫奇兽,明明近在眼前,却有一种失之交臂的心痛……啊,少思,少思,要少思……
袍角一拂,他迈步向密林深处走去,口中道:「一天。今晚拿到《焚天火罗图》,我自会去查断剑的线索。药铺的事,有劳你了。」
苍发身影隐入林间,冷香无痕,那轻轻浅浅的言语亦化入木叶的沙沙声中,无处可寻。无忧见扫农快步追上,身形不动,直到师徒二人的气息完全消失,他才徐徐垂下眼帘,轻轻一笑。
绕上心头的,是那一句——我一向信你。
要追查断剑的来源,翁昙首先想到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剑世家——南昌罗门。在拜访罗氏之前,他拎著断剑去了几间打铁铺,那些铁匠翻来覆去地端详,都说这截断剑由精钢所制,烧铸精良,对温度的要求极高,非一般小作坊所能打造。
拜访南昌罗门时,想到无忧的叮嘱,他和扫农非常低调,入夜之后才悄悄来到罗家。刚往大门前一站,还没开口,他们就被包围了。罗家的老爷子在这重重包围中出现在他们面前。
毕竟他们是来请教的,一番唇舌后,人高马大得可以当门神的罗老爷子终于相信他们没有恶意,取饼断剑用两指一拈,再模模断口处,立即给出答案——真巧,不用找了,此剑正是罗家所铸,并且是用「十炼钢」锤铸而成。
翁昙就算不懂剑,也知道「十炼钢」、「百炼钢」这等值得惊叹的铸造技艺,他正要称赞罗家工艺精湛,罗老爷子却说:「这半截断剑自剑尖一寸处开始,每隔三寸就有两道细微的交叉波浪纹,正是我罗家铸坊火钳上的花纹。」
他闭口不赞了。
细问之下,得知罗家半年前铸出八十八把十炼钢剑,荆王定了六十把,江湖四大山庄之一的富阳府饶氏山庄定下十七把,剩下的十一把,崆峒派订了十把,余下的一把被一名年轻的剑客买走了。
谢过罗老爷子,他与扫农告辞。回窟的路上,他们反复推敲,深深觉得那名剑客可以忽略不记,因为白衣蒙面人组织有顺,训练有素,荆王、饶氏山庄、崆峒派三者比较符合要求。不过崆峒派与峨嵋、北岩、太行四派都有弟子遭到杀害,他们联请松侠元佐命追查此事,这么算来,崆峒派也可以忽略掉。而今剩下的就是荆王和饶氏山庄。如果是荆王在幕后掀起此番腥风血雨,必定与朝廷脱不了关系,其间的利害乱七八糟,比浑水还浑,少沾为妙。如果是饶氏山庄,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这绝不是翁昙会做的事。
要少思,要少思……回到窟里,他的第一件事是去扶游窟见郦虚语,看看她的腿情况如何,再将得到的讯息统统倒给她。来到上鸦楼,虚语被她的近侍桐虽鸣抱出去赏了风景刚回来,心情似乎不错,笑眯眯的,完全不问她的腿何时能够行动自如。听完他的话,虚语沉吟半晌,摇头,「荆王和饶氏山庄都不用查了。」
他凝眸不解。
郦虚语道:「六天前,巴山楚帮被人灭门,鸡犬不留。一名生还的弟子说他亲眼见到三名白衣蒙面人血洗楚帮,虽然三人都是用剑,但其中一名白衣蒙面人与楚帮帮主高九交手时,用了一套匪夷所思的招数。昙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招路?」
他乖乖点头。
「据说,白衣蒙面人的剑被高九震飞,他立即弃剑用拳,拳路神出鬼没,吞吐飘忽。可惜那名弟子昏了过去,没看到结果。」郦虚语歇了歇,再道:「虽鸣验过高九的尸体,体表只有几道浅浅的剑伤,不足以致命。但他的心脏和肋骨已经粉碎,如果不是用手去压,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高九不是死在剑下,是死在一双拳头下。」
「内伤外不伤的拳……」翁昙不怎么用心地想了想,问:「是哪一派?」
郦虚语摇了摇头,也没有戏闹的心思,「西北一带的拳派有这种特点,但地大人多,我原本还头痛该怎么去查,今天加上这截断剑,我想……你应该去崆峒走一走。」
「你是说崆峒派?」他终于惊讶起来。
郦虚语看向梁柱,就连讽刺他一下也懒了,声音平静:「崆峒鬼臼拳,外击无痕,内伤断命。因为这套拳法过于阴毒,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好。崆峒派十几年前声威显赫,与武当、峨嵋有并驾之势,但近几年来已经式微了。现在的掌门人是乐非良,年过四十,妻亡未娶,有个女儿,年芳十五。」
「也可能是其他人学了鬼臼拳,故意嫁祸给崆峒派。」
郦虚语见他疑虑,开怀一笑,「好吧,那你告诉我,一柄十炼钢剑卖价多少?」
「一百七十两。」这是他从罗老爷子那里听来的。
「一个已经式微的门派,怎么会突然花一千七百两去买南昌罗门的十炼钢剑?」
好像也对哦……翁昙抿抿嘴,接受了她的猜测。
静了静,一时无话。各自沉思半晌,郦虚语蓦然开口:「昙,行走江湖,你的发色太醒目了,好好歹歹你也乔装一下。」
「好。」
「对了!」她双掌一拍,想到什么,「华流前段时间算了几卦,他说你今年有鸾祸,要你乖一点。」
翁昙睁大眼楮,「鸾祸?」
郦虚语脸色一正,「所以,这一路上去崆峒,不准和女子说话。」
「好。」
「乖!」
「要是她们和我说话呢?」
「……装哑巴。」
「好。」
「乖!」
「要是她们听过我说话,知道我会说话,又要和我说话,怎么办?」
「当耳边风。」
「好。」
「乖!」
「只要不说话就行了吧?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
「好。」
「乖!」
「如果……」翁昙还想再问,郦虚语赶紧调开话题——
「听说你送了五根银针给岭南印爱的印麟儿?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闵友意的那套他倒是学得快。
翁昙无窘无惊,眼中半点波光也未吹起,只笑道:「对。友意把酸浆睡茄送给她,我要买回来,为她做五件事是买卖的条件。」
「你当真?」
「我当真,只是……」忆起当夜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淡唇含了些深笑,「她倒未必当真。」不过世事总是随年渐变,一年后,两年后,甚至三四五年后,谁知道印麟儿会变成什么样呢。心性会慢慢成熟,阅历会渐渐增加,昔日的天真也会埋于黄土。
郦虚语捂嘴闷笑,他任她笑著,也不问她笑什么。
少思,要少思……
静谧之时,身后珠帘响动,桐虽鸣走了进来,掌上托著几本书。他将书放到虚语手边后,往他身边一站,以谦和的语气问虚语的腿什么时候能好。他回答「不知道」。
三字甫一出口,他顿时感到周遭三尺以内的空气进入寒冬。
郦虚语用书掩了脸,依然闷笑。他识时务地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