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浴池,凝儿还是忍不住跑去找曲唯。他没有走远,在藏书惊人的书房里看书。
「哇!这火峰之殿是别宫吧?啧啧,我看都城皇宫里的书这儿都有一份,千万不止!」凝儿一进去就把头摇得差点向后倒去。
曲唯静静看书,彷若没有听见她说话。
「曲唯兄,究竟什么时候大家才会过招比划比划呢?」她再接再厉地吵他。千辛万苦上来,为的就是切磋武艺,但大家好像一点都不急似的。
「小凝想跟谁先打?」曲唯还是没有抬头。
「谁都好啊!曲唯兄想不想跟我打?」她简直等不及了!
「不想。」
一句话就堵住了她的嘴,凝儿好不泄气。「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回答:「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什么意思啊?」凝儿两道眉纠成一道。「你说你非赢不战?」
「是不知结果不战。」
「不战怎么知道结果?你说反了吧?」
「不是胜负,而是后果。」
凝儿叹了好大一口气,「曲唯兄,你年纪不到二五,为何说起话来像是白发苍苍的入定老僧?又玄又短,不知所云!」
「在下……」
「等等!」凝儿叫道。「还有你老在下在下的,我耳朵都快痛了!说个简单的我不成吗?」
曲唯终于抬眼看向他,黝黑的深眸一瞬也不瞬。「小凝想和我学武,不一定要打。」
凝儿很高兴他终于肯说「我」了,但还是不懂他的话。「不打怎么学得真切呢?光纸上谈兵吗?」
「凡动手则易伤,或有其它难以预料的后果。」
易伤?后果?凝儿心中一跳!不会吧?难道……被那双几乎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看透了她的秘密?
「就因为我年纪小、身子短?」她故意问。
他没有回答。凝儿心中急跳,不想显得慌张,但又不能不搞个清楚。
「到底为什么?我最想跟曲唯兄过招呢。」
曲唯瞅著她,越看越让她忐忑。他举起手来,凝儿瞪大眼,感觉那有些粗茧的手指轻抚过她脸上,沿著红痕边未伤的地方。
「因为是小凝。」他的手离开了。
凝儿怔著,脸上被抚过的地方热烫起来,完全不能确定他的意思。她就是在说自己想打,不是说她是谁?但他的意思是……因为她特别吗?
心跳得更剧了,他眸中有种东西,让她无法看向它处。她有种被摄了魂的感觉,好……好奇怪,让人……心悸!
「曲唯兄傻了吧?都上了火峰之顶,怎么可能不打呢?那你要怎么称王?」她甩甩头,想甩掉那份奇异的感觉。
「高下之分,不在兵器之间。」他安静地说。「又或者,我们分的不是高下,而是其它。」
「我还是不懂。」凝儿问得非常无奈,但人家不跟她打,难道她要偷袭不成?还是霸王硬上弓,看人还不还手?
她好挫折!她说的真心话,全天不中,她最想过招的,就是他啊。
「曲唯兄不打,那我只好去找那两个罗!」她斜睨他一眼,嘴角勾起来。
「小凝还是同以前一样,先观战比较明智。」他又转回书上去了。
懊死!这人怎么像座山一样掀不动?
「那你说我可以跟你学的,你不是要教我?」她不死心。
「我的忠告如果不听,还是算了吧。」
天!她可以缠胜婆婆玉爷,连那笑得如天仙的狡猾美公子她都玩得顺手,怎么就是斗不过眼前这块硬邦邦的石头?
「我听!我听!在那两人动手之前,我不会开打的,行了吗?」
「还得看出心得来,跟我报告,我准了才能动手。」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师父啦?」凝儿叫道。「我婆婆玉爷都没敢使唤我,我最恨别人使唤了!」
「这是交易,不是使唤。既是小凝有求于我,我自然开条件。」
他连眼皮都没抬。
她喷著气。「曲唯兄是要派我作谍细吧?还报告!」
「小凝若认为我武艺如此不如其他两位,何不另请高明?」他用字较平常尖锐了些,但她满肚子气,没听出来。
「曲唯兄真的很坏!」
他眼轻眨了下,眼光仍在书页上。
「小凝想改称我坏公子吗?」
「不,曲唯兄就是曲唯兄。」凝儿磨著牙。「什么都答应你了,可以请你从书里爬出来,教教我有用的东西了吗?」
他慢慢把书合起来,转过来看她的眼神,竟是含了……笑意?她一定是眼花了。
这人老了绝对仍旧像现在一样俊逸,因为脸上的皮从来没动过,一条皱纹都不可能有!
「小凝想学什么?」
这是个大方地邀请,还是故意让她无从下手?凝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他也就任她肆无忌惮地审视。
「我还以为吉村人视身体为神圣之物,不可亵渎。」那笑意仍在,这次她好像没有看错。
「曲唯兄说到哪里去了!」一向大胆的她脸居然有些热,大约是因为他反常的逗弄。「我不是在看身体,是在想攻法!」
「守法学了,现在改想攻法了吗?」
「嗯。」她很肯定地点点头。「多亏了曲唯兄,我现在知道要怎么看守法了,但我也没有真正去想过攻法要怎么看,想听曲唯兄怎么说。」
「攻法……」曲唯说了一半便停住,凝儿等了又等,正要催促,听到房外传来脚步声。
「玉少侠?」是赫沙刑。
虽然被打扰了很让人扼腕,凝儿还是有礼地说:「请进。」
赫沙刑进来,对曲唯点头招呼,便转向凝儿。「方才仇大侠抱怨干粮难以下咽,想去翻翻有没有其它更好的食物,发现除了第一包是真正的干粮以外,其余全是沙包。」
「什么?」凝儿叫道。「吃饭最大,怎么可以这样骗人!难道王库穷成这样?」
「想必是酋王想试验一下我们吧。」仇映宫闲闲跺进来,拿著一方丝绢,拭著额头的薄汗。「推选中对我们下难题,也是理所当然。」
「那酒呢?」凝儿更关心的是这个。
「酒倒是不折不扣,不少。」赫沙刑笑。
「那还好!」凝儿呼了口气。
「玉少侠这样就放心了?」仇映宫促狭道。
「喝了酒,就有力气打食了嘛!」凝儿想想又皱起眉。「这一路上山都鸟不生蛋的——不对!半只鸟都没瞧见,又不能出山,要打什么啊!」
「看看那一袋,不出两天就吃完了,即使再省,也熬不过五日。」赫沙刑说。
「那就是偷到了三天!」凝儿击掌笑道。「美公子这回成了我们的恩人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就糊里糊涂把东西吃个精光。」
「原来要当你的恩人这么容易?」仇映宫眼中一闪一闪的。「玉少侠可有过担心沮丧的时候?」
凝儿当真回想了一下。「好像没有。」
「即使缺粮在即,又高手环伺?」
「高手多就办法多。还没饿到要断气,沮丧什么?」
「真是吉村的人,吉人天相,要吓你都没办法。」仇映宫这次的微笑极为引人,好像少了那份常见的嘲弄,凝儿眨了眨眼才能转开眼楮。
可惜那份嘲弄很快又回到他眼中。「高手多就办法多的话,」他转向曲唯。「曲大侠要不要终于开个金口,帮忙出出主意?」凝儿很期待地看向曲唯。这次他是不是不能再沉默是金了?
曲唯仍沉稳地坐在那儿。自刚才那两人进来以后,他好像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一个人怎么能静止到这样的程度!
而且,难道还真的不开口?连凝儿都不能不吃惊。
仇映宫环起臂,像是要跟他耗下去。曲唯毫不受影响地回望著他,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曲唯好似在看著一幅美而不实地画,看得越久,能找出的缺陷也越多。
凝儿终于忍不住为曲唯解围。「美公子,你自己没办法就说一声,干嘛要别人先解?」仇映宫挑嘴一笑。「玉少侠,推选是四人决,不是两人一国,你做得这么明显,仇某会嫉妒的。「凝儿看向曲唯,他已转眼看她,她赶紧又看回仇映宫。「美公子,下回若有人逼你住口,我一定为你说话,让你可以随著自己性子聒噪这样可公平?「她嘻笑。
「说你天真,脑子还真不慢,那张嘴更不饶人。」仇映宫似也拿她没辙。
「好说好说,大家都是随性嘛,谁也不必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凝儿有点同情地看著曲唯。那样的性子啊……称了王不是很苦?一定得说上许多话,累都累死他。
「我看我们再分头找找,看有什么藏起来的食物,或其它可以入口的东西。」务实地赫沙刑道,也为调停眼前的情况。
「还是好公子最好了!」凝儿一拍手。「哪像我们还在这儿要嘴皮子。走吧走吧!」蹦蹦跳跳跟著出去了。
仇映宫冷笑看向曲唯。「仇某真想知道,阁下与他独处之时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没期待曲唯会回答,仇映宫漫步踱到门边,又转过头来。「那孩子再特别,毕竟是个孩子,阁下若过分了,仇某不介意陪著玩。」
待那份香气飘远了,曲唯才慢慢将视线移向自己不知何时紧紧相握的手。
「谁也不必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如果有一天,小凝你没有选择呢?」
殿里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可惜没搜出更多吃的。既然没多少食物,晚膳就免了。前一天上山路途辛劳,所以众人早早就寝。殿中寝室众多,凝儿不客气地先挑了以后,其余三人倒挺有默契,就围著她挑了相邻的寝室,仇映宫在左,曲唯在右,赫沙刑则在走廊对面。
辗转睡不著,凝儿蹑手蹑脚来到右邻房,也不担心必须敲门,那怪人几次都能远远听到来人接近,她保证自己也不例外。
拉开房门她就闪了进来,再把门无声拉上,转身在黑暗中等著,她只跨进房门而已,也算有礼数了吧?
「小凝通常没有睡不著的毛病。」果然传来那低沉熟悉的声音。
她笑逐颜开,把这话当邀请了,循著声音来到床边,模索椅子坐下来。「谁叫曲唯兄攻法才开个头,今晚没听到我肯定彻夜难眠啦。」
啪地一声,曲唯点上火烛。凝儿不意外地看见从床上坐起的他仍衣著整齐。这人从不卸下防备的吧?
「我们说话,会不会吵到他们?」她还没无礼到那种程度,而且不知怎地,她不喜欢他们的对话被旁人听去。
「隔著你的房,无碍的。」
也是。此人如此孤僻,会被别人听去的话,他决计不会开口。
这样共处一室,挑回了初识他那两夜的回忆。凝儿微笑。他再孤僻,也从不拒她人于千里之外,她觉得很幸运,很开心。
开心到更黏著他不放,这可是他自找的!
「曲唯兄,你内力高超能听到人脚步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能分辩是谁呢?」
「各人脚步轻重、节奏各异,但如果不熟识,也是不听出来的。」
「我的脚步声听来很熟吗?」她笑问:「因为我老跟在你后面?」
他没有回答,眼中神色难辨。凝儿没太注意,只又想到:「曲唯兄,我看我的内力是绝对不如你与好公子,那么攻法上究竟要怎么弥补?」
她问得理所当然,好像对方不正是要较劲的那个对象,也没想到对方会藏私。
在烛火摇曳的昏暗室中,他的双眸更显神秘,甚至抹上一丝危险的气息。凝儿有些怔然,他似乎……迟疑了,不太像他。
「小凝不应忘记,最终我也是一个对手。」深沉的声音中有著冷意。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求武而已。」凝儿完全不在意。
「如果有人将小凝视为敌人,那你就有了敌人,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
「不,人要害我是他的选择,我自有我的选择,不然和听人使唤有何不同?」凝儿大大摇头。
一股奇异的张力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从来淡然冷绝的他,今晚特别不同,凝儿不禁张大了眼楮。
「小凝也说过,绝不原谅想害人的人,不是吗?」
「曲唯兄还记得?」凝儿奇道,想想才答:「我不会原谅,就是不再相信他了。我不会恨他,也不会报复他,我会忘了他。永远避开他。」
烛光的阴影在曲唯脸面上舞动,长长地睫毛掩住那幽黑的深眸,蹙起的双眉有著深深的刻痕,写满了孤寂。
「是吗?」曲唯喃道。
「曲唯兄何必担心这样的事?」凝儿倾身看他。「你绝不是害人的那种人。」
「是吗?」他又说,嘴角似笑非笑。「小凝怎么知道?」
「因为我记得住曲唯兄,我相信曲唯兄,我喜欢接近曲唯兄啊。」
他震动了,呼息停了半晌。他脸贴得好近,大大的双眼亮而无暇,像最纯粹的黑水晶,整个世界都能清晰地反映在其中,连他也在里面。
凝儿怔忡了。他……他的眼楮不同了!同样的深邃,同样的无底,但其中……第一次让她见到,其中有多少情绪激荡著、冲击著,像有千言万语一齐迸发。
「曲唯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