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变难喝了?」
啜了一口「橙花」,徐芷歆抬起头,问了出口。
舒正寻先是微怔,然后侧头看了张义睿一眼,像是在告诉他「一百元给我交出来」。
「你设计我。」
张义睿装死装得很彻底。「你早就知道她喝得出来,对不对?」
「不好意思,我只收现金。」舒正寻不搭理他的挣扎。
「我要告你诈赌。」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百元现钞,摆在吧台上。
「去啊。」
「你们在赌什么?」徐芷歆依然状况外。
舒正寻只是笑了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她。
「前几天老板进了别家牌子的琴酒,所以味道变了。」他扯开了「诈赌」的话题。
「是因为成本比较低吗?」
丙然天下的老板都是一个样。
「不是,是因为酒商的业务比较辣。」
「……啊?」她愕然,一时之间更疑惑。「比较辣?」
「中年秃头男业务当然敌不过年轻漂亮的辣妹,所以老板改下订单给美女。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这……」
好吧,更正。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
她摇摇头,举杯小啜一口,却咳了两声;再喝一口,她咳得更用力,还拿出面纸擤了鼻水。
「你感冒?」
舒正寻看著她,略皱了眉头。
「应该是吧……」
她又喝了一口,再咳三声。
「你把橙花当感冒糖浆吗?」
他忽然伸手,夺走她手上的杯子。「感冒就要像个感冒的人,不留在家里睡觉,三更半夜还出来喝什么酒。」
「喂,那是我的……」
「乖,生病了就快回家睡觉。」
他故作哄骗小孩的模样,也顺手将那杯酒给倒进流理台。
「是你自己叫我快点让你清偿债务的吧?」
「那好,刚才倒掉的那杯我会算进去,这样行不行?」
「你……」
老板黑心,连酒保也黑心。
「开玩笑的,」他被她的表情逗笑。「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还是你已经打定主意明天不想上班?」
「我明天排休,有正当理由可以喝到你打烊。」
「感冒了就不是正当理由。」
「我就是睡不著,你能拿我怎样?」
她第一次看到这种「热心」的酒保,见客人感冒还不肯卖酒的。
「躺著就能睡了,哪有睡不著这种事?」
「要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的话,世界上就不需要有‘安眠药」这种东西的存在。」她说得振振有词。
「它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他冷不防地回了一句。
而这句话却让徐芷饮愣了一会儿。
她忽然有了不好的假设──该不会……他那位去世的女友,就是服用安眠药自杀的吧……
不,一定是她想太多。
「不然我喝柳橙汁行不行?」她转移了话题。「反正它长得跟橙花没什么两样,我把它当橙花来喝也好。」
舒正寻静了几秒,取来杯子倒满柳橙汁给她。
「真是睁眼说瞎话。」
赏了她一杯柳橙汁后,舒正寻就去忙自个儿的事了。
徐芷歆则是呆坐在老位置上,任由好奇心无节制地扩散。
她本来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他会选择对方的忌日当月来回避,然而,现在她却连对方的死因都开始好奇。
她常笑自己的母亲和小阿姨喜欢管别人的家务事,怎么她现在也当起这种角色了?
一定是她的工作让她的脑袋太悠闲,才会一下子失眠,一下子爱管闲事。
从前,能够躺在床上的时间简直比黄金还珍贵,往往一躺上去就可以在三秒钟内立刻入睡;而一天到晚光是想著实验室的东西就已经够她受了,还有哪来的时间去管别人的杂事!
而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禁让她扪心自问:
她那么拚命,到底为了什么?
「明明就是一脸想睡觉,还说你睡不著。」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哪有?」
她抬头,见舒正寻终于可以闲下来说一句话。「我明明就是在沉思,哪是什么一脸想睡觉。」
「已经快一点了,你还不打算回去?」
他走近了过来,点上一根烟。
「你这是在赶我走吗?」她苦笑。
「赶你走是为你好。」
「对你的老板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就难讲了,」
他取下烟,夹于两指之间。「对老板而言,像你这种点一杯就要坐上三个小时的,叫‘奥客’;而至于那边的那一票人呢……」他指了某个方向。
顺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一群男男女女三桌并成一桌,好不热闹。
「那种活像啤酒黑洞的,对老板来说才是好客人。」
徐芷歆听了,皱了眉,嘴巴一开一张的,好像要说些什么。
「但是对我们酒保来说,则是完全相反。」
他又补充,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像你这种的,我只需要调一杯酒给你,然后等著结帐就好:而那群人会搞出很多你想也想不到的花样来。」
「哦?」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例如什么花样?」
「例如嘛……」
他侧头,努力回想了好一下子。
「我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刚退伍的来庆祝,他们一群人大概喝掉了三、四十瓶啤酒。」
徐芷歆聆听著。
「打破杯子不说,把酒喝得满地也不要紧,其中一个还把厕所吐得四面八方都是。」
「四面……八方?」她强调了一次。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吐的。」他耸耸肩,熄了手上的烟。
「你让我想起以前一个当空姐的朋友……」她笑了几声。「她也抱怨过类似的事。」
「你们这个行业我是不清楚,」她又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空服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气的。」
而舒正寻听完,只是低头挂著微笑,没有回应什么。
徐芷饮不见他接话,顿时也只能沉默。
两个人就这样维持著不长也不短的安静气氛。
这段时间以来,徐芷歆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模式。每当她想透过某件事来更了解他个性的时候,他总是会拿出很荒谬的回答来应付她,或甚至是像此时此刻这样──直接拒绝反应。
所以,当有「奥客」拿出花招来恶搞他的时候,他是会生气?还是选择默默接受?或是直接海扁对方?
她完全没有头绪。
他就像是一部「ROXY」的闲聊机械。要他聊天,他奉陪;但倘若要他说出自己的事,或是要他聊聊自己的性格,那一部分的资料几乎是「零」。
一,他会转移话题。
二,他可能会说出很扯的答案。
三,他会直接沉默以对。
这是舒正寻最常出现的反应。
她不明白,他是只有对自己如此,还是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
忽然,徐芷歆微微向前倾,开口问了一句。
「介意我问你一件事吗?」
像是决定拿起石头丢丢看那片玻璃窗,瞧瞧里面到底会不会有人来探看。
舒正寻抬起头,凝视著她。
「你想问我她是怎么过世的?」他平静地反问。
他这一问,徐芷歆愕然。
难道他会读心术不成?还是她的心事真的这么好猜?
「……你怎么会知道?」
不懂的事,她向来勇于发问。
「因为你说了‘介意’两个字。」他说完,头又低了下去。
徐芷歆怔怔的。
一股说不出来的茫然感忽然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这个人的想法,也不清楚他的情绪。
她这么问,是否会惹得他不高兴?他低下头的意思是不愿意多谈?还是另有别的意义?
或许她真的太过得寸进尺,再怎么样她都不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毕竟她和他也只是客人与侍者的关系而已……
「因为生病。」
忽然,舒正寻脱口说出。
徐芷歆愣了一下子,顿时反应不过来。
「她是因为生病死的。」他又说了一次。
「是……什么样的病?」
好不容易,她抓住了一点神智,回问了一句。
「肝脏方面的,」他吸了吸鼻子,手背擦过人中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真正的病因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天生就是那样。」
瞬间,徐芷歆的胸口像是被一把钝器给击中。
她在芝加哥所专攻的生化研究,正是以肝脏相关疾病为主。
「有试著接受治疗过吗?」
一问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是在问废话。
「当然有。」他苦笑了一声。「什么治疗都试过了,但是她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
徐芷歆静静的。
「她一直都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那些吃不完的药不但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最后还是因为要接受什么手术而去世。」
详细的死因他从来都不知道。
因为她的家人根本不会想要告诉他。
想到这里,他除了心痛之外,还夹带著一丝恨意。这令他烦躁,因为哑哑不希望他恨她的家人。
连「恨」都需要被压抑。
索性,他又取来一根烟点上。
像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洒了盐巴,徐芷歆顿时心生愧疚。
「抱歉,让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一开始就不该问这种问题。」舒正寻看了她
一眼,眼神里没有怒意,但是口吻之中却带著锋利的刺。
「我只是……」
好奇。
徐芷歆想解释,但是,有这个必要吗?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去揭人伤疤,这怎么说都没有道理。
她不自觉地伸手轻揉眉宇之间。
曾经,她为了想替这些受肝病之苦的患者尽一份心力,所以她不眠不休致力于研究之中。
但是她接触的都是病患,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病患身边的人。
眼睁睁地看著心爱的人在手术台上离开人间,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做的是肝脏药物研究,却从来没想过一个肝病患者的家庭是什么样子。
她只是生化研究人员,并非医疗人员,当然见不到医院里的生离死别。
而现在,她不禁想像……在患者逝世之后,那个家庭又会变成什么样?
徐芷歆失神了好一会儿。
「我该走了。」
忽然,她如梦方醒,由椅子上站起。
「真的很抱歉,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她正式地道了歉之后,转身仓皇地走出那扇门。
然而才踏出大门走没几步路,徐芷歆却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想掉头走回「ROXY」去。
她想起研究室的伙伴们不分日夜地做实验,为的就是想要研发出更有效果的药物。
所以,她想告诉他,有一群人一直都在努力。
她也想告诉他,不要对这些人失望。
当然也不要对她失望。
但是,在「ROXY」大门前的三步距离处,徐芷歆停住脚步。
这些实验的目的确实是在救人。
那么,她不眠不休地做实验测试,真的是为了救人吗?
若是在三个月前问她这个问题,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然而现在她却没把握了。
如果是为了救人的话,她因为研究成果被偷的这件事而逃回台湾,这又是为了什么?
那份研究成果最终都是会散播到各地的医药界,只是那份荣耀不是她的,而是一个偷走它的人。
所以,她努力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自己的成就?
她忽然再也分不清楚。
思及至此,她低下头,转身步离「ROXY」。
留在实验室里奋斗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去对舒正寻说出「我们一直在努力」,唯有她不行。
因为她已经选择了放弃。
从她夺门而出的那一刻起,舒正寻就开始对自己的行径感到后悔。
──至少在舒正寻的眼里看来,那确实是很像「夺门而出」。
他后悔,是因为他大可选择不回答她,但是他却在回答她了之后,还对她冷嘲热讽。
这样的行为和俗称的「王八蛋」有什么不一样?
和张义睿道别了之后,他独自走到他那台重型机车的停车处,脑海里想的尽是徐芷歆那张欲哭无泪的表情。
怎么甩也甩不去。
同时,他不禁开始思考,为何在面对她的时候,他就是不想隐瞒她什么。即使是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事,只要她一开口问,最后他一定会给她答案。
是因为她身上那丝和他雷同的特质?
还是其实他也想知道她隐瞒了他什么?
他从来没有去过问徐芷歆的身份,他很清楚她绝对不是服务业的底。
只是,在她不断地试探他这个人的时候,他也曾经期望她会主动告诉自己有关于她的任何事。
可惜,她总是聊著她家人的事,她朋友的事,就是不提自己的事。
转念一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不是她肯问,他一辈子也不可能主动说出口。
忽然──
「帅哥。」
女人的声音打散了他的思绪。
他抬头,凝神一瞧。
「这么晚了,你站在这里不怕被人怎么样吗?」他皱了眉头,看著那个站在他摩托车旁的女人。
「我在等你下班。谁知道你晚了半小时才打烊。」
斑以柔耸耸肩,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你还等我干什么?」
他迳自走到车旁,拿出钥匙发动了引擎。「我上次说得还不够清楚?」
「我已经去打听过了,」她站在摩托车的对侧,瞅著他瞧。「你根本不是什么gay,你还交过不少女朋友不是吗?」
舒正寻嗤笑了一声,道:
「你是相信别人说的,还是相信我说的?」
斑以柔一愣,随即恢复自信光采的神情。
「我相信我看到的。」
「那你都看到了些什么?」他笑笑,反问了一句。
「我看到了你以前跟小席交往时拍的合照。」
他和她之间就隔著一台重型机车的距离,她却不当它是个阻碍,双手撑在座垫上,身子微微朝前倾向他。
「所以……你爱的是女人。」
她的语气带著浓浓的煽情气息。
「玩玩而已,何必挑性别?」
舒正寻无视她的挑逗,抬起头来,俯视那张娇媚的脸。
「既然这样,那陪我玩玩如何?」
斑以柔的唇几乎就要贴上他的。
舒正寻却笑了一声。
「抱歉,我对太美的东西没有兴趣。」
语落,他别过头,拒绝她的邀吻。
「这算什么理由?」她愕然。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那样的挑逗之下,还会抽身而去的。
「总之,你想玩,有很多人愿意被你玩。」
他拿下系在车旁的全罩式安全帽,一副要闪人的样子。
「那为什么你不愿意?」
斑以柔不甘心、不相信,也不肯接受这样的拒绝。
「我刚才不是说了?」
「那根本就是借口!」仿佛已经没了刚才那柔情似水的模样。
「既然你知道它是借口,那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语毕,他作势就要戴上安全帽。「我要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以你的姿色,很容易被人绑去当……」
一句话还没说完,高以柔忽然伸手阻止他的动作,另一手则是扣上他的领子,用力一拉。
她送上了她的吻。
一记牢牢的吻,锁住舒正寻的唇瓣。
斑以柔使尽了全身上下的诱惑,用她那对让无数男人垂涎过的双唇,在对方的唇瓣上反复吸吮。
却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
几十秒过去了。
斑以柔放开了舒正寻的唇,结束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吻……如果这可以称作是「吻」的话。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为什么他对自己就这么无动于衷?
她可是「高以柔」啊!是那个上过无数时尚杂志、走过数不清伸展台、也拍过不少广告的高以柔,有眼楮的男人几乎都要盯著她不放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舒正寻的声音唤醒了她。「我爱的是男人,是你自己不相信。」
说完,他戴上了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然后无视高以柔那张像受惊又像受气的嘴脸,呼啸而去。
就这么让她深信他是gay好了。
也许这对那个自尊心强的女人来说,可能会比较容易接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