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席间,风平浪静。
事实上,简直可说是一片和乐,夏柏预料的暴风雨无影无踪,只闻欢声笑语。
崔英杰夸下豪语说要亲自下厨,结果准备的竟然是火锅,汤头还是市售的酸菜白肉。
「搞了半天,你只负责备料嘛!」崔梦芬取笑弟弟。「就把这些丸子、青菜洗一洗、切一切,然后丢进锅子里煮,这样有很难吗?讲得你好像办一桌酒席似的,害我还期待半天。」
「喂喂喂,我亲爱的姐姐,你以为准备这些材料很容易吗?我可是花了一个小时逛超市,把这些东西辛苦地扛回家耶!洗洗切切也很费功夫的好吗?你看,我都切到手了。」崔英杰现出一要手指,让大家「鉴赏」指头上的伤口,表示很委屈。
「笑死人了!连切菜都会切到手,哈哈哈~~」崔梦芬不客气地狂笑。
崔英杰顿时变脸,转向姐夫求援。「姐夫,你看姐姐,哪有人这样嘲笑弟弟的啊?我受伤了她居然都不同情,一点都不爱护我!」
是啊,比起他被油滴小小溅到,她就拿冰块「呼呼」他的手,英杰确实是受委屈了。
夏柏微笑,拍拍妻舅的肩膀。「没关系,姐夫挺你。姐夫明白你的辛酸,女人家哪晓得男人进厨房的甘苦?」
「哇哇哇!」夏芝跟著凑热闹,夸张地惊呼。「这是在挑起两性战争吗?哥,你说这话很过分唷!嫂嫂不怕,我站你这边。」说著,她挽起崔梦芬臂膀,甜甜地偎著,结成女性同盟。
于是,两男两女分坐餐桌两侧,壁垒分明,相互斗嘴,玩得不亦乐乎。
也太欢乐了吧?
夏柏一面笑,一面暗暗忐忑,虽说他能明白姐弟俩刻意不提起去世的母亲,努力炒热气氛的用心,但他总是担忧,他的妻是在强颜欢笑。
尤其他去接她时,还看见何美馨前去找碴,她上车时,却对此绝口不提,若无其事的神态,反而更令他模不著边际。
她是不想在他妹妹面前挑起争端吗?是否等到两人私下独处时,便会风起云涌?
「你在发什么呆?」崔梦芬察觉丈夫魂不守舍,拿汤匙戏谑地敲他的头。
他愣愣地望著她甜美的笑颜。
「吃点肉。」她将刚涮好的肉片挟进他碗里。「看你都没怎么吃,多吃点。」
为何还能对他如此温柔?他怔忡。
「小芝,你哥是傻了吗?」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故意开玩笑。「怎么一直盯著人看?」
「我哥啊,呵呵。」夏芝调皮地嗤笑。「不是傻,是痴。」
「痴?」
「他是在对嫂嫂发情痴啊!所以才一直盯著你看。」
「说什么啊?」崔梦芬娇嗔,芙颊顿时染上羞赧的红霞。
夏柏看著,眼眸亮闪如星,他只顾著欣赏娇妻的羞态,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了妹妹打趣的对象。
「没救了!」崔英杰对夏芝挤眉弄眼。
两个年轻人在一旁嘲笑,崔梦芬更尴尬,偷偷在餐桌一踢了踢丈夫的腿,频送不悦的秋波,却是媚态横生。
夏柏生跳加速,遭妻子连踢了好几记,才恍然回神,看看妹妹跟妻舅都对自己投来揶揄的目光,窘得脸颊发烧。
「大家快吃吧!」他慌忙劝食,觉得自己热得奇怪,端起冰凉的啤酒杯,狠啜一大口,试图冷却焦烫的体温。
崔英杰恶作剧似地端详他。「姐夫好像脸红了耶!」
「是吗?呃,应该是喝酒的关系。」他牵强地解释。
「才喝两杯就脸红喔?姐夫酒量有这么差吗?」崔英杰不肯轻易放过他。
他赧然无语,正不知所措时,幸得善解人意的娇妻解救。「你不懂啦,你姐夫循环好,喝酒本来就特别容易脸红啊!」
靶谢。他感激地望她。
不客气。她嫣然浅笑。
两人默契的眼神交流落入崔英杰与夏芝眼里,更加逗乐他们,夏芝索性嘻笑著提议。
「喂,崔英杰,我看我们别在这里当电灯泡了!台湾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我去见识见识吧!」
「OK。」
说走就走!崔英杰立即起身,抓起玄关处两顶安全帽。「姐,姐夫,我带夏芝出去兜兜风,你们慢用。」
两个年轻人旋风似地出门,留下夫妻俩在屋内相对。
气氛霎时沉寂,夏柏紧张地掐握拳头,赫然惊觉掌心隐隐在冒汗。
「吃饱了吗?」崔梦芬首先打破僵凝。
吃不下了。夏柏苦笑。「我来洗碗吧!」
他自告奋勇接下收拾残局的任务,崔梦芬倒有些惊讶。「你以前不是说你最讨厌洗碗的吗?」
就别拿以前的事来糗他了吧!现在的他,洗心革面来不及了。
夏柏自嘲地扯唇,起身收拾脏碗盘,捧进厨房水槽,打开水龙头。
「等等!」崔梦芬追上来,拿下挂在壁厨的塑料手套,细心地替他戴上。「这样才不会伤手。」
「又不是女人,怕什么伤手?」真婆婆妈妈。夏柏不屑。
「你给我戴著就是了。」她没好气地嗔睨他。是心疼他耶,他不懂吗?
「是,我知道了。」他无奈领命,只好戴著塑料手套,笨拙地清洁碗盘。
「洗干净点。」她叮咛。
「知道了。」他用力搓洗。
她看著他费劲又抓不著要领的模样,实在好笑,樱唇悄悄弯起,在一旁接他洗过的碗盘,利落地擦干,搁回碗槽。
夫妻俩合作片刻,她想了想,悠悠扬嗓。「今天何美馨小姐来找我。」
夏柏惊骇,没料到她会忽然主动提起,一阵心慌,手上的瓷盘滑落,在水槽里敲出清脆声响。
「小心点!」崔梦芬惊呼。「没打破吧?有没有伤到手?」
「我戴著手套,怎么会伤到?」夏柏涩涩地回话,全身肌肉紧绷,迟疑半晌,终究不敢抬头看妻子脸上表情。他检查掉落的瓷盘,确定丝毫无损,强迫自己继续洗碗。「何美馨……怎么会去找你?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她为什么找我,你猜不到吗?」她语气轻快。
他心头,却是沉重地压著巨石。他当然猜得出何美馨的用意,她肯定是被他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太过难堪,面子拉不下去,才会想从梦芬身上找回女人的骄傲。
他咬了咬牙。「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我嘛……」崔梦芬悬疑地停顿,也不知是有意或无心,将他一颗心吊得高高的。「我把她骂了一顿。」
「什么?!」夏柏愕然,凝住洗碗的动作,不敢相信地望向妻子。
「你听见了,我对你的前女友呛声。」她微扬唇,水瞳清亮,一派淡定从容。「我把她骂得手足无措,还警告她以后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傻住。「你……对她呛声?」
「没错。」
「还警告她?」
「对。」
「你……」
「像个泼妇吧?很不可理喻吧?」她淡淡接口,嘴上虽是自贬,神态却是高傲凛然,不可侵犯,宛若战场上的女武神。「谁教她胆敢来抢我的丈夫?也不看看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老婆,她居然要我退让,要我把你让给她?凭什么?」
夏柏惊异。眼前这英姿凛冽的女人,真的是他的妻吗?不过他又何必意外?她都能够剪断长发与他对抗了,又怎么会怕何美馨的挑衅?
想著,他不禁心海澎湃,浪涛滚滚,汹涌的都是对这个女人的敬意与佩服。
「我跟她说,你是个人,不是东西,不是随便就能让来让去的。」崔梦芬持续转述两个女人的对话。「如果她想要你,很简单,除非她有办法说服你跟我离婚。」
「离婚?!」这关键的字眼震撼了夏柏。
「对,离婚。」崔梦芬清晰地重复,翦翦双瞳坚定地直视她最爱的男人。「你要跟我离婚吗?夏柏。」
他震颤,脸色发白,瞳神黯灭。「你刚不是还说你不想退让?」
「我是不想让,可我也不至于厚脸皮到要强留一个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如果你想回到前女友身边,我可以成全你们。」
「我不要你的成全!我跟何美馨早就断得干干净净了!」
「真的吗?你们真的断干净了吗?那为什么她那天去你们公司找你,今天又来找我?难道不是你给了她一线希望吗?」
一句比一句更犀利的质问,拉扯著夏柏的神经,他缩凛下颔,面无表情。
「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婚礼那天,你为什么会迟到?是为了她吗?」
所以,问题又回到原点了吗?
他黯然寻思,极力撑持著自己的身躯,站得坚毅挺拔;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体内藏著软弱的心。
崔梦芬观察他沉郁的侧脸,忍不住失望。「你就是坚持不说吗?」
他默然不语。
她幽幽叹息。「如果你不肯坦白说出来,那就离婚吧。」
她说什么?!
他转头瞪她。
「不告诉我,我们就离婚!」她下最后通牒。
夏柏震慑,看著妻子冷淡的容颜,高悬的心终于危险地坠落,沉入最黑暗的深渊。
她对他,果真够狠!
也太狠了——
「我哥他啊,是个傻瓜。」夏芝感叹。
「你说什么?」崔英杰没听清,他正飙著重型机车,狂风呼啸过耳,身后女孩的嗓音便显得微弱。
「我说,我哥是笨蛋!」夏芝放大音量。
「为什么这么说?」崔英杰不解。
「他啊,明明就爱死了嫂嫂!可是有很多事情,却都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他就是个闷葫芦,这样很吃亏的。」
「所以你担心他们?」
「对呀,其实这次来台湾也是想找机会跟嫂嫂好好聊聊我哥,我怕嫂嫂对他有误会,闹得不愉快。」
「这个你别担心,我姐可不是笨蛋,她很聪明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姐对自己爱的人是很温柔体贴的,她一定有办法让姐夫弃械投降,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真的吗?」
「你啊,太小看我姐了。」
「如果真的那样就好。」
「别瞎操心了。我要再加速喽,抱紧一点!」话语才落,车身便毫无预警地来个将近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吓得夏芝花容失色。
「崔英杰!你故意的吗?」
「你说呢?呵呵……」
他还是不肯说。
究竟他的心,打著什么样的一个结呢?她看得出他绝对不想离婚,也从这段日子与他的互动中,感受到他对自己浓浓的爱意;既然他是爱她的,是眷恋她的,为何还藏著秘密不肯对她吐露?
那是,那么难以启齿的心事吗?
崔梦芬忧郁地凝眉,独自坐在沙发上沉思。夏柏开车送她回家后,又一个人出去了,她不晓得他去哪儿,她没想问。
她知道,他需要时间独处,她不该打扰。
只是她可知道,她担心他啊!也对他如此莫名的坚持,有些气恼。
可恶的男人!她真想用钳子用力扳开他那张闭得紧紧的嘴,就算他因此流血她也不在乎。
哼,可恨透了……
手机铃声忽地唱响,惊醒她不愉的思绪,她瞥一眼来电显示,接电话。
「总经理大人,这么晚了有何指教?」
「哇喔!」楚翊在线路那端怪叫。「听你这口气,对老板晚上打电话来感觉很不爽喔?」
是很不爽。她轻嗤。「都快十一点了耶,总经理。」
「我知道,你以为我那么不识相半夜还打电话吩咐员工做事吗?我不是为公事打来的。」
若是私事,岂不更怪?「你不是才新婚吗?你老婆不会气你半夜打电话给别的女人喔?」
「崔梦芬,看样子你很想挑拨别人夫妻感情失和喔!」
「我不是这意思。」她深呼吸,镇静自己过分起伏的情绪。「对不起,总经理,我心情不太好。你打来有什么事吗?」
「心情不好,是因为你老公吗?」楚翊一针见血。
她一震。「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本来没想跟你说的,不过今天晚上跟业界的朋友见面,又听到一些内幕,我才觉得好像应该跟你说一声。」
「到底什么事?」
「前几天,我接到简经理的电话。」
「简经理?是简成章吗?」
「是。」
「他跟你说什么?」
「主要是打听你。问我们的提案主要是不是出自你的构想?还有,他对你的婚姻状况似乎很有兴趣。」
简经理打听她的婚姻?为什么?崔梦芬一凛。莫非跟夏柏有关?
「一开始,我猜他是不是怀疑我们公司跟你老公有什么利益勾结之类的,不过后来想想,应该不可能,因为这案子又不是你老公负责的,他没有决定权。」
「是啊,这不关夏柏的事。」
「不过今晚我听到内幕,这件事情好像影响到你老公的升迁。」楚翊爆料。
「什么?」崔梦芬难以置信。「怎么会?」
「你老公前阵子是不是有被总公司叫去美国?听说那次是要他在董事会面前报告,结果他临时放董事们鸽子。」
是为了她!崔梦芬立即领悟。她知道他是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才飞快赶回台湾的,只是她不晓得他竟因此得罪董事会。
「他临时爽约,那些董事好像不太高兴,不过因为他这几年在公司表现一向很好,董事会还是倾向升他当总经理,结果他的竞争对手简成章暗中捅他一刀。」
「捅他一刀?」崔梦芬不解。「怎么说?」
「据说他跟董事会打小报告,说你老公公私不分,为了挺你,插手干涉比稿会议,诱导评审选中你的提案。」
「夏柏才不会那样!」崔梦芬惊愕地反驳。「我承认,他是有帮我整理一些数据,但他绝不会为了我去诱导或贿赂那些评审,他不是那种人。」
「我也相信这个案子是我们凭实力拿到的,可是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就是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名利使一些小人招数。」楚翊叹息。「总之你老公这次遭到暗算了。就看他们总公司董事会接下来怎么调查,也许还有机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都没跟我说这些事……」崔梦芬黯然。
他在公司,总是承受如许大的压力吗?时时刻刻都要面临刀枪箭雨的威胁,看似和气的战友,其实存著险恶之心,为了生存,他才那么勤奋工作吧?
可惜却为了她,所有的努力在一夕之间成泡影。
想著,崔梦芬心口揪紧,好痛,好难受,真想跟他说对不起,真想温暖地安慰他,鼓励他。
她必须去找他!她蓦地仓皇起身。
但他,会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