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也许没有南方的风景如画,也许没有西部的热闹繁华,却令走进城门的人不由有种感慨:这里不愧是京城!
因为放眼望去,气势磅礡、富丽堂皇的宏伟建筑随处可见;奔走于街道的高头白马上的人个个衣著华美,样貌不俗;连街边的市井小贩,也衣著整洁,完全褪去了乡土气。只有一代隆盛之地才会有如此的气魄吧?连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沾染了一身贵气。
两匹骏马缓步走入城中,只是马上之人的脸上都带著浓浓的、化不开的疑虑与捉模不透的深意。
「陈枫,你先将他带回你府中,严加看管,就不必陪朕回宫了。」李麒淡淡道。
陈枫低头看看倚在自己怀中的少年,自那场大雨之后他就变安静了许多,即使不点穴,他也会乖乖的任听摆布,只是眼眸中那深深的哀伤令他看上去脆弱无比,令人心疼……
「遵旨。」
他下意识的紧搂住这名少年,不管他是不是当年的玄珺,但心中这股想保护他的欲望却不会是假的,即使内心有些挣扎矛盾,但本能依然驱动著他……
李麒迟疑了一下,最终将目光到一直刻意忽视的璃儿身上,仿佛感觉到李麒的目光,璃儿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著。陈枫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由看看他,再看看李麒,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李麒久久的凝视著璃儿的白玉面颊,然后不经意的深吸一口气,策马飞奔而去。璃儿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软软的靠在陈枫怀中,两眼再度湿润了……
「我带你去将军府,那里是我家,你放心好了,我会以上宾之仪接待你的。」
璃儿抬起头,回报陈枫一个浅浅的微笑,只是那层薄笑看上去柔弱无力,好像轻轻一踫就会粉碎一般。
陈枫忽然用力的搂住璃儿,闷声道:「不管你是谁,我似乎又晚了一步……」
「枫哥哥?」
「不……没事……」
不想被这个单纯的孩子获悉他心底的想法,陈枫露出一丝轻松的浅笑,然后带著璃儿慢慢向将军府走去。璃儿的目光慢慢放远,透过层层密集的楼宇,隐约中,看到远方的浩渺雾气中那高耸入云的楼台阁宇,如同天界灵霄般虚幻遥远。它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缥缈……
可是,却没想到,我会以这样的心情再度回来……
自嘲的笑著,璃儿的脸上扬起几分苦涩的意味。
回宫的李麒没有停留片刻,直奔崇光殿!正在打扫的宫女太监们都被蓦然推门而入的李麒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竟是皇上后全都慌忙跪倒在地。
「小安子呢?」李麒的声音格外低沉。
「皇上,奴才在。」小安子由内殿奔出,跪倒在地。
「小安子,朕有话要问你,其他人都退下!」
一向心思细腻的小安子,自然听得出发出这种声音时的李麒,是怀著一种怎样的情绪。不安的在心中揣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却立刻被两道逼得人喘不过气的目光震住,而坐到桌前的李麒,通体弥散著一股骇人的杀气!
「小安子,朕现在问你的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敢有一句欺瞒,朕不会轻饶了你。」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迸出一般,阴冷的说著。
「是……」
「当年,是你亲手掩埋珺儿的吗?」李麒将目光缓缓移开,不再看著小安子,反而盯著眼前的茶碗,半眯的龙眸中复上一层冰霜。
小安子一下怔住,随即一股寒意迅速侵满全身。
发现了吗?这该如何回答?难道如实说吗?可是,当年那人特别告诫自己绝不能说……
「如此难回答吗?」李麒忽然呵呵的笑了起来,他再度看向小安子,连眼神中都带有著那种捉模不透的笑意:「果然有问题……呵呵,你压根就没有埋过他对吧?或者连你也不知道悔冢里到底有没有睡著珺儿对吧?」
看到小安子依然没有答腔,李麒突然大笑起来,惊得小安子愕然的看向他。笑声倏然停止,李麒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著,他突然扬起一掌,重重击向桌上的茶皿!茶具应声而碎,掌心中缓缓流下红色的液体……
「皇上!」
小安子一声惊呼,慌忙急步上前,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拉著李麒受伤的手为其包扎。
「朕信你,所以才把珺儿托付给你……小?安?子!」
犹如从万载寒冷下渗出一般寒,犹如从千层阴司下传出一般冷,那「小安子」三字,唤得如此恨彻心肺,使得被唤的人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双手仍然禁不住顿了一下……
「你明明知道朕有多珍视他!你明明知道朕若是对你怀有一丝戒备就不会让你做这件事!而你,竟敢欺瞒朕!到底出了什么事!珺儿到底有没有……」
后面的话,隐没在粗重的呼吸声中……
到底……有没有……死……?
小安子被突然的寂静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咬牙,向李麒深磕三个响头:「皇上,并非小安子有意欺瞒!当年形势紊乱,皇上心力交瘁,意志消沉,太后又虎视眈眈,暗做手脚,皇上可谓腹背受敌,处境极为危险!当时掩埋王爷时,确实有人出面阻拦,要求带走王爷尸身,但他提出会暗中保护皇上周全,帮助皇上铲除太后羽翼!直至皇上亲政,太后之党覆灭!是以,奴才斗胆自做主张,以王爷尸身换此承诺!因为王爷已死,而皇上必须活下去!不然何谈为王报仇!奴才不惜以任何代价换取皇上的平安!皇上!奴才如此胆大包天,实在是因为放心不下皇上的安危,至于王爷后事,是由对方打点,奴才真的不知他带走王爷尸身要做何打算,皇上!奴才真的不是有意欺瞒!望皇上恕罪!」
李麒呆呆的听著,半晌:「那人是谁?带走的珺儿是谁?」
小安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然后沉声道:「奴才对那人发过誓不能说,不然他将撤走暗中保护皇上的所有人!皇上,时候未到,到时那人自会亲自向皇上解释……只是此时,四海之内尚未平定,乱臣贼子蠢蠢欲动,小安子不敢冒这个险……」
「是吗?他的力量连你都畏惧吗?」
脑中一时没有相符的人选,疲倦的心令李麒没有追问下去,却忽然扬起一丝苦笑:「所以你认为用一个死去的人来换一个活人的安稳是件很划算的事?呵呵……小安子……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朕可以不是皇帝,朕可以不要性命,但朕不能再伤害珺儿……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无力的用手托住被凌乱思绪困扰的头,李麒的身体微颤著,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那么,朕又要如何得知那个少年到底是不是珺儿?
久久……
「朕要你陪朕前往悔冢一行……」
如果珺儿未死……那墓中一定是空的!朕要查!一定要查!
***
悔冢,此时盛开著一望无际的白牡丹,雍容华贵,空气中弥散著牡丹花的逸香,怡人心脾。悔冢外,两匹骏马二前一后奔驰而来,守卫的士兵们看清马上的人后,慌忙下跪。
「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的李麒,由头至脚通体散发著一股骇人的气势,饶是初春的温暖气候也仿佛一下子降至隆冬,令在场的人全都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策马飞奔而入,李麒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凝视著这片依稀可辨未来辉煌气势的环王陵,虽然只是一个雏形,但已可看出皇家的奢华手笔。
「你真的在这里吗?珺儿……」
「皇上,此事不妥……」
「不妥?你若亲操此事,哪会有今日朕的不妥之举!」李麒恨恨地讲。
小安子低下头,不再吱声,但心潮已然澎湃。
万一……只是万一,王爷真的埋在这里……那皇上此举……不行啊,还是要提醒皇上,「皇上……若珺王爷真的在此……您这样会令珺王爷……」
「住嘴!」李麒大喝一声:「朕已经决定了!你不必再讲!」
不要再劝了,再劝下去朕就要动摇了,朕知道此举对珺儿有多不敬……如果他仍在那里安睡……不!不会的!一定有问题!必须看到……必须亲眼看到……不然朕不甘心!绝不甘心!
「工头在哪?」
「皇上有何吩咐?」一个面容黝黑的大汉朗声应道。
「修葺王陵时,可曾动过环王之墓?」
「回皇上,皇上特别吩咐过,不得打扰王爷休眠,所以主陵以环王墓为准,直接修建,未曾动过。」
「那你可能看出那墓中……」李麒咬咬牙:「……那墓中是否埋有尸骨?」
「呃?」大汉一愣,沉思了一下:「除非掘坟,不然实在难以看出……」
李麒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想令自己平静下来,却仍然使得自己禁不住微微一颤。
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掘坟。」李麒努力使自己以正常口吻说出。但心早就乱了。
「皇上!」小安子不忍的叫了起来:「若是王爷真在此处,您叫他泉下如何安息?」
「若不在呢!你让朕如何死心!」几乎是狂叫出来的李麒,瞪著微微泛红的眼楮,急促的喘息著。
「传朕旨意!立刻掘坟!」
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动摇了!做吧……动手吧……珺儿,如果你在,就显灵阻止朕啊!
「皇上……」大汉有些迟疑,掘坟,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了吧?
「动手!」不容置疑的一声怒吼。
大汉回头示意,工匠们开始将主陵的巨石一块一块卸下、搬离……这是个不容易的工程,数个时辰之后,才微微露出了原有的那个坟头。李麒心中莫然的烦躁起来,看著那个棕色的坟墓慢慢再度显现在自己眼前,心中的躁动就愈发强烈……一股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侵袭了全身,好害怕,说不出的害怕……
直至完完全全的呈现,李麒的全身已被汗水浸透。
「挖开!」
锄头、铁锹,一下一下松动那多年未被侵犯过的领土,坚硬的土块慢慢被分解,一块一块,在强劲的外力下,离开了原有的位置。李麒拼命紧握著双拳,利用指尖刺破掌心的痛楚令自己保持冷静……可是,全身仍在微微颤抖著……
「皇上,下马吧。」小安子跃下马身,伸出手。
是的,必须下马,不然朕一定会跌下马背的……
抓住小安子的手,李麒翻身下马,却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小安子一步上去,不动声色的支援住皇上的身体,李麒这才没有跌倒,不由得看向小安子,后者只是低著头,没有说话。李麒稳了稳身体,确定站立住后,便松开了小安子的手,没有再看他。
小安子低著头,有些不安,因为他完全感觉得到皇上由手心传导过来的惶然与无措。在皇上的眼前,掘王爷的坟……天啊!皇上,您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对玄珺,您太过执迷了。如果此时是他人在您面前挖开王爷的坟,您大概会疯掉吧?
看著皇上那愈发苍白的脸,小安子竟开始祈祷坟中没有埋王爷,至少,那时的皇上会被愤怒侵袭,而不是被绝望与悔恨吞噬……
坟已被平,工匠们开始挖掘起来。看著他们越挖越深,李麒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掌心中渗出鲜血亦不能阻止这份悸怵……
「小安子……」
声音微颤著,李麒哆嗦著伸出手去,小安子慌忙抓住皇上的手。
「抓紧点……不要让朕再抖了……」
手心可以感到温热的液体,那不单是汗,还混杂著鲜血……小安子紧握著皇上的手,却没有办法停止那份颤抖。
「皇上……」小安子的胸口闷痛得几乎快说不出话来。
忽然!李麒猛地抓紧小安子的手,小安子看到皇上瞪大了眼楮,双唇微微颤动著,忙看向坟那端。只见尘土中,依稀隐约可见白色的东西……李麒的眼楮越瞪越大,他生恐是自己眼花……但那白色的物体却越来越清晰……直至他辨出那是一只孩童的手骨……
「啊!」
所有的悲痛!自责!懊悔!一下子涌到胸口,李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的大叫起来,拼命让所有的情绪由这个瓶颈突破而出!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麒!你连珺儿最后的安稳也不给他吗?一定要让他恨你入骨吗。
「啊!」
对不起……我一定是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对不起……
「皇上!」
小安子失声大叫起来,拼命想拉回李麒的神志。李麒却忽然挣脱小安子的手,扑到坟前:「珺儿!对不起!对不起!」
满脸泪水,李麒完全疯狂了一般用手拼命将土覆盖住那只瘦小的手。高高在上的皇上,永远冷若天人的皇上,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哭出来,也第一次在人前完完全全的失控。此时的李麒不再是皇帝,而是一个被悔恨侵袭、濒临崩溃边缘的少年……他拼命用手将土掩回,即使再也看不到那只白骨,仍不断的掩埋著……
「皇上!」小安子不忍的叫了起来,用力阻止住皇上,马上对目瞪口呆的工匠们叫道:「还不快将稳王墓恢复!」
「不要!」李麒一下了拦住众人:「是朕的错……珺儿不会原谅朕的……朕要补偿……一点也好……」
说完,神色异常的李麒再度开始用手扒土,一向未做过此事的龙体怎么可能受得了?不一会功夫,指甲劈断,十指磨破;却仍未停下来……
「皇上!由奴才代劳吧!」小安子忙也用手开始掩埋,不待李麒开口,便说道:「当年也是因为小安子失职,才会有今日之事,求皇上恩准许小安子补偿一下!」
李麒没有停手,也没有阻止,小安子立即忙碌起来。
自己多干一份,皇上就会少干一份……
皇上……
土中混杂的碎石扎破了双手,泥土渗进伤口,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但没有心痛得厉害。手中的力量越来越小,却不肯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会被自责与悔恨逼疯!李麒只能尽量将坟恢复原样,新砌的坟中混杂著他悲痛的泪水……不该哭的,男人怎么能说哭就哭?但控制不了,真的控制不了……
那座棕色的小坟终于恢复为原样,只是这一次,里面加杂了皇帝的血,还有泪……
「皇上,修好了。」
「不,不一样……」李麒原本平缓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跟原来不一样了!不可能一样的!它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是朕的错!」
「皇上!」
小安子忙扯住李麒紧拽头发的双手,可那手拽得如此之紧,好像恨不得将头发把把扯下!
「朕要怎么做?谁能告诉朕……朕应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一定要做什么……」
「皇上,王爷泉下有知,不会责怪您的!」
「不……他会的……他已经被朕害死了……竟连最后的安息之地也被朕摧毁……朕要向他道歉……对,向他道歉……」
李麒茫然的看著小安子:「可怎么向他道歉?对,朕如果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他了?」
李麒忽然站起身来,吼道:「没错!李麒早就该死!早就该死了!不然不会在伤环珺儿一次!」
「皇上!」小安子腾然站起,大声道:「皇上!您不能如此!天下呢?百姓呢?」
「朕不管!那不是朕想要的!朕因它们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为什么独留朕一人痛苦活著!为什么朕要活著!」
小安子的心蓦然一冷,不行——皇上不能死,即使已经厌世也绝不能死!
一股寒气传导过小安子的全身,他忽然道:「皇上,就算有那白骨也不能说明就是珺王!也可能是同样年龄大小的其他孩童的尸骨!若照您所说,扬州那名少年身上戴有万宗归元佩,那么您为何不从他身上寻找线索,他一定知道关键!」
「不行……不行……」李麒一瞬间迷失了方向,他喃喃道:「他一直说他就是……而且又长得那么像……朕怕自己太过想念珺儿而忽视了什么……朕怕自己迫不及待的渴望珺儿复活而轻易相信他的话……朕不敢听他说……不行的……」
「皇上!赌一赌!赌他就是珺王!」
小安子急切的说著,他宁愿相信珺王再度复活,因为他就曾亲眼看到一个本应死去的人活著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他必须做点什么,令皇上先暂时放弃想死的念头……
「朕不敢……」
李麒怔怔的说著,以帝王天生的威慑力与气势震住满朝文武的李麒,居然露出了孩子般茫然无措的表情,他是真的害怕,那股生不如死的痛彻他再也不敢经历第二次……再也不敢……
「皇上……」小安子哽咽著看著李麒,久久说不出话来……
李麒怔怔的呆坐在地面上,忽然自心底深处产生一种渴望,他渴望见到璃儿,见到那个扰乱他平湖般心灵的少年!想拥著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紧紧的拥住他,寻求一时片刻心灵上的慰藉……不论想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不论是把他当替身或其他什么,李麒只知道自己体内流动的每一处血液都在渴望著见到那个少年……
前所未有的渴望……
***
将军府内,璃儿正很不老实的转来转去,孩童的好奇心令他暂时抛去了心中的不快,瞪著灵透的大眼楮东张西望。一会儿模模比他还高的青瓷碎花琉璃瓶,一会儿看看堂内悬挂的名笔丹青,再不就是喝口狮峰龙井,或者吃块碎玉桂花糕,反正就是没有身为客人的矜持,看得陈枫不由一笑。
「璃儿,晚膳想吃点什么?」
「吃什么都可以吗?」璃儿眨巴眨巴大眼楮,试探著问。
陈枫不由莞尔:「对。」
「太棒了!那我要吃凤呈祥、凤尾鱼翅、祥龙双飞、金丝酥雀还有砂锅煨鹿筋!最好还有八宝竹荪鸽蛋汤跟蜜汁红芋!啊,对了对了,我还想吃镂金龙凤蟹!」
陈枫愣了半晌才回应过来,不由苦笑:「你以为这里是皇宫啊?」
璃儿本来兴致高昂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看得陈枫心中一痛,忙道:「璃儿想吃的话,枫哥哥让大厨去做,好不好?」
璃儿闷声不响的坐到椅子中,将腿蜷起,一声不响,两眼盯著地板,好像出了神。
陈枫忙又道:「璃儿想不想看看将军府?枫哥哥带你去转转好不好?」
「还痛不痛……?」
「什么?」璃儿没头没脑的问句令陈枫一怔。
璃儿的目光落向陈枫的独臂,黑曜般的眸子中泛起水潮:「很痛吧?那时你流了好多的血……可一直用另一只手护著我……我害怕的大哭时,你还小声在我耳边说:‘珺儿,不要怕,枫哥哥会保护你的!’……」
陈枫刹时脸色苍白,踉跄的后退数步,难以置信的摇著头。
「我是珺儿……我真的是……枫哥哥……」璃儿看著陈枫满脸愕然的一直摇头,顿时有些绝望,为什么没人信呢……?为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每一件事呀,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在凉亭内,我后来还放风筝玩;还有那次你将我抱到一个很荒凉的地方,问了我好多问题;还有,有一次我的暖玉鸾佩掉到水中,是你帮我捡的;还有……」
「不要说了!」
震惊、愕然、犹堕梦境般恍然……
「珺儿……?」
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甚至我与珺儿独处的事他也知道……?
「是我!真的是我!」璃儿一把扯住陈枫的手,急切的叫著:「你相信我啊!真的是我!是我!」
「珺儿……」
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模著眼前少年的面庞,仿佛恍惚间又看到那个纤纤仙童般的孩子抬著他的头,笑盈盈的看向自己……那个曾无数次在梦中追逐却怎么也捉不到的孩子,那个曾令自己懊悔不已的孩子……而他的身影,竟与璃儿重叠起来……
陈枫忽然紧紧拥住璃儿,声音微微颤抖著:「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有死吗?你活著?」
天啊,多像一场不切现实的美梦,太过美好,太过理想。
璃儿拼命点头,紧紧回抱著陈枫:「我活著!枫哥哥!我活著!」
狂喜中的璃儿用力的拥著这个他欠下太多的男人,那个总是对著他傻傻的笑著的大哥哥,虽然总是说些奇怪的话语,可是他知道那个大哥哥是真心的对自己好。
忽然,笑容慢慢开始凝结,喜悦渐渐从璃儿眼眸中消褪……
那么你呢?皇帝哥哥?为什么枫哥哥可以相信,而你却不可以?你已经不再喜欢珺儿了吗?珺儿,已经成为了过去了吗?你不愿再忆起,再想起吗?
胸口的位置好痛……
真的好痛……
***
清冷的夜,半轮皎月高挂当空,满幕繁星,仿佛点点碎银般闪烁著。
陈枫静坐在床边,嘴角微微上扬,满目笑意看著熟睡中的少年。
似乎是月光笼罩的缘故吧,白皙的小脸周围泛著淡淡的青晕,披散的秀发轻柔的像羽毛,映射著黑亮的光芒,乖觉的由脸颊滑落至肩头。长而浓密的睫毛,好像在微微颤动著。就像一个熟睡中的仙童,令人不禁暗中祈求他再多迟一刻醒来。因为一旦睁开眼,这个幻像就会离开凡尘,回到遥不可及的天界……
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陈枫将手轻轻埋入少年的发丝中,浅浅的品味著那份柔软清芬。他在自己怀中哭得凄惨无比,是在自己不断的安慰声中才渐渐沉睡……
为伊神伤的少年,却不是为我……
「他样样比我强……我也输的心服口服……只是,唯独你,会令我觉得心有不甘……」陈枫自嘲的自语著:「如果你不是珺儿……也许我还有机会……因为我知道他爱珺儿爱的有多深,爱的有多痛,那份爱一生之中一次足矣,再难付出第二回……可是,你是珺儿……所以,在皇上那股狂澜的爱意之前,我一定会输……」
陈枫慢慢俯身,轻轻亲了一下熟睡少年的额头。
「你放心好了,我会帮你向皇上证明,是为了你,也是为了皇上……因为,这些年他受的苦够多了,那份痴恋是我无法相较的,你知道吗?你的走差一点毁了他,因为你是他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所以,我输了,我退出……」
凝视著珺儿睡梦中的面容,陈枫最后一次为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脸上慢慢泛起释怀的笑容。少年轻狂的初次恋情,终于,在事隔多年后尘埃落地,水远风逝……
陈枫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人影随后又暗处闪出,轻飘飘的走到珺儿的床前,用手轻轻的推了推他……
珺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著眼前的人,然后眸子慢慢睁圆,惊得合不拢小嘴。只见银色的月光扫落在眼前的长者身上,好似覆盖一层银霜,他的脸上带著一丝熟悉而温暖的笑容,就像……记忆中的父亲……
「怎么会……?父亲……?」
玄涤爱怜的看著独子满脸的难以置信,不由伸出手轻轻抚模著他的脸颊。
「珺儿,你长大了……」
「父亲!」
珺儿一下子扑入玄涤怀中,梦呓般喃喃著:「我在做梦吗?怎么可能?我在做梦吗?」
「傻孩子……」玄涤啼笑皆非的轻抚著珺儿的后背:「你也一样活著,莫非你不希望为父在世?」
「当然不是!」珺儿慌张的大叫著,紧紧抓著玄涤的手,生恐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珺儿。」玄涤忽然十分严肃的看著珺儿道:「你是否还听为父的话?」
「当然了!当然!」
「那么……」玄涤语重心长地说:「珺儿,你绝不能再对皇上说,你是珺儿,明白吗?」
「为什么?」
珺儿不解的大叫起来,原本就为皇帝哥哥不信自己而懊恼不已,现在父亲又不许自己与皇帝哥哥相认……为什么呢?
「因为你死了,这是个事实,而且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喝下锦罗娇,在皇上怀中死去。除非你能解释为何你喝下药没死,如若不然……皇上会杀了你!」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珺儿失声叫起:「我不知道为什么喝下锦罗娇后我没有死,我真的不知道啊!皇帝哥哥为什么会因为我不能解释就要杀了我?我是玄珺啊!」
「珺儿,你不知道你的死对皇上的打击有多大,你不知道他是如何从绝望中挣脱出来的。在他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时,却突然有个貌似珺儿的人跑来告诉他,他就是珺儿,你以为皇上会作何反应?欣喜若狂的接受?不,是愤怒,皇上不容许有人再揭起这个伤,因为那份痛太深,深至皮骨,如果再痛一次,会死的。所以为求自保,皇上会毫不犹豫杀了他!只要那个人死了,皇上就不会陷入渴望一个死人复活的深渊之中。毕竟死人不会复活,渴求死人再出现在自己眼前,只会把自己活活逼疯而已。身为皇上,必须比别人更多一层理智,多一份绝情……若你的仍然在世不能有个令他信服的理由,就保持缄默,不然你一定会死。」
「可是……我的长相没变啊!我……我……我还记得以前的事!」轻悦的声音已经变得不安起来。
「世间容貌相似者甚多,皇上深知此理,所以,就算见到你,也最多只是觉得像而已。他不会认为你是珺儿,就算情感认定你是,理智也会告诉他你不是。若你说你是珺儿,只会因你的相貌与珺儿相似而令皇上更为愤怒,他不会容许世间有个如此神似的人冒充珺儿,妄想取代珺儿的地位,所以你会比其他冒充者死得更惨……就算你记得以前的事,也只会令他认为是身边有人告诉了你,认为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诡计……」
忽然,湿湿的液体滴落在玄涤的手背,他低下头,看著又一滴水珠滴落下来……那个不声不响哭泣著的娇小孩子,令人心生不忍。
「这不是危言耸听,珺儿,‘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应听过,即使现在他对你万般宠爱,也难保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其实你在宫外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不要再想著回到皇上身边。为父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令你卷入宫廷。珺儿,不要再想著他了,就让幼时的岁月,成为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为它划上句点,不要再延续下去了……一切到此为止……」
轻轻搂住哭泣的孩子,爱怜的抚模著他的头发,温柔的轻拍著他的背,无声的安慰著他。
「可是……可是……」珺儿无措的低泣著。
玄涤搂住自己唯一的孩子,缓缓道:「跟为父走吧……不再回扬州,不再回李家堡,所有跟皇上有关的一切都从此消失,为父带你游历天下名川,尽览世间美景,尝遍天下美食,好不好?珺儿,忘了他吧……」
「不可以!」
门蓦然推开,玄氏父子同时回头,只见李麒呼吸不稳的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在玄家父子两人身上打转,眼中混杂著太多莫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