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今日气候宜人,但园子里迎面洒来的阳光非但没令他心情变好,反而让那光线里漂浮乱飞的尘屑给弄得心情一团糟!
瞧瞧!这该死的好奇心为自己招来了什么麻烦!明明公务缠身,琐事繁杂,偏偏还揽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差事上身!
找谁送那个男人婆回去好呢?
想到这个问题,丛杰突然闷了。他手底下有哪一号人物可以压得住温喜绫那风风火火的蛮性呢?
想必他们都宁愿面对最凶残的歹徒,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也不愿意与一个粗野的婆娘处上半日吧!
可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丛杰总不能砸了自己的信用。
哎哎哎!丛杰咬牙想,下一回他肯定要好好约束自己,别再给自己惹事上身。
江宅大院。
「杰哥儿,你来啦!」园子里的江佬朝丛杰招呼著。
「那方秀才还好吧?」
「能起床说话了,情况不错。」
「问出啥了?」
他摇头,浓密的眉毛皱起。「都是些没什么帮助的线索。」
「这样子啊……」江佬拈著胡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失窃的兵器里有几样是青铜制大刀?」
「我在各城门口及码头都立了关卡,那些兵器体积庞大,照理说没船没车,绝不可能运出城;但奇的是,就是没半点可疑的消息。」
「看来那帮人比你还沉得住气喔。扬州城这么大,他们铁定存心跟你耗下去。」江佬淡淡一笑。
「不提这个了。她今儿个好吗?」
「谁?喔,你说喜绫儿呀!」江佬的笑容加大。「她好得很,偶尔闹点小脾气,没事儿,没事儿。」
「没惹麻烦?」
「府里哪个多事的家伙乱嚼舌根?我这几天可比过去十年还快活。」
「……」
莫非江家下人传的流言全是真的?年过七十的江老爷子当真动了凡心,要娶个年轻的疯丫头来共度余生?
丛杰摇头。这真是太荒谬了。
「过两天,我派个人送她回苏州。」
「啥?」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外乡客,不方便在这里留太久。」
「啧啧啧!她方不方便又不是你说了算,这可是我决定的,老头子我还没死呢,有我在,整个江府里谁敢当她是个外乡客。」
「江府的家务事,外人不好插嘴,但江佬对她似乎超过了一般人。」
「是啊,是超过一般人。」江佬点点头,咧著嘴,一双低垂的眼皮下灰蒙蒙的眸子直瞅著凉亭里的温喜绫。
可是他看错了?江佬的目光里竟有不舍与怜爱?甚至还有些像是充满迷恋的情愫!
如此赤果果,再一次让想丛杰无言。
「我都一脚踏进棺材了,还在乎那些闲言闲语吗!」江佬打破沉默。
「但温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要是江佬哪天没法照顾她了,只怕依他要强的个性,会把整个江府闹得天翻地覆。」
「啊?」
老人家困惑,好一会皱起眉来。
「你跟那些人一样,都以为我要娶她作小?杰哥儿,听你这么说,真是让老头子我失望,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呃?」
「当然不是这样。我对她有特别的感情,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一些再也无法回头的事。你还记得吧,那丫头第一回看到我时说话的样子,哎呀!真是吓我一大跳。」江佬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头一回听到她对我叫骂,还以为我那婆娘投胎转世了。」
「嘎?」丛杰这才想起,江佬丧偶的时候,他还不认识这个老人。
不过,也是教人打破脑袋都想不清,娶了那样坏脾气的妻子,不教男人早死三年才怪!奇的是,江佬不但没早死,还会在多年后思念她。丛杰看著老人充满追忆和缅怀的笑容,心中不解。
明白他的困惑,老人对他一笑。
「你当然不懂,杰哥儿,你没成过亲,也从没试著跟一个女人生活过,怎会明白我的心情。我那婆娘脾气虽坏,对我的那份心,却是百般真诚。只能怪我当年心高气傲,以为什么都懂,也什么都有,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直到她突然走了。唉!与她吵闹了一辈子,到头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傻!这人生跟感情呀,都很无常的;在你手心底的时候要握著,别等失去了,才来像我这样长吁短叹。」
不曾从老人口中听过这样语重心长的话,丛杰不语。
「唉!可惜哟可惜……」
「可惜什么?」
「要不是她还有个亲爹,我又老得出不了远门,真想收她做义女,留她在我身边,陪我安享晚年。」
再听这老头这么哎唉嗳地,真会疯掉!他认识的江佬,何曾这么多愁善感过?丛杰站起身,感觉还是满满的荒谬。
不对!是打从认识那个温喜绫后,每一天都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花园里,温喜绫倚著栏杆,盯著池底来去的肥硕鲤鱼,温慢的嚼著炒栗子,直到丛杰庞大的影子罩住她,这才不情愿的抬起头来。
「方昔安好点了吗?」她无精打采的问。
「嗯。他身体不宜远行,过两天我会差人送你回苏州。」
「我可以回去了呀!」她像松鼠似鼓起了腮帮,然后吞下栗子。「你不用差人送我,很麻烦的!」
你以为我没事找事做啊!丛杰在心里嘀咕。
「我可以自己回去。」
「是方先生的意思。」
「我又不归他管。」
「话是这么说,但再怎么样你也是个……」女人。一想到方昔安的嘱咐,丛杰差点为那两字咬到舌头。
妈的!这个男人婆真是麻烦!
「怎样?」
「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
温喜绫绷著脸,不得不承认丛杰说的是实话;打从跟著方昔安从苏州到扬州,这一趟路,她脑里和眼楮,除了吃吃吃、看看看,别无它项。
「同意了?」
她耸肩,平平的表情似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丛杰忍不住再问一次。
「无所谓啦,反正这儿也没认识几个人,每天吃那几样菜好腻的。」
两人坐得如此接近,温喜绫突然转过来对著他瞧,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非常认真。
「你的胡子,好多。」她评论道。
「喔。」他一怔,下意识挲著满满的胡渣。这几天在外头奔波,确实没时间整理面容,反正他从不自认是潘安,这种事也就不在意了。
眼前她认真思量的表情真是令人不自在!莫非胡子扎进鼻孔里去了?
「看起来好面熟。」
「让你想起什么了吗?」丛杰逗趣的问,还是头一回能跟这男人婆这样平和说话。
「嗯。」她嚼著栗子,笑笑给了他答案。
「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包子。」
丛杰嘴角抽搐!他早该知道,在她眼里除了吃,是容不下其它的。
他轻哼。「真绝,第一次这么被形容。」
「不是你长得像包子,是你太像我送包子的那个人。」
「都这么久了,你还记得?」他叹息,发自内心的。
「什么这么久了?」她抬眼,没好气的应回去:「那包子可是花了钱买的,我却一口都没吃嗳。」说罢又看他一眼。
「你真有点像那乞丐哎。但是不可能呀!乞丐和捕快,差太多了。」
「包子是很好吃,但你没必要这么念念不忘吧?」
「话不说这么说,我在意的是他有没有浪费我送给他的包子。」
「没浪费,好吃得很。」
听她仍挂念著那些包子,丛杰心里五味杂阵。其实承认了也无所谓,这瘟神不也吃了他一桌酒菜,还害他破天荒低声下气的跟老板赊账。
她瞪大眼。「哇!真是你这家伙啊!」
「你十九了吧?」他突地转移话题。
「哎!」她扭过头去,不情愿的应著,突然很气方昔安,躺著床上都成半个死人了,不闭紧嘴巴好好休息养伤,倒像个三姑六婆,把她的事情告诉这条大虫干嘛?
「说啥呀?」
「啊?」
「方昔安除了告诉你我几岁、叫什么名字,肯定还有其它的!」
这回换丛杰表情怪了。
他总不能坦白对她说:——嘿嘿嘿,我知道你到这儿来作啥的。
——因为你那粗肠子老爹不想养个老姑娘。
——因为算命的说你能在这儿求到一桩好姻缘。
——因为你的言行举止,随便哪一样,都能吓死一个正常的男人。
想到这些,丛杰简直无法抑制捧腹大笑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强忍下了,因为不想冒著被她一拳打死的危险。
「没什么。」他清清喉咙,别过脸去,掩住嘴角弯起的笑意。
「真的?」她狐疑的瞪他。
送她回去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至少可以借此见见那个温海——一个能把正常姑娘养成这副样子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真的很好奇。
「不说算了,」她无心再追究。
「唉,好吃呀!」她叹气,百般不舍的望著掌心底剩下的几颗栗子。
「可是就快没了。」
「叫江佬再炒一份就是了。」
「他愿意吗?」温喜绫张大眼,突然又垮下脸。「我刚刚又骂了他哎,他肯再做一份炒栗子给我吗?」
「既然愿意让你在这人白吃白喝,肯定不会介意。」
「是吗?」不理会他那挖苦的语气,温喜绫站了起来。「那我进去问问吧。」
「明天早上你再来看方昔安,记得,后头我派个人送你回去嘿。」
「知道了!」她不耐烦的回答。
「喜绫儿!」
「怎么?」
「问你一个问题?」
「啥呀?」
「你……穿过姑娘家的衣裳吗?」
她没吭声,铁青著脸直直起身朝屋子走去。
进屋前,传来这样一句话——
「我穿什么衣服,关你这条大虫屁事!」
好呛呀!丛杰一直等到她进了屋,才任自己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虽然还称不上了解她,但这种回答早就在预料之中。
江佬看得明白,这丫头说话虽粗野,却是真人真性情。
爱衙里居然没有人愿意接下这差事!
丛杰僵在座位上,瞪著一下子人便散尽的大厅。
真是见鬼啦!一分钟前,他还跟所有人在研拟该在哪个关口加强人手巡查,对这额外多出来的差事,每个人都不曾有异议。
直到他提出征求一名自愿者护送温喜绫回苏州,所有人竟借故溜得不见人影,仿佛温喜绫这三个字是随时会蔓延的可怕瘟疫,沾上非死即病。
强盗杀人这桩大案,无论如何他是主事者,无法分身,但他也无权强迫下属为他办好这件私人委托的事情。
丛杰铁青著脸,眉心越皱越紧,看来得拆了自己的招牌,跟方昔安说抱歉了。
最近是什么日子啊!怎地诸事皆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