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妃「因病薨世」已经一个多月了,圣朝中关于她的风风雨雨的传言,开始渐渐归于平静。
皇城的西郊外,忘尘寺。
清灯古佛旁,她还在烹茶。
那一壶樱桃茶,曾经是可以让人断魂送命的樱桃茶,与周遭浓密的檀香夹杂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烹茶的人却悠然自得,不亦乐乎。
门外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她听到有人在笑,「这里可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要是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朕也不想还朝了。」
于是她站起身,微笑地靠在门框边上,欠身行礼,「臣妾可以把这块宝地让给陛下,只怕陛下舍不得圣朝。」
来的是两人,此时一前一后翻身下马,当先者来到她面前,盯著她的眼楮哼笑道;「都说男人薄情,舞人你看,这个女人才真的是寡义,我们的丞相为了她和朕翻脸,她却在这里过得惬意悠哉。」
她挑起眉毛问;「丞相敢和陛下翻脸吗?」
令狐舞人随口接话道;「七哥已经一个月不和陛下说话了。」
「舞人!」那急促的断喝说明来人的愤怒和不满,而他对面的女子眼中却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那么,陛下和臣妾的这个赌约,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
「休想朕那么快就罢手!」圣慕龄很郁闷,却依然不甘心地冷笑,「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你著什么急?朕还有后话。」
「陛下还有多少奇思妙想?臣妾洗耳恭听。」
她微笑地坐下来,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与一个月前在宫廷内令狐舞人传圣皇赐死之言时的神情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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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令狐舞人在令狐笑走了之后,突然返身回来,凝视著她,说;「陛下要你死。」
她点点头,「我明白。事到如今,如果我再活下去必然为陛下所不容。」
「你肯死吗?」他一拍手,有人送上来一盘鲜亮的樱桃。
她当然了然这盘樱桃是做什么用的,只轻轻叹息,「樱桃这东西似乎就是我的催命符,每次遇到它都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不是真的要你死。」令狐舞人又说了一句让她有点吃惊的话。
「不是真死?难道还是假死不成?」
「是假死,要瞒过七哥的眼楮。」
「为什么?」
「陛不想知道,当你们阴阳相隔的时候,七哥的心中是否还会有你?他要和你打一个赌。如果七哥很快地忘了你,你就要远离圣朝,再也不许回来。如果他忘不了你,陛下可以放手,让你们双宿双飞。」
她微微挑眉,「这是陛下的意思?他会有这么仁慈?」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陛下认定七哥不会把你的死太放在心上。」
「是吗?」她抬起手,将樱桃丢进茶壶中,倾倒出一杯就要饮下。
令狐舞人反而有些著急地拦阻,「你就真的无所牵挂,甘心去死?」
「无所牵挂?」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不知道嘲讽的人是陛下,是令狐舞人,是令狐笑,还是她自己。「那么麻烦你转告陛下,就说我很感激他给了我这样一个试那人心的机会。如果能够试出令狐笑的真心,知道他会为我痛苦,我很高兴。」
「让七哥为你痛苦,你高兴?」令狐舞人不解地重复她的话。
「是啊,你不会明白,这一个月里,我躺在病榻的时候心里有多恨他!」
他惊诧地望著她,一字字重复,「你恨他?」
「是!我恨他。当日我抛下一切,背弃了陛下和宇文家的盟友,千里迢迢赶去救他,没想到他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还对我冷嘲热讽。圣心别苑里,我甚至把自己都交给了他,事后他也没有半句温存。你说我心中有他,没错!
「自从圣心别苑那一夜之后,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与他为敌,因为我的心已经软了,射出去的箭会失去力气和准头,无法射中目标。而他呢?他可曾对我有过半点表示?只让我傻傻地付出,得不到一点回馈!」
听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怨恨的话来,令狐舞人悠然地揭开那话意背后的心事,「那不是恨,而是喜欢,刻骨铭心地喜欢。难道你就从来没注意过七哥看你的眼神在一天天变化?你们女人是不是一定要男人明白地说出他喜欢你,才认定对方的感情?但那几个字有那么重要吗?你,对七哥说过你喜欢他吗?」
她突然被问住,吞吞吐吐地,「他不说,我为什么要说?」
「你怕自己先说出来会输吗?」令狐舞人扬起头,看著天上飘过的白云,慨然道;「七哥的心思何尝不是和你一样?你们都怕输,所以宁可将真情藏得很深,于是就这样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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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了。贺非命错过的最大遗憾,就是没有看到令狐笑以为她已死时,那心如死灰的面容。圣慕龄看到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令狐笑的表情。那不是愤怒到可以横灭天下的极致愤怒,而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绝望到了极点的哀伤。
让他又恨又怜的哀伤……
圣皇定定地盯著她的眼楮,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她一件事,「今日在朝廷之上,朕已经册封了宇文柔为柔妃。」
她的眸子一亮,「恭喜陛下。」
「你不介意?」虽然明知道她对自己无情,但是看到「前妻」对于他新娶妃子竟然这么开心,他的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
「为什么要介意?这对小柔来说的确是件好事。我本来心中一直有愧于她,希望向她道歉,为她找到一门好亲事。如今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她眨眨眼,「陛下大概不知道,她有宜男之相,所以请陛下不要辜负这段姻缘,让小柔成为名副其实的柔妃吧。」
「朕后宫的事情如今已经轮不到你来插手了。」圣慕龄的目光一沉,鹰隼般的利眼挟著一抹诡异的光芒,刺向她心里,「还有一件喜事也要告诉你。今晨在朝廷上,群臣劝婚丞相。诸位大人的家中闺秀都纷纷被提出来候选,那议事的场面啊,真是千古奇观!也就只有我们的丞相大人可以有这等本事,把朕的朝廷变成了为他保媒拉牵的地方。」
她一震,随即点破,「这是陛下的授意吧?没有陛下暗示,群臣怎么敢在朝廷谈论丞相的私事?」
「就算是朕的授意好了,那你知道丞相怎么回答的吗?」
贺非命很自信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猜?以他的脾气,就算不是拂袖而去,也必然是当场拒绝。」
圣慕龄放声大笑,「这一回你终于猜错了!」
她急忙看向令狐舞人,想在他那里寻找到真实的答案。
他避开她的眼神,说道;「七哥已经同意了。」
什么?她霍然起身,而圣皇还在得意扬扬地继续说;「朕为他指婚幽州王的女儿,此女才貌双全,与丞相大人是绝配。」
「他,真的同意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手脚冰冷。
圣慕龄说;「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令狐府看看,朕命他三日后成婚,现在家中大概已经开始……」
话末说完,她已经冲出门去。
他收敛起放纵的笑容,幽幽一句,「女人就是沉不住气。」
令狐舞人迟疑了片刻,突然也抽身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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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恨,真的很恨!她「死」了不过才刚一个多月,那个人居然就背弃了她心中对他最后的一点希冀,决定娶别的女人。
不是说没有什么女人可以和他并肩而行吗?他等了二十七年的人,原来竟然可以那么轻易地找到?
那么她所做的这一切,在转眼间就成了荒唐的笑话、虚幻的泡影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
如果他心里有她,为何不像他卜算别人的命运一样,卜算一下她的人生?难道他卜算不出她其实只是假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是她为了能最终来到他身边而与圣皇周旋的计谋?
「不要恨七哥。」令狐舞人如鬼魅一样出现在她的身侧,他的眼楮似乎已经洞悉了她的心事,「七哥并不是忘了你。但死人不应该妄想让活人永远记得你,还为了你守身一辈子。」
「他为什么不算?」她将自己的不满喊了出来。
然而他说的话足以让她震惊,「天下人,七哥都可以算,唯独有两个人,可能是他算不出来的。」
「谁?」
「你,和他自己。」
这就是他当日不知自己会身处险境的原因?也是害她辛苦谋画的诈死之计,至今都没有被揭穿的「幸运」之处?棋差一招!
但是,但是她明明算过自己,与他是五十年争斗不休的对手。五十年啊,漫漫人生路上,他的身边一直有她,难道不是吗?难道她也会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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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府中张灯结彩。圣旨颁下之后,他居然这么快就准备亲事了?
贺非命气得脸色苍白,抬脚就往里闯。
门口的侍从拦住她的去路,她怒视对方,质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侍从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本能地回应,「你是谁?」
但是不等她回答,令狐舞人已经出现在她的身侧,悠悠地说了一句,「她是樱妃。」
不理众人那如白天撞鬼一般的惊恐表情,贺非命直冲进去,大步来到正厅,抬起眼,看到正厅中悬挂的一个花球,鲜红的颜色刺得她的眼楮几乎要流泪。
「令狐笑呢?叫他出来见我!」她朗声说。
令狐舞人诡谲地微笑,「见到他,你要说什么?」
「我……」她一路怒气冲冲地赶来,却忽视了这个问题。见到他要说什么?骂他负心负情?可是他何曾对她有过只口片语的山盟海誓?
旁边有侍女恰巧向令狐舞人请示,「八少,十一少和新娘的吉服都已经送到,丞相要您一旦回来就立刻去帮忙点验。」
「哦。」他随口应道。
贺非命却怔住。等等,十一少的吉服?到底是谁要成亲?
她愣在原地有片刻,霍然明白,「你们骗我?」
「偶尔能骗倒你一次,的确是一件开心的事。你太激动,竟然没有想到他就算是要成亲,也会只是在丞相府,不可能回到令狐府中的道理。」令狐舞人的双眉展开,笑意更深。「这是陛下最后的计策,他说很想看到你们一起发现中计时愤怒的表情。」
「于是你们就骗我来这里见他?」她倒抽一口冷气,恨恨地说;「亏我在心中还曾经想把你当作朋友。」
「朋友?不必。」令狐舞人的眼波飘向她的身后,「若是你做我的嫂子,我倒是有点兴趣。」
贺非命的脸涨得通红,顿足要走,蓦然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缓慢而迟疑地问;「你、是谁?」
她的双足犹似被点住,无法挪动,连头都不敢回,低低地回了句,「我是……鬼。」
倏然间,一双手臂从背后将她环抱住,拉进一片温暖的胸膛。
「就算是鬼我也要抓住你。」他的心跳好响好乱。
她满足地靠紧他,幽长的叹息却像是幸福的申吟,「不,是我要抓住你。」
不管是谁抓住谁,今生今世他们都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了。
这一场贝心斗角、你攻我守的龙凤斗,到底是谁赢了?
避他呢——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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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收檀香木,
卷入画堂东。
谁伴一曲吟落日,
与君共笑楚江红。
胜负古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