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石咸拖著疲累的身躯,一步步走向秘室,他要把手上刚完成的图画挂上去。
他已经为醒儿画过二十七幅画像了,这是第二十八幅,也是画最久的一幅,足足花了三天才画完。这幅图画得好辛苦,每一笔落下部是沉重又无奈。好几次他差颠握不牢画笔,发觉自己拿笔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天啊,他一点也不想画完这幅图,这最后一幅代表分离的图。
他摊开画卷,图中美人含怨怒视他——这是醒儿六天前,在书房忿忿而去的表情。他苦笑一声,一直以来,最爱的是她笑时无忧的欢容,料想不到最后留下的竟是她恚然不悦的愁颜;而这愁颜,是他造成的。
「对不起,龙儿……」石咸对著图画,低声倾诉:「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对你冷淡,不是有意避而不见,我是……」是害怕啊。
分离在即,他怕他管不住自己的行动,会强行留下她——留住翩翩飞舞的彩蝶,这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当也受下了永别的痛苦,他是怯懦的,不能忍受目送她离去。
所以,他逃了,躲著不见她,宁愿面对巧笑倩兮的画中人,活在虚幻不实的梦境中。梦里的他,有彩蝶相伴,一生别无所求。
石成心一缩,急忙吸气稳定自己。这正是你要的,让她恨你、忘了你,这样她才能走得无碍,去得从容。他拼命告诉自己,手指不自觉握紧书卷,心也紧缩著。
让自己深爱的人恨自己,这感觉……好苦、好涩、好难下咽。
好半响——
锥心刺骨的哀痛终于趋于和缓,石咸深深吸气,卷好书卷,重举步前行。
痛会沉淀、苦会咽下、棉密的相思之情,一个人受就够了。爱好自由的蝶儿,让她自由地飞吧。石咸忖道,脚步未停,转身间已走到秘室门前。
有人!他警觉到室内有另一个人的呼吸。是宵小之辈吗?听见这人粗重的喘息,心想功力也太弱了,竟敢闯入石家堡禁地,该死!石咸泠笑,将书卷插在腰隙,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人身旁,蓦然伸手扣住他的肩头。
「哎哟!」
这声痛呼太熟悉了,石咸愕然缩手惊喊:「龙儿?!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啦,是我龙儿,我在这里等你。」她嘟著嘴,甩甩手臂。「搞什么?你抓得我痛死了。」
他蹙紧浓眉,再次将手按上她的肩。这回醒儿没有感觉任何痛楚,反倒觉得有股热气由他的手传到肩上,舒散了瘀伤。
「咦?」醒儿好奇地抓著他的手。「你治好我了,怎么治好我的?」
石咸不言不动,心乱如麻。她是怎么到这儿?白衣,一定是他干的好事,该死的白衣!现在他要怎么面对她?这些图她都看了吗?怎么解释才能粉饰太平?白衣跟她说了什么?他还可以对她佯装泠漠吗?
一时间,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完全没了头绪。
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醒儿轻轻一笑,悠闲地走上前,拿手折点燃蜡烛。烛火照耀,室内一片明亮,白纱下的图像霎时无所遁形。
石咸眉头越发皱紧,不知该如何是好。
醒儿轻笑著走向前,从他腰间抽出画卷,摊开一看。嘿!如她所料,画的又是她。唔,这张图应该是画她那一天在书房的情景。她以为石咸始轻低著头漠视她,想不到……她把画揣在胸口,只觉心头甜丝丝的。
「龙儿,你……」石咸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问你——」醒儿放下画,清清喉咙问道:「这些天你为什么一直躲著我?」
「我……」
「你不想再收留我了吗,躲著我,希望我能识相地收拾包伏滚蛋?」
白衣是如何对她说的?她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滚蛋?请她离开的意思吗?他留她都来不及,哪里拾得赶她走。
「你说话啊,要我走就爽快一点说。你放心,小姐我很识趣的,不会赖上你!」
她是在生气吗?石咸疑惑地望著她的背影。气什么呢?是不是她误会了什么?
「你快说啊!」她咄咄逼人。「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石咸不知白衣告诉她多少,也就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回答。
「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口?沉默表示认同我说的话吗?你嫌我麻烦、惹你讨厌,要赶我走了?」
懊死!白衣一定误导她了。石咸暗暗咬牙。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不是正遂了他的意,让她误会而离去,就不会有痛苦了,但是……
「好!你默认了,我走就是,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不让你烦!」
她假意往前跨了半步,石咸心一惊,飞快由身后紧紧抱住她。
「不不不!不要走!」他搂得她好紧,头猛摇,嘴不停地喊:「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龙儿,你误会了,我一点也不想你走啊!」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怎么拾得让你离开?我一心一意都只想要留下你,只是……你是那么想家,我不得不放了你。龙儿,对不起、对不起,我最拾不得你,却迫不得已伤了你,我……对不起。」
「嘻!」醒儿噗哧一声,开怀地笑了。「真好,终于逼出你的真心话了。」
「龙儿……」石咸迟疑地松开她,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看她笑厣如花的小脸,他错愕不已。「龙儿你……」
「白衣都告诉我了。」她笑著,又有想哭的冲动。「你干什么这么傻?你可以告诉我啊,干嘛一个人受苦?」
「龙儿。」该死的白衣,我非打散了你的骨头不可。「我不知道白衣跟你说了什么,但你可以不必理会他的;他太过关心我,难保不会对你夸大其词。」他极力淡化整件事。
夸大其词?醒儿暗翻白眼。当她是瞎子,没有眼楮看的吗?
「那你告诉我,这些图全是你话的吗?」
最难解释的重点来了。怎么说才能令她释怀,不在意地离去?石咸思忖。
「喂,帅哥,你出神啦?」
「嗄?」
「是你画了这些画?」
「是。」他硬著头皮回答。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画图。」她咕嚷,又问:「为什么要把我画下来?」
「白衣没告诉你吗?」
她将头垂在胸前,红著脸道:「我要听你说。」
他该怎么说?石咸心想:不能表白真情够苦了,难道还要他否定自己的情意,告诉她他一时好玩,闲著没事,画她来打发时间。
「喂,为什么我问你话,你都迟疑这么久才回答?」
石咸抬头,眼光扫过每一幅图。「或许是为了记念吧。」他说。
「纪念?」她霍然转过脸,直视著他。「纪念什么?」
这清丽的容颜,到老该也是这么美吧,可惜他看不见了。他静静凝视她,没有应诺。
醒儿心一动。他一直是这样看她的吗?用如此深情的目光看她、画下她。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发现呢?
「回答我,纪念什么?」她问,执意要他回答。
他眼楮上抬,痴迷的目光扣住那幅「秋千图」,他最爱她欢笑时的灿颜。
「记念一个人,纪念一段情谊。」
醒儿挥去泪水。「你可以不要纪念,把我留下来。」
他回眸,惊见她的泪。「别哭!」他动容地喊,拇指轻拭她的泪水。「你不孩哭,我不喜欢你哭。」
「是你惹我哭的!」醒儿心痛地说:「我都还没走,你纪念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苦?为什么要一个人受?要是白衣没告诉我,你要折磨自己到何时?」
这个问题他曾问过自己,而他总是以为已经痛到极点;但实则不然,痛楚随著他每一句听似淡漠的话而痛得更深,痛到神经都麻木。
他开始发觉,现在和醒儿对话的不过是一具行屁走肉。
「你为什么不把我留下来?你真的拾得我走吗?」
他身躯一震,已然麻木的心又割开一道更深的伤口。
「说啊,你拾得吗?」
两个字,两个字就能斩断这一段情爱纠葛,两个字就能让她飘然远去……
「拾……」天啊,他说不出口。这违心之论好沉重,压得他快透不过气来。
「拾得吗?」她再问。
「拾……」他双手握拳,深深吸气。「拾……得。」
「骗人!」醒儿抛下画,冲进他怀里,猛捶他的胸膛。「骗人、骗人!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为什么不明说?为什么不留下我?」
因为不能。现在她感念他的深情,会留下来,可是将来呢?终其一生再也见不到亲人的苦,她会怨他、会想离开:而他受不了,他会崩溃。
「龙儿……」他握住她乱敲乱打的手。「我问你,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何止一点,我好喜欢你。」
石咸笑了。满腔爱恋并非尽落大海,这些许回应够他一生重温、回味无穷。够了,这就足够了。
「那么听我说,」他静静地开口:「你正值花样年华,青春貌美,美好的未来在等著你;而我只是你生命中一小段的插曲。一旦你回到你的世界,重回家人的怀抱,你会慢慢忘了我。也许你会在迟暮之年又想起这件事,但那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醒儿哭道:「这不是小事!」
「别哭,大事小事都无所谓,重点是,你会忘了我,然后……去找一个真正适合你、值得你爱的人。」
「我不要!」居然叫她拾近求远,什么逻辑嘛。石咸还不够疼她、爱她吗?她何苦再找别的男人?
「别哭,乖,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石咸为她拭泪,手指留恋地轻抚她的脸蛋。
「你……帅哥,你不是叫我别走吗?」
「那是傻话,你忘了吧。」
「那你不喜欢我了?」
石咸摇头。「我爱你。」他语出惊人。「所以不要你哭,快乐地去吧。」
「但是我也爱你啊!」她急急地喊。
石咸一震。「那就留住这一刻吧。明天朝阳升起,你将奔向你的前程。」
什么话?她可不相信刹那即是永恒的谬论。
「一直听你说我,那么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石成想道:就是守著这间秘室了度残生。
「你呢?告诉我你怎么办?」她摇著他的手臂问。
「别管我,你考虑自己就成了。」
醒儿注视他良久,又扑进他怀里。
「十足的傻瓜!就只会替我想,你怎么不为你自己多想一想?」
石咸双臂交叠,抱紧怀中的软玉温香。就这一回吧,让他放纵这一回,感受她的馨香,做他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抱紧她、牢牢锁著,不放她飞走。
「你不留我也不行了。」她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我决定留在这个世界,一辈子让你养。」
「什么?!」石咸吃惊地送手,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你在说什么?」
「怎么?」她嘟起嘴。「你不愿意收留我了?」
「当然愿意……不……怎么你……」他语无伦次。
「傻瓜!」她笑了,又抱住他。「我要留下来,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石咸呆了、傻了,一晚上的大起大落,打散了他所有冷静自持的面具。听到这个天大的消息,他竟然面无表情,怔怔站著。
「你说好不好?」她腻在他怀里问。
「好。」
醒儿觉得不太对劲……他怎么全身僵硬,好像木头人似的?不会是被她吓傻了吧?「帅哥?石咸,你还好吧?」
「我……」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慢慢恢复了知觉。
「你还好吧?」
「好……」他突然回过神,急切地抬高她的下巴,看清她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她俏脸酡红,却坚定地开口:「我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石咸目光紧扣,深深地看她。「我是认真的。」
「我也不是开玩笑。」她正色道。
「你碓定?一辈子都不回家?不能见你大哥,忍受离乡背井之苦,留在这个世界?」他缓慢地一字字问。
「我确定。」她眼光与他交缠,诚恳又坚定地回答他。
「不悔?」
「一生不悔。」她轻轻吐出。
「天!」他长吁一口起,才发觉自己一直是屏住气息的。
他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力道重得差点挤光她肺部的空气。
耳朵贴住他的胸膛,醒儿听见他如雷的心跳声。喔,原来他也是紧张的。瞧他外表多镇定,说出口的话多有条理,原来……她悄声笑了。
石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会认真的,我不会再放你离开,我要留住你,老天爷永远休想带你走,我再也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