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醒儿看著眼前这碗黑漆又浓稠的药汁,苦著脸说:「青青,我能不能不要喝?」
「不行。」青青摇头。「小姐非喝药不可。」
「为什么?」
「小姐,你受伤了,现在是病人。」
「我没事的,你瞧——」醒儿特意抬了抬胸瞠。「我好得很。」
「你还是得喝药。」青青不为所动,直挺挺站著。
「噢!」醒儿挫败地一拍额头,拿她没辙。「你真固执,就跟月梅姊一个样。」
青青微微一笑。「小姐测得真准,青青原是在花家当差,因小姐来到,才调至客居服侍小姐。」
「天啊。」醒儿哭笑不得。
「小姐,请喝药吧。」
醒儿盯了她两秒钟,然后倔强地撇开头。「我偏不喝。」她能奈我何?
「小姐——」青青无奈。
「为什么不喝呢?」沉稳的声音由门口传来,醒儿和青青一起转头看向来人。
「堡主。」
见到石咸,青青喜形于色,醒儿却嘟起嘴。一定是来逼她喝药的,可恶!
石咸走进房间,看到青青还捧著那碗早该被喝掉的药汁,了然地微摇摇头。
「给我吧。」他说。
「谢谢堡主。」青青递出手中的「重责大任」,松了一口气。
「你先下去。」
「是,青青告退。」
醒儿眼巴巴地看著她走出房门,又见石咸手捧药汁慢慢走近。她无计可施,索性转开头,来个相应不理。
「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话吗?」他突然问。
醒儿不解抬头。「我答应你什么?」
「姑娘承诺,只参观牧场,不会骑马。」
「呃……这……」醒儿哑口。
她原本是打算享受驰聘之乐,哪知道挑错了马,弄得惊天动地不说,还因此摔下马,这回丢脸丢大了。「对不起。」她嗫嚅地道:「其实我并不想发生这种事。」
「显然的,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骑马。」石咸轻叹一声。「而我竟傻得完全没有防备。姑娘受伤,是我疏忽之故,在下得负一半的责任。」
「不。」她惊讶地抬眼看他。「你何必责怪自己,是我不听你的警告,这才受伤的,与你无关啊。」
「还是得怪我,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
她摇头。「是我不自量力。」
她根本不了解这个社会,就率性而为;自凭一点皮毛的骑术,就想驾驭良驹,岂知宋朝的骏马和台湾那些早经驯服的骏马不可相比。唉!敝只怪她太过任性。
「总之这不关你的事,你就别再自责了。」她结论道。
「姑娘把这碗蕖喝下去,在下才能宽怀,否则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什么?哪那么严重!」醒儿大叫。可恶!他真是愈来愈奸诈了。
石咸轻笑。「姑娘,这碗蕖不苦的。我问过莫柔,她主要以山药、玉竹、松柏、莲子等做这帖安神药,我也请人在里头多加蜂蜜,所以你大可放心喝下。」
「我没听错吧?这药是莫柔开的?」
石咸颔首。
「那个背叛者,混帐。」醒儿暗咒。
「姑娘?」
「好,我喝我喝。不过,我有个条件。」
「条件?」他蹙眉,肯定又是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
「我喝完这碗药,你要答应让我和莫柔到燕京去玩。」醒儿说完,吐了吐舌。她是愈来愈得寸进尺了。
石咸沉吟了一下。「我答应。但是否可让在下同行?」
「你也要去?」醒儿耸一下肩。「随便你。」
「喝药吧。」
醒儿接住碗,边喝边嘟嚷:「我发现你们石家堡的人都很固执,个个像头驴。」
她喃喃咒骂,石咸不以为忤,面带微笑地看著她喝完,随即递上清水供她漱口。
她喝完药,舌忝舌忝嘴,又点了点头。「嗯,你没骗我,这药是不太苦。」
石咸将碗放回桌案,边问:「在下何曾欺瞒姑娘?」
醒儿怔了怔,低声道:「没有。」
非但没有,石咸还待她好极了。像这回明明是她违约,可是他没有责骂她,却反倒怪罪自己;而她却是受了伤也不安分,反而乱使小孩脾气,不肯喝药。醒儿轻叹一口气。为什么她会愈来愈任性、愈来愈不懂事呢?
因为石咸。她立刻有了答案。石咸宠她、处处让著她,而她也渐渐把这份纵容视作理所当然。不行啊,她怎能沉溺在他的温柔中呢?总有一天,她将离去,那是永别。她和石咸的相遇会成为记忆,她和石咸是一别就难再相见的……
醒儿愈想愈有想哭的冲动。石咸就在眼前,她好想再次扑进他宽阔的胸膛,哭尽自己的悲伤与无奈……不,不行,你不需要。醒儿闭起眼楮,咽下涌至喉头的悲撼,把头埋进丝被离。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吗?」石咸蹙眉盯著她,忧心地问。
不要对我太好,不要对我太好!她在心里呐喊;我承受不起啊!
「姑娘,你不舒服吗?」
「没有。」她手指紧抓著丝被,声音闷闷地由被里传出:「我很累,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她的声音怪怪的,带著哭音。
「姑娘……」石咸想安慰她,迟疑地伸手,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放手吧。伸了一半的手硬生生收回,他猝然起立。「在下告退。」
房门开了又关,醒儿翻身坐起,房中已无石咸身影。
「呜……石咸……」她泪流满面,恋恋低唤:「石咸!」
怎么办?她已经太依赖他了。
今日北京,昔称燕京,又叫幽都,为幽州之都。
燕云十六州包括: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环、朔、蔚。在今河北,江西省北部,南北宽约三百里,西长约千里,它是中原的屏障。后晋石敬瑭自立称帝时,向辽借兵,割十六州为礼,把它给卖了。宋王朝曾两次全力出兵北伐,想收回十六州,可惜未能成功。
而燕京虽是辽国属地,但因地域的关系,住的都还是汉人。燕京城街道宽阔、店辅、货物聚积、车马络绎,是当时辽国一大城镇。
石咸伴著醒儿、莫柔进城来。她们看到行人如织,热闹滚滚的繁华景象,都十分开怀。
莫柔整日研医,难得逛市集,看得心喜。
醒儿则讶异竟能亲见以往只在电视上看到的影像,双眼睁得大大的,分不清心中是何感觉。赞叹吗?上帝有此通天之能;惊异吗?二十世纪的现代人置身在古老中园的巷道中,这一刻,她不禁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醒儿,你看,有人在耍杂技耶!」莫柔叫道,拉著她的手挤进圈子里。
空地上人群站开一个大圈,看杂技团的人正在耍大刀、献花枪。醒儿因为常在电视看到类似场景而不觉新奇,莫柔则是瞧得津津有味。
「嗯,这个横劈力道不够……这一脚踢得好……」
醒儿讶异地回视莫柔。想不通一个救人为职的大夫,怎么会对舞刀弄枪的事这么有典趣。
耍稚技的人落下最后一刀,拱了拱手,表示演出结束,接著翻过铜锣承接赏银。莫柔轻轻一叹,黯然地退出场子。醒儿不明所以,忙跟上她。
在她们身后,石咸扬手丢了几枚碎银入赏盘。
「怎么了?看得好好的,你干嘛走?」
莫柔停了好半晌才说:「义父在世的时候,也喜欢耍大刀。他舞起大刀虎虎生风,姿态好美。」她摇头叹息。「可惜他去世得早,只来得及传我医术。」
「喔。」原来是触景伤情。「义父?」
「我是孤儿。兵荒马乱的年代,义父收留我,带我回牧场,他扶养我,还传我医术,使我有一技之长。醒儿,义父对我的恩惠比天高。」
「我明白。」
莫柔吸吸气,甩开愁绪,振作了一下,问道:「醒儿,你的家人呢?」
「我嘛,就只有一个哥哥,也是父母双亡。」她无兴致多谈,一语带过。
「我们算是同病相怜;可你比我好,至少你还有一个哥哥。」
醒儿短暂一笑。
「对了,令兄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远?江南吗?」
醒儿摇头,不意摇落一滴泪水,她起紧拭去。「反正很远就是了。」
莫柔瞧她半晌,突然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一定有。」莫柔肯定地说:「告诉我,也许我帮得上忙。」
「你帮不上的。」醒儿幽幽道:「何况,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
「什么?你难过什么?」
「没什么。」她强作欢容,以轻快的语气说:「我们是出来玩的,别扫了兴致,快走吧。」
「哦?」莫柔狐疑地看著她。有事,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醒儿意兴阑珊地看著众摊贩,突然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吸引了她。
她走上前,看桌上摆著形状不一、大小不同的捏面人。摆摊的老人手巧,捏出来的面人栩栩如生。她拿起其中一尊。
「小泵娘,你想要吗?那尊是唐玄奘取经。」老人笑笑地招呼。
玄奘取经?可惜她与佛无缘。醒儿好笑地想,顺手放下。
莫柔挨了过来。「喔,捏面人啊。」她也捞起一尊。「老丈,这是指谁呢?」
「那是一对的,唐明皇和杨贵妃。」
「嗯。」莫柔听出兴趣来了。「你手上捏的是谁?」
老人拿笔画下面人眉目,边道:「这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
莫柔直觉皱眉。「不吉利。」
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见……醒儿心一动,冲口而出:「我买了。」
「嗄?」莫柔愕然。
七夕会?石咸看向无垠的穹苍,再次叹息。
「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是郁郁不乐的。」
「没什么。」醒儿盯著手上两尊捏面人,怔怔出神。
「你!」莫柔抢下她的面人。「泥娃娃不会给你答案,有什么困援就告诉我。」
醒儿垂下手,默默无言。
「醒儿,我们是好朋友吧?」莫柔软言问道。
醒儿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告诉我,你到底为了什么事烦心,别一个人难过。说出来,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你帮不了我。」她幽幽地开口。
「每次都说这一句!」莫柔气恼难平,恨不得抓起她来摇晃。「帮不了,至少我可以听。说出来,不要自苦了。」
「莫柔!」醒儿感动地低喃。「谢谢你,我真高兴能认识你和石咸;就算以后永远不能再见,我也不会忘了你们的。」
「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醒儿看了她良久,突然下定决心把一切告诉她。她不想再隐瞒莫柔,尽避石咸警告过她,她的出现太惊世骇俗,恐不为世俗所容,但她相信莫柔会接受的。
「莫柔,我跟你说,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的表情凝重。
莫柔开始觉得事情并不单纯。「好,我绝对相信你。」她重重点头。
醒儿沉默好一会儿,接著深吸一口气,劈头就说:「我不是宋朝人。我来自二十世纪,是九百多年后的人类。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上苍把我丢到宋朝。我从半空掉下来,石咸救了我,把我带回石家堡。」
醒儿说完,屋子突然变得安安静静,静得彷佛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醒见坐著,等莫柔的反应。她只听得到莫柔的喘息声,一声接一声。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莫柔有了反应,她干涩地问:「你在说笑?」
「我没有。」
「怎么可能?!」莫柔放声尖叫起来:「你在告诉我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的世界?老天爷让你来的?堡主救了半空……半空落下的你……」她突然间泄了气,软软坐倒。「怎么可能?」
「莫柔。」醒儿不知该说什么。为什么她的反应跟石咸完全不一样?石咸坦然接受她的说辞,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来历。石咸……宽容焉怀,胸襟似海,他是这样脱俗的男人呵!
「喔!真难以置信。」她摇摇头,又摇摇头。「另一个世界?我的天,老天爷是无所不能的。」她说服自己:「对,老天爷神通广大,能移山倒海……等等!」莫柔突然想到了。「你刚刚还提到堡主,堡主救了……怎么著,你是怎么到这里?」
「从天上掉下来的。」醒儿补上一句:「石咸告诉我的。」
「堡主看见你从天上掉下来?」莫柔不可思议地问:「他没有吓得拔腿就跑,反而救了你?!」
是啊,记得她也问过他怕不怕,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口气轻松得好像天天会捡到天上掉下的人似的;他的无所谓安抚了她的心,让她觉得一切事情都还在可接受范围内。如果那时石咸是惊骇地瞪她,远远地避开她,把她当成怪物,她肯定会更沮丧,而且全然无助。从和石咸相时起,他就像个守护神般,为她带来希望,当她的避风港。唉!她轻声自问:龙醒儿啊,要到什么地方你才能再找到这么好的男人?
「啧啧!」莫柔赞叹地说:「堡主不愧是堡主,够胆识。」
「你相信了吗?」
莫柔轻叹道:「有堡主作证,能不信吗?可是……太荒唐了。」她有点气忿地说:「老天爷真是太胡来了!」
「是啊。」醒儿低笑著。「不过,我一点也不怪他。」因为他让我认识了石咸。
「所以你才说你不可能做我们的堡主夫人?」莫柔若有所思地问:「因为你不是这世界的人?」
「我总有一天要回家的。」醒儿黯然。
「你回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吗?」莫柔问完,又觉不对。「唉!我真笨,这不是废话?你当然永远不会再回来,你……难怪你要说那些话……」她顿觉离情依依。
永速?醒儿猛觉心里一阵绞痛。
「现在说这些干啥?我又不是立刻就要走。」醒儿绽开一朵微笑。
「什么时候要走?」
「白衣算过,大约三个月到半年。」
「白公子?他也知道你——」莫柔讶然。
「嗯。就你、石咸和白衣知道,你要保守秘密喔。」
「我不会说出去的。」莫柔保证道。「三个月到半年?那你到这里有多久了?」
「将近五个月了。」
莫柔大惊失色。「那不是随时会走?」
醒儿沉重地点头。
「这……怎么这样?我好不容易有了朋友……可恶的老天爷,太过分了……」莫柔气无处发,喃喃怒咒。
醒儿又拿起桌上的面人。这两尊面人,是石咸花钱为她买的……难道她和石咸真的一别无期吗?
「醒儿,堡主也知道你随时会走吗?」
「大概知道吧。」
「堡主一定很难过。」莫柔叹著气,道:「他那么喜欢你,一定会此我更拾不得你的。」
会吗?石咸会拾不得她?会为她的离去而难过?醒儿茫然了。
风和日露的晴朗午后,漠南牧埸停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
「堡主难得来一趟,怎么不多待些时候呢?」义叔陪著石咸走出牧场。
「不了。堡里还有事,我不能老丢给暮邑去做。」
「也是。那堡主,一路小心。」
「我会。义叔,牧场就拜托你了。」
另一角落,醒儿正在和莫柔道别。
「是说再见?还是永别呢?」莫柔轻问。
醒儿摇摇头,突然说:「莫柔,跟我一起回石家堡好吗?」
她失笑。「我去干嘛?」
「陪我……你平日留在牧场做什么?」
「当大夫啊。我是牧场的专署大夫。」
「那么你到石家堡当大夫,可以吗?」莫柔以商量的口气问道。
「石家堡已经有大夫了。」
醒儿愕然。「谁?」
「白公子。」
「白衣?」他不仅是巫师,还当大夫?
「嗯,他的医术不知胜过我多少倍。」莫柔哼著气说。
「喔。」醒儿黯然垂头。「那我们要说再见了。」
「小姐,请上车吧。」青青催促道:「我们要走了。」
醒儿伸出手,让青青扶她上车坐定,又回头恋恋不舍地望著莫柔。「莫柔?」
莫柔对她露出一抹笑容。「你保重。」
「莫柔。」醒儿低喃。她舍不得啊,她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一去不返;真希望能和好不容易结石又相知相惜的朋友多聚片刻。
「再见了。」莫柔转身想走。
「等等!」醒儿叫住她,立刻转向石咸,想请他帮忙。「帅哥——」话声中断。不行,说好了不再依赖他,她要坚强的。醒儿提醒自己。
石咸看了她半晌,蓦然出声:「义叔,可否让莫柔一同回石家堡?」
「嗄?」莫柔做什么上石家堡?
「白衣又外出了。堡里目前也缺一位大夫,我想让莫柔暂时顶替,你看如何?」
义叔怔了怔。白衣一年当中总有一段时间离堡出游,堡主从来也不需要找人暂代大夫一职,这回……他看向一直垂著头的醒儿,又看看莫柔,猛然会意。
「当然可以。」他含笑道:「莫柔,你就走一趟吧。好好遵从堡主指示,知道吗?」
「是。」
「莫姑娘,请你一同坐马车。」石咸道。
莫柔爬上马车,笑著坐至醒儿身边,道:「你瞧,堡主对你多好。」
是啊,可惜她就快失去这份「好」了。
「我们起程了。」石咸跨上马,扬鞭一挥,向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