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采衣转过头来,看了看她。
相从恍若未觉,继续道:「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就当初而言,也许时间上有点偏差,但是我们的目的总是达到了——」
「够了。」温和地打断了她,身侧的殷采衣松开了她的手,支起身,放大到她上方的表情认真得温柔,「不要说了,我什么也不会问了。」
相从茫然地看他。
几不可闻地,殷采衣叹了口气,俯低身,温热的唇瓣印上了她的额头。
「怎么又糊涂了?我真要怎么样你,难道会明白说出来?像那时候在路上一样,什么都不问,暗地里动脑子不是方便得多?我摊开来,只是不想你心里总压著,惦记著还骗著我。你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出来吧,不要管我知不知道,我只求你个心安。」他叹息著,温暖的吐息拂过她耳畔,「不要再有那种,我用刀伤你的表情了。」
原来他看得见?眼中的神采终于因为最后一句话而闪出了些许,然后——脸色忽然乍深。
这丫头现在才反应过来?殷采衣忍笑,「你不知道怎么说也没关系,其实,我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他笑意噙得满满,更俯低寸许,低得相从借著星光也能看清他眼睫,才说道,「你说对不对,林姑娘?」
今晚最大的一声惊雷。
「眼楮瞪得这么大做什么?我今天才知道已经是反应迟钝了。那次你换男装,我看著眼熟,就该想起来的。」中指轻轻弹在她额头,「但是不敢相信呢,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怎么会想到你居然离我这么近?居然还会主动送上门?何况——」含笑的声音低下来,几近自语,「你那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相从用力眨眨眼,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颗颗冒出来。这晚上的意料之外太多,她已经完全不知如何应对,脑中只怔怔然掠过一句话: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这么多年我疯了找一个不记得的人?」
眉心又被弹了一记,相从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把那句话问出来了。
她挣扎出一只手来,掩住面,心里分辨不出什么滋味,第一句问出的却是:「你让宿柳姑娘去京城找的?」
「还能有谁?」殷采衣嗔笑,「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你离家一年后了。查来查去只查到你被骗入了青楼,后来线索就断了。我没办法,只好一家家找。别的地方都好说,只是当初我是离家出走,不想被认出来再抓回去,所以最后剩下的京城,只能找别人跑一趟。宿柳跟我说你不在了的时候,你……」他对著她的衣袖轻轻道,「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底下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却没有言语。
殷采衣察觉出来,小心地揽住她,「没事了,莫怕。你肯借著每年的年会见我,甚至直接顶著猜疑到我身边来,却不说出身份,就是因为这个吧?没认出来是我的错,但我不是家里那些书呆子,你知道的不是吗?你能脱身出来,入了拂心斋,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别的事?」
说到这里,就忽然想到那个不知名的所谓分行主事——明明就是他自己嘛!亏他还费事想了一堆毒计诡谋,全浪费了,不过——弯眉,也不可惜呢。
「……对不起。」相从露出眼楮来,有些吃力地接著道,「我知道,但是,被骗的第一晚我就逃了出来。他们找了个人来——我吓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抓到东西就砸了下去,我那时下手没有轻重,去试那人的呼吸——已经没了,我糊里糊涂就跳了窗。」
殷采衣直起身来,脸色变幻著,脑后早已愈合消失的伤口凉飕飕地开始疼痛起来。
他是不是该感谢这丫头对他手下留情?
「那你为了什么不认我?你长大了,样子性情全变了,我认不出来,不过你认得我不是吗?」那时肆意洒脱的小女娃,怎么想得到,七年后的眼神会变得这般内敛深稳?若不是太过出乎意料,也不至于,一直到沈忍寒那最后一句话,他才终于醒悟过来。
「就是全变了啊——」小声咕哝著,「什么都不一样了。」
七年的漫长时光啊,已经不是「改变」这种词就可以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去的,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鸿沟,深远到她只能看著。喜欢得再深,也只能成了她一个人的事。
「所以你就让我大海捞针地找?」一把拽下她的袖子。
相从吓了一下,无辜地道:「我不知道啊。」如何想到她在苦找的时候,这人也在另一个地方用不同的方法做同样的事?她幸运地先一步找到,他却是一刻没有停地整整找了六年,还惦著她的清誉,连名字也不曾泄露,这是什么概念,她知道的;在人海里看不到尽头地寻觅是多么容易疲倦放弃的事,她知道的。
「我没怪你的意思啊,真是……」有点无奈地看著她开始雾气弥漫又拼命忍耐的眼眸,心口某个沉寂了多年的地方,也开始跟著发酸。
身下少女的袖子已又掩了上去。
殷采衣硬扯下来,然后满满将人抱住,哑哑地凑在她耳边:「对不起,要你来找到我,你站在我面前,我还不认得。」
模糊的低低的呜咽:「因为我变了啊。」
不只是性情的缘故,其实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岁,到如今七年过去,相貌由心生,五官虽大致不差,眉目气质却已是迥然。他对她的男装眼熟,是因为当初见面时,她都是偷五哥的旧衣服穿。
这么算起来,他是真的一直没有忘记的啊。眼楮更加酸涩起来,不过——这人看不到,难看一些也没有关系吧。
「但是不是因我,你本来不用变的。」手更用力了一些,隔了一刻,大约怕她闷到,又松了一点点。「林昭本来不用这么聪明的。」
那些见解智谋,全是货真价实地一点一滴历练而来,不想问她吃过多少苦,他也是一个人闯荡过来,完全知道完全明白。心里酸软得要拧出水来,这样一个小小丫头,哪里来的如此韧性?
底下静默了一刻,一张有些狼狈的小脸冒上来,声音郑重中带著浓浓的鼻音:「我……愿意的。」
殷采衣第一次见她这个模样,虽然知道不应该,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抬手去捏捏她闷得通红的脸颊,几乎要凑上去蹭蹭。这丫头似乎只要不是宁静的表情,就一律很可爱,倒有些小时候的影子。
「我知道,我找你这些年,也是自己愿意而已。」明了她的意思,「我亏欠你是一定的——」
他止住她要说的话:「但是,我做的事和这个并没有关系,我肯找你,忘不掉你,都不过是因为我这么想而已。」
「哦。」她小小答应了声。
「相从,和我回坊去吧。」
「好——啊?」
「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比你更喜欢的人了。」灿若天上繁星的眼瞳,弯出醉人的弧度,连同含笑的嘴角,宛转出无限风流,定定锁住她,「现在你送上门来,还指望我放手吗?」
头有点晕——
被压著大半天,热气这时才不受控制地升腾上来,蒸得神志都有些迷糊。这种眼神这种言语,她怎么有拒绝的可能?
她点头。
他不动声色地得寸进尺,「还有呢?」
「什么?」她昏昏地反问出口,才反应过来,「我——」脸颊热得不像话,咽喉都干涩起来,咽了一口口水,很努力才让声音尽量不颤抖,「也是一样。」
「……好吧,这次先这样。」殷采衣勉强点点头,来日方长,不怕骗不出他爱听的话。
「不过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眼楮又弯成新月,「相从相从,自然——是要从了我的啊。」
——我说,你就从了我有什么不好呢?
时空恍然如梦倒转,相从唇边,笑意终于灿烂。
天上明月行出乌云,夜风如水,暗香沉醉。
七年等寻,终是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