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间生了气,一双沾著泥的手也来不及擦擦,便急急地奔进屋里来,「瑞之瑞之,你怎么了?腿又疼了吗?」
说著,她绕到他的身前,晃著他的胳膊问。
见她的面容上满是著急的神色,原本还想装个跩样儿的疾风,却终是说不出狠话。一垂眼,便见自己的衣袖上给这傻丫头蹭了满袖子的泥,他又好气又好笑,故意装作恶狠狠的模样,「把手伸出来!」
阿颜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偷偷瞄著他的脸色,慢慢地伸出手来。疾风高举右手,作势要打。阿颜吓得赶紧闭起眼,可等了半天,也等不著落在手心上的板子。
下一刻,温暖而粗糙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再然后,便是湿布的冰凉触感。
阿颜偷偷地将眼眯成一条小缝儿,偷瞄他。只见那人皱著眉头,正抓著随手从灶台上拿来的抹布,替她擦起手上的泥巴来。
先前的胆怯一扫而空,她瞪大了眼,笑嘻嘻地看著他。疾风被她盯得不自在,又是恶言恶语:「笑屁啊笑!」
语气虽臭,却已经吓不倒阿颜。她干脆一坐在他身边的板凳上,将一双手凑近他的面前,「瑞之好!老头儿不好!」
「哦?为什么?」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应声。这蠢丫头玩得连指甲缝里都是泥巴,他还得给她挑出来。
「老头儿好久好久都不帮阿颜擦手了!」
疾风挑眉,「好久?」
「是啊,」阿颜忙不迭地点头,「好久好久了,还是阿颜好小的时候,老头儿带阿颜来这里玩,还帮阿颜擦手。」
疾风怔了怔。凭这痴儿的记忆力,他对那个「好久好久」不报什么精准的希望。但是光听她那句话,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寻常。听她之言,是杜伯钦将她带来此处的?那她的生父生母呢?他与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他也并非从小将她带大。
「喂,笨丫头,你家老头儿带你多久了?」
阿颜想了想,又望著他摇了摇头,「阿颜不记得了。」
疾风挑眉。片刻后,他换了一个问法:「那你知道你今年几岁吗?」
她从他的手掌中挣脱,翘起拇指和小指,在他面前比了一个「六」的数字,笑眯眯地说:「阿颜今年六岁了!」
丙然,这笨丫头脑中有疾,还只当自己是六岁孩童。
疾风伸手将她比划「六」字的手摁下,攥在掌中,「那你记不记得,你家老头儿几岁带你来这里的?」
「六岁啊!」阿颜笑道。
是六岁才出鬼,否则那个「好久好久」又从何而来?疾风皱了眉头,「那你总该记得,过了几个年吧?过年很热闹的,会放鞭炮……」
他故意诓她的话,阿颜立刻被他勾起了回忆,她猛点头说:「是呢是呢!每年过年都好热闹的!我数数,一,二,三……」
她当真扳著指头数了起来,直数到了「十」,才将双手手掌打开,在他面前晃,「有十年哦!」
疾风又敛眉,「那你可记得,老头儿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法让阿颜疑惑地外头,「老头儿就是老头儿啊!」
「他不是你爹?」见她摇头,疾风又问,「不是你师父?」
阿颜晃晃脑袋,「不是爹,也不是师父。老头儿就是老头儿,他不许我叫他‘爹’,不许我‘师父’,也不许我叫他‘阿叔’。老头儿说了,我一辈子把他当老头儿就好了!」
莫名地,疾风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那杜伯钦待人处事,甚是奇怪。但他又有些佩服杜伯钦。那家伙,孤身带著一个脑痴的娃娃十年,一直为她治这怪病,却又避嫌地让她唤他「老头儿」——这是故意拉开了辈分。但让他想不通的是,既然要避嫌,收她为徒不是更好,为何要用「老头儿」这样称不上尊称的怪喊法?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疾风决定暂且忽视这个问题。废话,他又不是那样的怪胎,哪里能想得出姓「杜」的在发什么疯?
就在他回过神,垂眼继续为这蠢丫头擦泥的时候,却听院门被人猛地敲响了——
「开门开门!快开门!我等奉命搜查朝廷要犯!」
是捕快!
疾风神色一凛。他身前的阿颜转身就想过去开门,却被疾风一把扯住,不让她动。
那一头,听见声响的杜伯钦,也急急从大屋走出。透过敞开的屋门,他向疾风使了一个眼色,以三指冲柴堆出比划了一下,又做了一个向下的动作。
疾风一怔,随即会过意来。他立刻扯著阿颜,将人拖向柴堆所在。他向里数了三根柴垛,当机立断地踢开那第三根劈了一半的柴垛。顿时,脚下一空,整个人连同怀里被他拉住的阿颜,一起跌进了地底。
瞬间,头顶的盖板又盖了回去,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阿颜刚「啊」了一声,便被疾风一把捂住了嘴,让她再不能言。
地底空间狭小,他几乎伸不开手脚,只能将她搂在怀中。再加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她整个人几乎被他圈在手脚之中。这姿势著实太过亲密了些。疾风只觉耳根有些发烫,不由暗暗骂了自个儿一句。
地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疾风的武功修为本就不弱,再加上这里距离地面也不过几尺,是以外面的对话,都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只听杜伯钦开了院门,与捕快们寒暄了两句,皆是用的寻常礼数之言。那捕快似是见他态度好,说话也放缓了一些:「杜大夫,打扰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哪里,应该的,」杜伯钦笑道,「差爷们不妨来搜就是,只要不踩著院里的草药就行。」
紧接著,便是足音阵阵。疾风听得出,捕快共有五人,其中四个在里屋外物私下搜寻了一番,为首的那个却还站在院门进口,与杜伯钦唠嗑闲扯:「耶?你家傻姑娘不在吗?」
杜伯钦淡淡笑道:「方才知会她去买些东西,尚未回来。」
捕快「哦」了一声,并未在意,「你让她小心点儿,最近出了个江洋大盗,盗了进贡的宝贝!听上面说,那人逃到咱们镇子就没了影儿……唉,娘的,惹什么不好非逃咱们镇子惹事。杜大夫,您也悠著点,晚上关好门户。那些个走江湖的,各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捕快的叮咛还算是诚恳,杜伯钦笑著应声:「您说得对,在下自会小心。也劳烦诸位差爷了。」
四名奉命搜人的衙役,左右看了看,没瞧出什么端倪。其中一人也曾走进厨房,那脚步就响在疾风的头顶上,停留了片刻。
刹那之间,疾风的脑子里盘算了无数可能。方才坠得太快,他也没来得及瞧清地面上的伪装是不是够到位。若要真被这捕快瞧出问题……
他眯起眼,一手模上了插在靴子里的匕首。若真被发现,凭他的功夫,秒杀一小小捕快,不在话下。只是若他这么做,势必连累了阿颜和杜伯钦。
正当他屏息凝神,握紧手中的匕首,严正以待之时,却听头顶上的脚步声,却又向院中走去了。
再然后,便是四名差役向那捕头回报:「头儿,没发现。」
「走,下一家,继续搜!」那捕头一面招呼手下,一面冲杜伯钦告辞,「杜大夫,打扰了。」
杜伯钦笑著应了声「应该」,待到衙役们走远了,才关上了院门。
疾风只听杜伯钦走入厨房,不多时,石板移开,光亮透入了地下,刺得他睁不开眼。杜伯钦背著光,因此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阿颜却是从他怀里跳了出去,拍著手道:「老头儿老头儿,这是做什么?好好玩!」
她并不能理解先前所发生之事,只觉得躲到地下甚是有趣,好像是在与人「捉迷藏」一般。杜伯钦望她笑了笑,「好玩吗?好玩下次再带你玩。」
「嗯!」阿颜被这承诺逗乐,重重地点头,似是玩得还不过瘾。
杜伯钦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去帮我煎药。疾风,你跟我来。」
疾风自然明白,杜伯钦将阿颜支开,是有事与他商谈。他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拖著步子随著杜伯钦,走进了里屋。
「坐。」杜伯钦指了指椅子的位置。疾风却并无此打算,他靠著门边,不言不语地注视著这个笑容温和的青年。
「你的事情,我本不该问,」杜伯钦抿了一口茶,淡淡陈述,「你我皆知,彼此是有麻烦的人。」
这是当然。普通人家,哪里会又要担心武林人士来追杀,又在家里挖坑躲人的?
「你惹的仇家,有多大?」疾风冷冷开口。他欠他一个人情。
杜伯钦看穿了他的想法,摇首笑道:「我的事,暂且不劳阁下操心。倒是你——我本不该问,但既你在此,已经牵连了我与阿颜……」
笑意从他面上退去,杜伯钦望他正色道:「我杜伯钦说到做到,既然许了你在此疗伤,绝不食言。不过,我要知道,你究竟偷了什么贡品,有多严重。」
他那句「绝不食言」,倒让疾风心生一种豪气。他咧了咧嘴角,难得笑起来,「哈,若是什么要紧之物,那倒也有点意思。不过这贡品,说来丢人,不过是吐蕃送来的佳酿——你说,这算是有多严重?」
杜伯钦一愣,似是连他也没想到竟是会得到这个结果。他原本做好了比之严重百倍的打算,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就是为了一瓶酒——不过这也难怪,就算是一瓶酒,也算是朝廷贡品。既是贡品,被人偷走,怎能不算是大事惹得差役奔忙?
杜伯钦扬起唇角,无奈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风雅之人,对杯中物颇有研究。为贪杯连小命都可以不要?」
疾风垂眼,自怀中掏出那个精致的酒器,放在手中把玩。指腹拂过雕刻的纹饰,他淡淡开口:「这酒,是带去孝敬我家老鬼的。他嗜酒成性,曾说这辈子定要尝一尝贡酒究竟有多够味……」
见他微露寂寥落寞的神色,杜伯钦大概也能猜出,疾风口中的「老鬼」已是不在人世,「抱歉,我不知此事关乎令尊……」
「什么令尊?」疾风打断他,「我要有那样的爹,那还不得给他气得个七窍生烟?」
杜伯钦有些好笑。这疾风嘴上不饶人,可手中却是紧紧攥紧了那酒器,在意到了极致。
「那总该是师尊了吧?」见疾风不反驳,杜伯钦又继续说下去,「我倒有些好奇了,你的授业恩师是怎样的人物,嗜酒贪杯,教出你这样的徒儿来。」
疾风微微一叹,「人都死了十多年了,他的名头,江湖中人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还有谁记得那个六指的老怪物……」
疾风话音未落,忽听「 当」一声,杜伯钦手中的茶杯碎在地上,散了一地水印。
只见那个向来笑得温和的青年,竟是脸色煞白,沉声问道:「六指……你说的可是‘六指狂生’司徒命?」
见对方神色大变,疾风心中一沉,只觉得事态有变,「怎么?你与老鬼有过节?」
杜伯钦捏紧了拳头,沉默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咬牙缓声道:「我宁可背信弃义,也要食言。你给我立刻就走,从今往后,不许接近阿颜一步。」
疾风敛眉,冷声问出两个字:「理由。」
杜伯钦却再不回应。他出手如电,直击疾风面门。疾风闪身欲避,谁料得那无良医师,竟出手直向他受伤未愈的腿上击去。疾风慌忙避过,却在闪身时,被那人洒了一脸白粉。疾风忙闭气,却已是来不及。
杜伯钦收了招,负手而立,「滚!」
疾风心中有气,还要再战,却忽觉身形一软,整个人竟要撑住门框才能站稳。他立刻明白,是杜伯钦在方才二人交手之时,洒药所致。
见他站在那里不动弹,杜伯钦面色更白。他掌推袖扬,重重出掌,直将疾风击出了院墙,重重地撞在了院外的老樟树上。
背部重创,疾风重重跌下。他胸中气海翻腾,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血珠滚在黄土地上,不久便渗入尘土之中。再然后,便听「咯 」一响,是杜伯钦从内拴上了院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