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经扰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入耳。晨光透过缝隙泻下,门开动,惊飞阶前啄食的鸟雀,水露自叶脉划落,堕于苍苔。
人间苍翠已尽,该是秋晨,山中却依然有夏的阴浓。千姿百态的花草守著仿佛夏秋相叠的时令,满林满山地放肆。尤其是花匠精养下的菊花,近百个种类,无意有意地在此时吐绽芳华,「绿柳垂阴」下「枫叶芦花」,粉衣红裳」「粉装玉女」在于其间,肌似「玉蟹冰盘」,神若「空谷清泉」,音如「黄莺出谷」,「惊风芙蓉」,「柔情万缕」。
白怀馨昨日话语并非空谈,向晚一早被拉到天枢院,已有三三两两的女眷,或围坐在韶华亭,或闲步于回廊花道间,赏花的赏花,闲聊的闲聊,更有甚者,手中剑如寒泓。
这并非梦,然而依稀熟悉的景象却使月向晚陷人以往的岁月中,以为是梦。
「妹子,发什么呆呀?」白怀馨嘻笑著推了她一把。
「这边望都望不到尽头,好像很大。」钦天府中曾有庭园,虽不及这里与山相连的广阔与浑然天成,却更精致,那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出自名家之手,更包藏了她十几年的记忆。
「整个谷都是,越往里走,花的品种就越稀有珍贵。」只是没多少人敢往里走。白怀馨看出她在心动,「这儿人太多,真烦,我们到里面一点去?」
她点头,游于花海,那失神的模样,凝重里带著迷离,妇人的媚色中仍脱不去少女轻灵,颦时幽丽,笑时无邪。
白怀馨盯著她,心中突地一震,忍不住一阵失落与郁闷:「我道世上没几个人能超出我的姿容,没想到妹子一出来,就把我比下去了!」
「人观他人,总是觉得比自己好。在我看来,馨三姑娘更好——其实人各有各的美态,我有姑娘未到之处,姑娘也同样有我不及之处。」她知道自己容貌出色,却不喜欢被别人议论。
「是么?妹子可真会安慰我!」如果单论容貌,白怀馨自认并不输于她,但观其姿神气韵,她那隐隐威势愈显华贵内敛,清丽自若便出脱了好几分,「我若是有妹子的风采,今日怕不会呆在这天枢院当个小小香主——我非搅得紫微垣宫上下天翻地覆不可!」
世道已乱,有人竟想著乱上添乱。月向晚淡淡一笑:「我可没姑娘这本事。」
「呵,单有本事有什么用?手段再好,武功再高,男人堆里他们也不当你是回事。女人想要出头,没有美色什么都是空谈。」
「真金不怕火炼,若真有进取之心,姑娘绝不会一辈子在原地打转的。」白怀馨的野心她无法指责,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过的日子的权利,她曾无自由,因此更知自由的可贵。
白怀馨格格笑了起来:「妹子真是天真——这话听著倒是不无道理,但是道理是嘴巴说的,世上人——尤其是男人,没人会循著道理做事!道理教人作奸犯科,教人连年打仗吗?可你看现在哪里没有杀人放火,哪里有太平日子过?道理教人因果循环,善恶有报,可现在杀人的称王称霸,老百姓与咱们这些小喽罗送死,报在哪里——来世吗?谢了,姑娘我可不信那一套——什么前世孽债今世偿还,今世积德来世享福,都是唬人的狗屁!」
的确,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白怀馨的话虽偏激,却字字人了她心中,这两者之间相差一个「权」字,却是云泥之命。怎能怪世人如白怀馨汲汲于功利?而她是活得不费劲的,遮挡风雨的先有父亲,后有丈夫,根本未接触权字主宰的世界,谈什么淡泊清高,说什么看透世情,都只是管窥蠡测,自以为是。
「怎么,吓著了?妹子真是单纯,合该让戈爷把你藏起来养一辈子的,出了门,倒要让外头给污著了!」况且,这样的容貌与性子遇上不该遇的人,怕要惹来事情,戈石城武功再好,权之未及,怕反倒酿成祸。至于这一层,白怀馨当然不愿提及,「戈爷倒是从哪儿找到你的,真是奇了!」
「有缘分自然能踫到,姑娘不是早说了——千里姻缘一线牵。」她避重就轻地带过。
「不过说句实话,戈爷虽然是条好汉,但还是配不起妹子你。」
月向晚静默半晌,忽然弯身指向一朵两色凤凰,绿红花瓣丝缕垂落,微卷的尾端露水未干,仿佛饺著泪珠:「姑娘觉得这株菊花怎样?」
「美。」
她又指向花下的上;「那姑娘又觉得泥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菊花性喜松肥、沙质之土,土虽不怎么样,但只要能让菊花适应就是好土,若没有这土,菊花不但开不出美的花,而且连活都活不了。那姑娘你说,菊花和这土配是不配?」人只看到她外表光鲜,却不知真正不配的人不是戈石城,而是她月向晚。
「好妹子,真亏你想得到这么多!看来你对戈爷还是够死心的,戈爷他傻人有傻福。」唉!见人家夫妻如此,便酸得厉害,自己不得如愿,真巴不得所有人跟她一样不如意。
月向晚轻声一笑,旋身凑向另一朵太真含笑。雍容舒展的花形,粉淡柔雅的花色与美人脸相映,当真是人比花娇。
白怀馨呆了呆,心中越加翻腾。
「馨三姑娘,天枢院是紫微垣宫重地,我是外人,不好胡走乱闯,先回韶华亭坐坐吧。」越行入,人也越少,花草之外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流动著。
白怀馨却「扑哧」笑道:「这哪里是什么重地?不过种了些珍贵菊花罢了。里面还有运自东瀛海国的异品名菊,来了不看岂非是入宝山而空手回?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月向晚被她亲热地挽住了手,不好挣脱,几乎是被拖著走:「馨三姑娘——」
「我都唤你妹子唤了这么多声了,你叫声姐姐总不难吧?」眼中两泓秋水似湖波荡漾,掉人其中便有灭顶之灾。
「一一姐姐——」初时是被拖得不情愿,但一看到眼前无穷无尽的菊花丛,呼吸都被夺走了。
「怎么样,姐姐没骗你吧?你看,那株飞鸟美人单薄遍单薄,却极飘逸。」白怀馨指向一处火烧似的红,似有鬼魅之力勾著人的身心。
月向晚痴迷地望著、走著。相似的轮廓,却是完全异样的风情。飞鸟美人若是单薄飘逸为动,国鹤双华则是雍容高洁为静。白丽的秀美饱满,清水旋转的纤细朴实,橙莲的高贵严谨,久迷花的错落神秘……
☆☆☆
「妹子,可别走远哦。」嘱咐的话似乎是从远处飘来。
她已经像一个迷失的小孩子,在这神奇的世界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是再次见到与前相同的景物让她猛然惊醒。
「姐——」抬头,身边早就没有人。转身,眼前是菊花,再转身,眼前还是菊花。除了天还是天,她还是她,四周所有的景物只剩下菊花,她的整个人都陷在这无边无际的菊花海中。
「有人吗——」
她喊得几乎哑掉,山谷却只有空空荡荡的回音。
一瞬间,眼前措手不及的情形几乎让她天旋地旋。她提著裙摆寻路,但不管试了几次,无一例外地又转回了原地。衣裙沾了尘土与花汁,头发也散落了下来。她告诉自己不能慌,要平心静气,要冷静地想办法……
撕下衣袖裙摆,在一路走过的花上挂上记号,终于离开了原地。她仔细再一回想,恍然大悟!
为什么铺天盖地的都是相似的菊花?为什么一条路转了半天都转不出去?因为这些全都是幻像,全都是九幽三垣阵阵阵相扣的结果。这不是什么大阵,但如果想不通的人在阵里乱转,就算转到疯了、死了,也别想找到出口。
她找到的出口不是来时的路,而是石墙上一扇生了苔的石门。看看身后的菊花阵,她义无返顾地推门而人。
有线生机总比困死好。
石门内是条约两米宽的通道,门外斜斜射进光,照出了门口几步石碑上的字。
‘嘴微垣宫天枢禁地,擅人者杀。」她一抖,迟疑了会,退了几步,不想太过用力而踫到石门。
「嘎吱——!」最后的一点光源被截掉。
「啊!」她使力推石门,门却一动也不动。凉风飓的风从背后灌来,她吓得比石门更僵硬。
扑棱声响,淡金光芒从面前掠过,她察觉到一大群蝙蝠扑过来,惊得顾不得什么禁地不禁地,直直朝通道另一头跑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背后没了那奇怪的声音,眼前也出现了光亮,她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阳光、空气、水流声,丝丝透著干净的凉意,石门后另有洞天。一汪碧水上,瀑布四处垂挂,小小的水帘,雪珠泻玉,风吹来时泛起轻烟,水帘随之飘动。就在水帘错落之间,窄窄的石廊交叉盘错,形成迷宫般的景象。
又是一个阵!
走过几步回头看去——果然,来时路已不见,孤鹰般浮突的岩上书道:山中日出,水里风来。落款名为「傅一烟」,字迹褪色,年代似已久远。
「原来紫微垣宫造宫者为傅一烟,怪不得如此大的气魄里有如是巧思。」这位百年前名声如日中天的鬼匠奇才,正是月重天生平最敬重赞叹之人。耳濡目染,她对于傅一烟近乎传奇的事迹也并不陌生。傅一烟一生所创三大迷宫阵图,分别用于山、水、林,到今已在匠界失传,却是她自小玩赏到大的宝贝。
毫无疑问,这天然适于布阵的水潭上,看得人头晕的回廊就是一个反设的水迷宫。
她忍不住笑了,就算闭上眼她也可以轻易走完这片回廊。
走到回廊尽头,眼前出现藏在洞门后的院落,木石相架的奇特结构,简单毫无多余修饰却尽显古朴苍浑。
望著洞门上古篆的「小洞天」,她反而踌躇不敢再向前。这地方分明是有人居住,而且住的不是普通人,若是贸然闯人……想起通道中的警告,不禁打了个寒战。
进退维谷。
倚著栏杆发呆,水气在面上拂过,潭面映出一个披头散发,衣杉凌乱的狼狈女子。忽觉刺芒在背,她回头,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十几年的霉运都在今日走尽了。若是今日能够逃出生天,菩萨,出去后我一定烧香礼拜……啊!」水面上多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如鬼魅般的两名女子一式的装扮,只差一剑背于左,一背于右。
背左的道:「姑娘,少宫主请你上去,请随我们来。」
她惊呆了:「我不认识你们少宫主,他请我上去做什么?」杀人还要用请吗?
背右的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话毕几乎是强押著她穿过洞门,登上木石楼。
「少宫主,人带上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被推人门中,刺芒又来了,水边感觉到的目光原来不是幻觉。
「你们出去。」男青从榻上传来,听不出有杀人的意味。
两名女子走出,合上门扇。她退了一步,在门上撞出好大一声响。
嗤笑一声,榻上男子撑起身,淡紫衣衫下摆一掀,双脚落了地,正面朝她看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人,这么本事能破了迷宫阵,原来是只吓坏了的小兔子。」
月向晚这才看清,这个「少宫主」的手上、额上都裹著布条。
「过来。」狭长秀雅的凤目间有焦躁之意。
她抿唇不语,走上几步。
「我叫你过来!」他不耐烦道,「走这么几步,你怎么捡地上的棋子?!」
在他身前的四方矮桌旁,散了一堆棋子,琉璃棋盒滚落在不远处,已有缺角断裂,看得出是燥怒之下被扫下去的。
她沉默地合掌捧起棋子,拣回棋盘,并将黑白子挑拣分装好。
「心情不好何必迁怒于物品?」她小声自言自语。
「不迁怒于物品难道要我杀人?!」他冷笑。中毒箭被迫修养才不到两天,他就觉得快要闷疯了,不摔东西,他非得去提剑乱砍不可!
「杀了人你就痛快了吗?」
他随手抓过一枚棋子弹了出去,听到她一声痛呼:「我痛不痛快关你什么事?!再嗦我第一个杀你!」
她刷白了脸僵在那边,想起自己的生死还在别人的一念间。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
「走进来的。」
他笑,笑意却全无延到眼中;「在这里卖弄口舌的下场——你想掉舌头还是掉脑袋?」
「都不想,但我的确是一路走进来的。」
「天枢禁地,你有意也好,无意也好,进来了就别想再有命出去。」看她的反应,脸色不大好之外,倒还显得平静。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看得开了。」遇上这样喜怒莫测的人,她心中还有几分生望。
他懒懒靠倒在锦垫上,欣赏著她的容貌:「我其实呢,也不想杀人,尤其不想见美人的血。不过宫有宫规,天枢禁地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太说不过去——我给你两条路——」无聊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点刺激的事情,他像猫耍著耗子般地玩她的命,「这棋盘上就是你的命!」
她望向他指著的桌面。
「不会下棋——你死。」他的眸光冷冽,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我会。」她答。
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你果然没叫人失望,但愿你的棋艺也不差。我跟你对弈三盘,你如果能赢两盘,你就可以走,如果输了——对不住,把命留下。」
话中没有询问可否,他决定了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捏出了一手心的汗水,表面镇定地落座,摆开棋盒:「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白子还是要黑子?」不马上下定决心,她怕自己一迟疑便没有了一拼生死的勇气。
他复住了她忙碌的手,笑得邪气:「别忙,我话还没有说完。」
她紧张地抽回手,若不是对自己的棋艺还有点信心,她怕早已崩溃了。
「你每输一盘棋,就得奉出你身上一样东西。」
「我身上的东西?」衣物珠钗吗?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比如说,眼楮、鼻子、耳朵、手指、脚……」
她倒抽了一口气。如此英朗清俊的面孔之下竟是如此的冷酷狠毒,更残忍的是,无人性之事于他皆在谈笑中,仿佛要人的一双眼楮只是要两颗石子。
「那如果你输了一盘棋呢?你是不是也得把你的一双眼楮挖出来?」她强忍著厌恶与惧怕道。
「你的命在我手里,我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赌局根本不公平!」
他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东西:「这世间的公平要强者说了才算的。不‘公平’,你还赌不赌?」
此间没有公平,她能说不赌吗?!不赌就没有一丝生望。
他挥手,道:「你先请吧。」
她取饼黑子,在片玉棋盘上落子。
他以白子跟上。
她接著下了一颗。
初初几步,倒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他低哼:「你的命在这里,下得这么干脆,不多想想吗?」
「千虑必有一失,我怎么下是我的事,劳烦你闭上尊口!」
想逗人反倒被凶了一句,他不怒反笑,贪看著她黛眉紧锁的模样,这样的认真肃穆,只在高手对决中见到过。
唉,搏的同样是条命,这样的镇静比痛哭流涕求饶可有趣多了!
看了几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风:他的棋锋芒毕露,招招有险,充满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为进,看似温和的棋路中其实绵密相扣,往往在他几乎成器之时,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经心中警觉时,黑子在半围的白子群中飞出,截断了陷阱,黑活,棋盘上的白子大势已去。
一盘棋下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触额头,上面满是冷汗。从未有一盘棋下得如此心惊胆战过:「这一盘你输了。」她抬头,忍不住心中的欢喜。
他看了下盘上布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别高兴得太早,还有两盘,你我旗鼓相当,谁输谁赢仅凭一盘还言之过早!」
看她上弯的唇角渐渐平下,他心情突地大好。
「来人!备午膳!」他扬声。
几个婢女捧著朱红描金漆盘鱼贯而人,看来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菜布上,冰玉青瓷盘一揭,白气蒸腾,香味扑鼻。两荤两素一汤一冷盘,未见奢侈,却相当合乎时令养生。
「啧,我倒是很久没有兴致吃得这么麻烦了。人说死囚也要在赴刑场前饱食一次,你若是输了棋,总不好饿著上路吧?」
「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输?先赢一盘的人是我,该担心输棋的人是你才对。」
「好志气!」他笑道,「凭你这句话,不赢你一盘,我倒是该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本不愿与他同桌共膳的,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唱了空城计,一见他那乖张模样,心中恻恻,倒真觉得有可能这是自己最后一顿,于是当下便不客气拾起筷子。
如果命只剩这么一点,她没必要还苛待自己。
他看她埋头吃的样子,忽然也有了大啖的欲望。
棋盘上刚刚厮杀下来的两人一时无语……
膳后。
婢女收走了杯盘碗筷。
擦脸、净手之后,他看著她以裙上撕下的布条束住不时滑来遮住眼的长发。当整张脸从散发中露出,那双眼楮也对上他的。她一惊,似乎觉察到自己刚刚所做之事的不妥。
而她越不安,他的心情也越好。
「我们开始第二盘棋。」
他阻止:「我不想下。」
「那你什么时候想下?」一盘棋几个时辰,这样耗下去非下到三更半夜不可,不见了她,石城不知道会焦急成什么样子。「不忙,想下的时候自然会下。」
「那什么时候是你‘想下的时候’?」她耐住焦躁,明白他不怀好意。若她失了冷静,这第二盘棋怕是输定。
「让你多活几个时辰,你不领情,这么急著想投胎?」
她冷淡道:「你的情怕是没人受得起,多活几个时辰怕是要赔上一条命!」
他止住炳欠,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脸上:「我还以为你真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表面如此镇定,其实你心里早就慌了,是不是?」他又道,「你可别慌呵——一慌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饱敌之计,攻心为上。这样的把戏对他而言是驾轻就熟,艺高胆大的江湖人都能在谈笑间解决,这个青涩娇弱的小女子又岂在话下?
「我若心慌,早在九幽三垣阵中就困死,不会现在坐在这里。」心乱得不争气,但她决不能承认。一头狼若是闻到了血腥,死叼著猎物也不会放嘴。
他笑,又是那种令人胆寒的神情,问道:「想喝什么茶?」
她怔了怔。
他静睇著她,屈指在桌上叩著,催魂似的声响一下接著一下。
「菊花。」她发觉自己一点都模不透他的心思了。喝茶也是「送行」之一吗?吩咐下去,茶很快送上。
他揭著茶盖,眸光在睫下半掩:「天枢院的菊花开得很好吧?尤其是那几丛绿牡丹,长了许久也才如此,当初运到谷里时还差点因为水质不能成活。」
她藏住心中意外,只淡道:「还好。绿牡丹长得少才是福气,别像人命一样,太多了就不值钱了。」
「你倒是话中有话,人命哪里不值钱了?」花几十万两黄金取他头颅的不在少数。
「一盘棋便定人生死,人命不是儿戏是什么?」
他喝了一口茶,将杯置下:「你莫忘了,是你自己闯到不该闯的地方。本来是杀无赦,现下我给你活路,你不感激,反倒怪我轻贱你的命了?!」
「谁都有无心过失,难道迷路也是罪行?这些规矩不嫌太严酷?」
「伶牙俐齿!小洞天是误打误撞就能进来的地方么?你这‘迷路’未免也迷得太巧了点!」他居高临下,看著她走水迷宫如同走平常地,无聊之下便生了兴趣,不然恐怕他还未令下,她已血溅五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高人如许之多,只许你懂阵法,迷路之人就不可以?!」
他大笑,嘲弄道;「听你的意思,你正是高人——那,请问高人尊姓大名?」
她的脸微微红,盯著盏中沉沉浮啊的雪白花瓣作不了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好薄的脸皮!
他伸指在茶盏中蘸了水,在她面前划下姓名。
屠征。
「你不是紫微垣宫的人。」紫微垣宫中还有哪个不认得他?「我告诉了你我是谁,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就算不说,查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夫家姓戈,恕我不便将名字告之。」
他在那一瞬脸色似乎变了一下:「你丈夫姓什么关我什么事?今日闯进小洞天送死的又不是他。」他不以为然。
她松了一口气,其实心里在怕会害了石城。
他沉默了一会儿,「呛」地合上了杯盖,道:「我现在想下棋了——这一次,你可要小心了。」他不会再漫不经心,更不会手下留情。
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了,直觉整片气息都因他的凝肃而沉重起来,沉重得……仿佛重重铁链锁著心魂坠向十八层的鬼狱。
方如棋局,国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她陷入了苦战,第一局的赢没有让她生出丝毫轻敌之意。
事实的确是,屠征的棋艺并不在她之下,而气势更胜她一筹,她几乎因他的咄咄逼人而无法喘息。他收起了第一局中的锋芒,强霸依旧,却更展露了善于设陷的心计、她算得了一处,却没有办法在每一处上算到他的下一步,以守为主,走得绞尽心血。
饱守之间,他无法再进一步,她也无法取胜。棋逢对手,僵持良久,直到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洒入清辉,她才觉到了眼楮的酸涩。抬头看去,对面之人敛眉垂睑,入神得似乎连周遭一切都忘掉了。
已入夜,棋局未完,摇扁院中石城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她该如何是好?
稍稍一分心,一方的沦陷,犹如火势借风蔓延而来,败象已现。
他微淡的笑让她身上一阵发冷:「该你了。」
她低头,目光搜过整个棋盘,饺子的手举在空中。不能落,不能落,一落这一子,这一盘便无望回生了。但是不落,难道她就举著这颗棋子一辈子?冷汗颜际滑下,滴在盘中棋子上,她几乎错觉是血在涌动、坠落。
他的指又在桌上叩起。
她忍不住喘了口气,荏弱的模样似水月色中如同梦幻。
「原来天黑了,月亮也已经出来了。」他看向窗外,舒展了下双臂。
「我——」
他打断她:「紫微垣宫有七个堂,你住在哪个里头?」
她惊异地抬头:「摇扁堂。」
在她快要输之时,他这么问是何用意?
「摇扁堂——」他沉吟,「摇扁堂该是七堂之中离得最远的,天这么黑了,你再不走等会儿就不好走了。」伸过手,接下她举在空中的棋子,「这盘没下完的棋,只好等到明日再继续了。」
她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你得救了,嗯?」这样就定下输赢,他无趣的明日怎么打发?他勾起薄冷唇角,「想回去也简单,留下姓名——你自己的姓名,你丈夫可无法替你顶罪!」
原来,他转了一圈还是没放弃先前的问题。
「你该知道用假名的下场。」他提醒。
「——月向晚。」她道。
「写下来!」他懒洋洋地指指茶盏。
她咬牙,却无可奈何。「可以了吗?」
他看著桌上娟秀的字迹,挥手道;「走吧。」在她起身之时又加上一句,「明早辰时过来——别忘了你的小命寄放在这里,别想逃,因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她的反应是疾步走出门去,迫不及待离开住了个魔鬼的地方。
门外两个背剑的孪生婢女似是一前领路,一后护卫,一言不发地出了小洞天,经过另一条长廊,七转八转了近半个时辰,将她送回到了摇扁院。
「你们——」她立定,望到了门口的灯光与人影,为难道,「辛苦两位姑娘送我到此,你们请回去吧。」
两个婢女对望一眼,背右剑道:「那我们告辞了,请姑娘勿忘了与少宫主约定之时,明早自有人来此接姑娘。」
月向晚目送她们消失在廊转角,不禁叹了口气,朦朦胧胧仍如在梦中。朝门口走近,眼前忽然飘来一道白影。
「妹子?!」
白怀馨!她僵住了,忆起白日她对她所做之事——到底是有心陷害,还是无意走失?不管怎么样,她都害惨她了,要不是她还懂得一点五行八卦之术,怕到现在还陷在菊花阵中。
「你没事吧?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白怀馨牵著她的手便往院中走,「我在菊花丛中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吓得我找了你一天。再找不到,戈爷就要把我的头给拧下来啦!」
「烦姑娘替我操心了。」话如此说,被摆过一道便有了戒心。
「我倒没什么,有事的是戈爷!回来没见到你,他就像发了疯一样,上上下下的院落都找遍,只差没闯进禁地里去!」这下好,摇扁堂又多了一个笑话。
进了门,没有看见他,月向晚回头张去:「他现在人呢?」
「别看了,还在找呢。我已经叫人去叫他了——呼,这回我头可不必掉了!」
听她如此一说,月向晚倒有点不好意思,道:「那姑娘你先坐坐,我去换件衣裳便出来。」如果被石城看到她这个样子,怕又要担心。
白怀馨打量著她身上一袭破得不像样的外衣,柳叶眉皱了起来:「妹子,你没有叫人欺负去吧?」
「摔了几跤,这衣服是叫枝杈勾的。」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弄得这么狼狈?我们找了你一整天都没找到你。」
她注视著白怀馨的面孔,希冀看出几分蛛丝马迹:「紫微垣宫这么大,迷了路我就四处乱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后来踫上人,是她们引我回来的。」如果是存心害人,她的心思也未免太可怕。
「哦?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对紫微垣宫的路了如指掌。」白怀馨深思道,「妹子看来是有运气才踫得上她们。」
有运气之人?怕是霉运——她没忘记自己的命还寄在小洞天,被别人当成玩物消遣。
「有不少人乱闯紫微垣宫被当成奸细处死,妹子没进禁地吧?」
她摇头:「我不知哪里是禁地,哪里不是。」
「送妹子回来的人可是婢女?」
「应该是吧。」
白怀馨的眼楮闪亮得可怕:「那妹子该是见到了大少宫主!」真是天意。
月向晚心里一颤,强自笑道:「大少宫主是女子吗?我踫到的送我回来的可没有男子。」
「有没有见到,妹子自己心中有数。」犀利的眸光似要穿透她,「姐姐有句话是非送你不可——离开紫微垣宫,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大少宫主是噬人兽,还是杀人狂?」她似玩笑轻慢,心里却真明白,那集天宠于一身的男人,的确可怕。
「噬人兽怕是要被他噬,杀人狂怕也要被他杀,如果遇上他,你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姐姐也太言过其实了。」
「是不是言过其实,日后自会有分晓。姐姐以过来人奉劝,言尽于此,妹子可要自己保重了!」言罢,便不冷不热地起身。
「砰!」门被推开。
「向晚,向晚!」戈石城跨入,与白怀馨错身,但他眼中除了自己妻子已经看不到任何人。
月向晚身上的衣裳还来不及更换,只得迎上前去,任由他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你回来了,你没事……」他激动得更加勒紧了双臂,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忍著他的手劲,悄悄将脸贴在他的颈上,深吸入那让人安定的熟悉气息。她的紧张只加重他的不安,所以无论她再怎么不平静,都不能表现出来。「你一整天上哪儿去了?」他担心得快要疯掉。
「我没事。」她轻轻道,「只是在宫里迷了路,转了一整天。」若是告诉他真相,以他的性子,到时候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看了看她全身上下,急道:「你的衣服怎么了,怎么都破掉了?」
「被枝杈勾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心无城府,只要月向晚说什么,便全信了。
「我先把这件衣服换掉。」她微微推了他一下。
「我去拿,你坐著歇会儿。」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刚从门外进来,脚不停息地往内室去取她的衣衫。
「向晚!」一出来便看见她坐在桌边发呆,他不禁担心,「你脸色很差,怎么了?」
「转了一天,有点累了而已,歇一下就好了。」她掩饰道。她不能够太失常,石城虽然平时粗枝大叶,对于她的不适却极为敏感。她冒的险已经够多了,此时不能还害了他。
「那你吃点东西早点睡吧,怕的话,我在这里陪著你。」
「我不饿——你不是要去巍然厅吗?」
他憨憨一笑:「反正只是凑在一块儿喝酒划拳,不差我一个,我想留在这里。」
她心中一阵暖意流过。
他帮她换下脏破的衣,为她端来水盆巾帕。粗手粗脚的一个人,竭力细心服侍妻子时的那种温柔,令人动容。
她躺入他替她掖好的被褥中,伸手拉住了他正欲缩回的大掌。
「我不走。」他模了模她的头发,像模一个孩子一般,以为她是迷路吓著了。
她将脸偎人厚实的掌心里,叹道;「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我爹也是这样陪在我床边,我就一直拉著他的手,睡著了也不肯放。」
「我可不是你爹。」他难得说了句笑话,又道,「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有片屋檐挡挡雨就很好了,我爹在地下面哪里管得了我。」
短短几句,却是少时辛酸。
「现在我爹跟你爹一样,我也跟你一样没爹没娘,我只有你陪著我了。」她抬眸看他,「你会不会这样陪著我一辈子?」
「会!」他点头。
「你……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姑娘?」
「不会!」他答得毫不犹豫。
她眼眶中微微泛酸。明明知道明日之事并非今日可料,他毫无掩饰的回答却令她触动:「那……如果——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呢?」她问,「你会不会再去喜欢别的姑娘?」
他呆了呆,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不能陪我一辈子?」
「如果我明天就要跟我爹娘走了,我就不能陪一辈子了。」
他瞬间领悟,微微不悦:「干吗说这些不吉利的事!」
「我是说如果。你说呀,你会怎样?」
「不怎么样。」他皱眉,加了一句,「你不会死的!」
她勉强笑道:「哪有人是不会死的?活个千年万年,那还不都成了妖怪了?」
「你成了妖怪,我也来当妖怪。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跟你在一块!」他的耳根有点发热。
不管变成什么都在一块——那,变成了鬼呢?
他可是在承诺同生共死?
她的声音哽在了喉间。她要怎么跟他说,她闯了紫微垣宫禁地,这条命可能明日就要被取走?
闭上眼楮,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那盘棋的残局,那颗输定半壁江山的子,还捏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