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波茶亭虽然张挂著风雅的招牌,其实讲穿了,不过就几张小桌子摆置在路旁,上头再搭上一顶棚架。
它的地理位置恰好居于黄沙驿道的临经点,凡是取道由陕西北出襄阳的驿站,一律必须行过酒亭前方那条泥土路,放眼望去,方圆二十里内仅有一处凝波茶亭可以供人歇歇脚、沏壶粗茶将就著解渴。因此,瞧不起酒馆简陋的来客大可拍拍走人,反正店家不怕没生意做。
今儿个凝波茶亭来了三批形容特殊的旅人,店家平时做惯了无趣的商贾生意,再加上一早的人车比起往日清寂,现下自然对诡异的茶客多加注意两眼。
头一位进店的姑娘年纪轻轻的,顶多二十岁,神色却显得相当憔悴,似乎甫生完一场大病,唯独那双灵亮剔透的大眼楮泄漏了主人的性格,一望即知大姑娘绝对难惹极了。
「客倌,坐。」茶博士兼掌柜的从清水担子后头站起来,殷勤地招呼她入座。「您想喝点清茗,或者……」
生意词儿还没招呼完毕,棚子里又走进另外一位客倌。
这会儿来了个白净公子哥儿,质料一等一的白长衫也沾染了赶路的黄土,却掩不去他俊朗玉立的丰采。但,公子哥儿似乎有心事,眉心锁得紧紧的,盯著女客倌。
鲍子选定姑娘右斜边的空桌,自个儿坐定,鹰眼须臾不离大姑娘的病容。
大姑娘理也不理他,压根儿当他是隐形人。
茶博士见多识广,觑著这等阵仗心里自然有数。八成是小夫妻俩吵嘴,做老婆的发起脾气,决定回娘家,年轻相公于是眼巴巴地追了出来。
「公子爷,您先坐一会儿,小的马上过来招呼您。」他哈低了腰干,才又回头询问:「姑娘,小的给您沏壶龙井好不好?」
「不好。」大姑娘口气挺重的,一副随时等著找人打架的表情。「店家,你的茶亭里卖不卖酒?」
「卖。」即使平常不卖,今番遇著怨气冲天的女瘟神也非卖不可。掌柜的得意兮兮地向她炫耀:「姑娘,小店一早刚进货,各色小菜和酒水一应俱全,姑娘尽避点用。」
「一应俱全?」好大的口气!大姑娘睨视他。「我想吃当今圣上最为钟情的皇餐──玉虾烩七鲜,你端得出来吗?」
他登时被窘住。「姑娘……您真是爱说笑。」
「哦?你怎么晓得我爱说笑?你认识我?你记得我?你了解我?」大姑娘连珠炮的追问轰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厢掌柜的知晓自己惹错人了。
他偷瞄著公子爷,心里暗骂──你倒好,无端端犯著小妻于的大不讳,却让老子来承担骂名。
「姑……姑娘,除了玉虾烩七鲜,您还想吃些什么好菜?」店家学乖了,这回小心翼翼地开口。
素问看他可怜,心想算了。
「先上三碟蜜饯、四样蒸烧小点心、两件干果开开胃口!」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暂时鸣金收兵。
掌柜的瞪大了眼。这么一大桌的点心,还只是拿来「开胃」而已,她吃得完吗?大姑娘还反亏他口气大,她自个儿才不自量力。
「那么……下酒菜呢?」
「瞧你这小不隆咚的路边茶亭,谅也端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鲜鱼好肉,随便来点儿普通菜色好了。」她的架子端摆得有模有样。「第一巡先上两道冷盘,再煮弄四色新鲜的禽肉,四道海味、四份时鲜青菜,佐以清汤、烩羹各一道做为配食,尾巡就盛上八碟冰糖蜜梨、桂花莲子之类的甜品净净口……嗯,暂时就点这些,应该难不倒你的寒酸小店吧?」
掌柜的这下差点没咽了气。
「小泵娘,这十几道菜色,您吃得完吗?」他陪笑道。
「姑娘就姑娘,干嘛还加个‘小’字?你瞧不起年纪轻、个儿小的姑娘客倌吗?」老大的白眼飘呀飘的瞪过来。
掌柜的八成好日子过多了,撞见凶神恶煞还不晓得回避,竟然赖在原地和她说笑。「客倌,小的是担心您吃不了这许多,浪费银两。」
「说来说去,原来是怕我付不出汤饭钱。」素问冷笑。「你尽量端上来便是,这间野店里还怕找不著人会帐吗?」
掌柜的登时了解。白面相公,人家针对著你来啦!
「是是是,小的立刻下厨准备。」他躬身挨到俊鲍子的木桌前,一并招呼完毕。「客倌,您想点些什么?」
妻室随手奢华了十几两的伙食费,想来俊鲍子会节制一点。
「一样。」
简洁有力的回答几乎害掌柜的跌跤。
一样的菜色再摆一桌?唉,暴殄天物哪!「公子爷,小的有个建议,说出来让您听听可好?」他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自动自发地压低了嗓音咬耳朵:「依小的判断,那位姑娘反正也吃不完,不如小的将两位的点菜对半分配,公子爷就算和她平摊所有的菜钱,您意下如何?」仲修抬眼打量这位过度热心──又可称之为「鸡婆」──的客店掌柜。
目前素问的脾性已然濒临溃决的边缘,店家若再不识好歹,继续撩拨招惹她,后果最好自己承担。
「不用。」他仍然言简意骸。
其实他三天前已经追上素问,本来确实打算狂吼她一顿的,然而一见著曾丫头憔悴含泪的表情,他的旺火立刻消熄一大半,毕竟事情追究下来总是他这一方理亏。母债子偿嘛!
曾丫头这回著实气得不轻,沿路连废话也拒绝与他搭理一句,俨然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更甭提静聆他解释清楚她和母后的误会。
然而,断绝交往归断绝交往,她倒不吝惜花费他的银两。光是三天九餐的膳食,她已整整阔绰掉他上百两银子。
区区数百两银子对仲修而言自然算是九牛一毛,他反而还觉得松了口气呢!
被素问坑用金银,总好过她另外想其它诡方法整治人。
「……是,小的马上整治出来。」店家叽哩咕噜地退进小厨房里。
他好心替人省钱,冤大头反倒不领情,啧!
这顿盛筵足足让掌柜的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准备齐全。
色香味俱全的冷热食统统摆上两张桌子,店家暗自在心底窃笑──瞧你们俩如何吃下十几、二十道佳肴。
仲修还好,凡是菜色端上桌,一律夹筷吃它几口,一声都不吭,省得自讨没趣;素问可就不同了。
她的喉咙内早已诅咒过了自夏禹开始的历代君主,只差没让骂词滑出唇瓣。这几天来她穷一切可能的方法激怒他,只想惹得他忍耐力超过承受度,卯起来与她大吵一架。如此一来,她方可借机发作,顺便赏赐几口死不了、活受罪的毒药给他尝尝。
她的算盘打得挺美──自己虽然无法向皇太后讨回公道,找她的儿子出气也是好的。
偏偏这家伙不动如山。
一股突如其来的顽强劲儿触动她的心弦。好!泵娘我倒要试试你多有修养!
「店家,店家,你给我过来。」她忽然拿起竹箸,叮叮咚咚地乱敲。
「姑娘,这些菜色不合您意吗?」掌柜的吓了一跳,还以为菜中被她逮著几尾命大的毛毛虫。
「你瞧瞧这是什么?竹筷子。」素问勃然大怒。「你难道不晓得品尝海鲜一定要使用象牙筷子才能出味吗?赶快给我换双新筷子来。」
恶客姑娘连筷子也要挑剔?掌柜的简直傻眼了。
「客倌,咱们店头向来采取小本经营,您要求小的准备象牙筷子,这……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他苦著脸。
「没象牙筷,这几道海味怎么吃?喂狗还差不多,给我端走!」
掌柜的偷瞄公子爷的表情。人家在暗骂你是狗呢!
仲修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无所谓,任它危疑震撼,老僧不见不闻;继续用他「无法出味」的竹筷子夹食那几盘「只配喂狗」的生鲜鱼产。
「是是是,小的替您把海鲜换下去。」掌柜的立刻端起鱼虾类的菜肴。
「我要你‘全部’撤下去。」她很不给面子。
「全部?」掌柜的眼珠子又凸暴出来。「可……可您连一筷子的好菜都没动过呢!」
「那又如何?满桌馊食,不吃也罢!盛酒上来。」馊食?现下又在暗示年轻相公是「猪」了。掌柜的又是好笑,又是可惜那桌子好鱼好肉。
「姑娘想喝什么酒?」反正只要有银两会帐,他开店的人又何惧客倌浪费。
「打两斤汾酒来。」她顿了一顿,「顺道给‘其它客倌’也弄一坛来尝尝。」
既然茶亭内只有两位客人,她话中的「其它」,自然指定是那名公子哥儿了。
「是,小的马上送上来。」
半刻钟后,上好美酒分别送往两张桌位。
仲修仍然不吭声,照样斟了一杯,仰头喝尽。
「嗯,好难喝。」素问浅浅啜了一口,猛地全吐在泥土地上。「掌柜的,这种马尿你地敢沽出来贩售,敢情凝波茶亭开的是黑店哪?」
她越骂越气,干脆捧起酒坛子哗啦砸烂成一堆碎瓦。
溅起的酒汁喷溅得老高,甚至洒向仲修的桌位。他拂动衣袖,轻轻挥开酒沫子,对于她的挑衅仍然维持最高品质的修养──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姑娘,小的向来凭良心做生意,您可别拿小的名声开玩笑!这明明是陈年的上好汾酒。」店家几乎给她闹得叫救命。
「胡说八道,这壶黄水又苦又辣的,教人怎么人口?」她硬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
「姑娘,您简直在说孩子话,酒哪有不辣的?」掌柜的只差没跪下来求她歇手,放他一条生路。
「是吗?」素问指了指桌上的红椒酱料。「酒一定热辣,那么这罐花椒也辣得麻舌头,可以拿来当酒喝?好呀!你倒一杯辣椒送给那位客倌尝尝。」
「这……我……」店主人被她颠来倒去的言词搅昏了脑袋,一时之间眼前绕转著两圈亮闪闪的金星。「咦?驿道旁居然开设了一间茶亭。」
局面已经接近失控的地步,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堂前突然响起第三批来客的叫唤。
茶亭里的人同时回头。
泥土道旁,一双璧人等候著店家的招呼。新进的客倌明显是一对年轻夫妇,其中的媳妇儿挺著五、六个月大的圆腹,却无损她艳媚到了极点的娇态。一旁的男子约莫高出妻子一颗脑袋,身量、气质、年岁在在与已经坐定店里的年轻相公差不多,手臂正保护性地环住爱妻的柳腰。
「大捕头,茶亭里头还有东西吃呢!」美妇娇滴滴地灿笑。
她丈夫似笑非笑的,打量了另外两名客人一眼,搀扶妻子自动就定位。
「停下来进点儿食物也好。」大捕头平缓地吩咐下去:「店家,与那位相公同样的饮食,麻烦弄一桌上来。」
这封夫妇也要「一样的」?
掌柜的终于确定一件事──今天铁定是凶煞日。
「是,小的马上备妥。」他哀声叹气地走向膳厨。
素问万万料想不到仲修的大哥、她崇拜到心坎里的偶像──天下第一名捕闻人独傲会平空冒出来。
八成是仲修那小子暗中飞鸽传书给大哥,召唤他前来助拳。此刻敌众我寡,她单枪匹马的似乎打不过人家。
不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偶像来就收敛。
「慢著!」她叫住掌柜。「刚才撤下去的酒菜还没动用过,菜色新鲜,你先端给客人填肚子。」
朝云姊姊向来和她交好,日前又怀有身孕,可不能让人家饿著了。
「姑娘不是批评那桌菜肴只配喂狗吗?」店家八成气到最高点,居然开始回她几句风凉话。「小店若拿狗食招待客倌,只怕又会被‘其它人’错当成黑店呢!」
泥人也有土性子的至理名言,再度得到充分的印证。
朝云忍俊不住,咯的一声娇笑出来,再赶紧捂住红嫣的唇瓣。
「闭嘴!」素问清弱的面容透染出尴尬腼腆的微红。「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唆什么?顺道替我冲一壶参茶。」
参茶?三名旁听者同时触动敏锐的危险感应,尤其是仲修。
来了,来了!他暗叹。
掌柜的已经懒得再与她瞎缠,旋即取来她要的东西。
「您的参茶。」多做事、少说话,方为长命保身的上上策。
「喂,你这算什么破茶壶呀!」她又想找麻烦。
当然!掌柜的告诉自己,她连微不足道的筷子都能挑三拣四,遑论一把比两根竹筷显眼的陶壶。
「客倌有何高见?」他翻个白眼。
「参茶必须用白玉壶盛装,才能喝出上等的美味,不过你这间破店想来不可能收藏著白玉壶……」索间矫装出一副深思的表情。「这样吧!你拿一只白瓷杯过来。」
好啦!再傻的家伙也该明白,仲修大爷这回真的惨了!怒火正炽的妇道人家报仇来了。
他扬起可怜兮兮的眼神向对桌的老哥求助。闻人夫妇只能回他一记「明天阳光依然灿烂」的安慰视线,曾素问不会当真毒毙他,顶多让他挨受一顿头发晕、肚绞痛的活罪而已。
「瓷杯来了。」掌柜的台词越来越少。
素问接过瓷杯。「啊,我的锦帕弄脏了。」而后,有点污秽地、违反健康原则地,她掏出一条沾满尘沙的手巾,任它飘进陶壶里。她轻轻搓揉几下,拧吧,手巾恢复原有的色泽,而黄澄澄的参茶也当场搅和成不透明的褐浆。
皓腕倒出一杯「十全大补汤」,递给掌柜的。「喏,给你。」
「我不渴。」店家拚命摇手。「士」可杀、不可辱,卖茶人「士」也一样。
「废话,你配喝本姑娘玉手亲自斟倒的参茶吗?」素问白了他一眼。「替我端过去给那位公子。」
仲修的脸色霎时转成青黑。他必须经过这一番「恶心」沥血的试炼吗?
「嗯哼──」闲人独傲轻轻咳嗽一下,手足天性让他不忍心目睹弟弟即将吃瘪的窘状。
仲修缓缓起身,决定他不能继续保持静默。非常时期,唯有采取非常手段!
「素问,你先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他温和冷静地开口。
「待你饮尽这杯参茶再说。」她拒绝瞟往受害人的方向。
起码她还愿意回复他的请求,有问有答,这已经算有进步了,仲修感到非常安慰,也非常确定自己应该施加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蛮力。
「既然如此……」他摇头叹息。「各位,恕在下失陪。」
他想上哪儿去?素问心中一凛。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抹迅疾的闪光突然迎面扑向她的面门。
「喂!你干什么──呀!」她的纤腰被强壮的铁臂环住,娇躯轻盈地往上跃出去。
啪!棚顶被他们钻穿了两尺左右的大洞,登时让凝波茶亭凿「顶」借光。
「不要!你放我下去!我不管,不听──啊!」
「再吵我松手了。」头顶上传来他半真半假的威胁。「不,不,不要放开我!」她吓坏了,紧紧埋进他肩窝里。
杀千刀的家伙!居然仗著自己轻功了得,搂著她窜上凝波茶亭的旗竿顶端。
二十余尺的高度,只有竿顶的小小圆球可以立足。
和风吹拂过来,他故意晃荡地跟著风势摆动,分明有意恐吓她。
「我总算得到你的注意力了吧?」仲修再度印证「强权威势」的好用程度。
「卑鄙!使用蛮力,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我下去──哇!抱紧一点,我快跌下去了。」她惊慌得哇啦哇啦大叫。
他又好气又好笑。突击伎俩暂时告捷,他最好趁著曾丫头尚未拟出其它反攻计划,赶紧完成使命。
「素问,母后当真不是有意的,她只是试图护卫我而已。方法虽然错误,但天下父母心,你总不能责怪她太久,对不?」
「那关我什么事?」素问忽然发觉腰际的力量放松了几分。「好好好,关我很多事,随你高兴如何牵扯都成。」
懊死!卑劣小人!
「否则你希望我如何处置?」仲修必须游说得她心平气服。
「我才不希罕你处置任何人,只要你放我走,再也不要理我。」素问怒瞪他。
「你体内残留的余毒该怎么办?」
「不干你的事……呀!好嘛!全干你的事可不可以?」人在怀抱中,不得不低头。
「瞧在我的面子上,别再计较母后的错了,好吗?我保证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计谋。」他乘机偷香,忏悔的唇移游著她的三千烦恼丝。
「……还‘日后’呢!我一介平民女子,哪敢高攀皇上?你理我做什么?」
她摇晃著螓首,却甩脱不掉他的纠缠。「深宫内院还烦忧找不著合适的女人吗?
去找你的后宫佳丽呀!去找你的宫女侍妾呀!以后少来烦我。」敢情她生闷气的对象不只母后,尚包括一大堆素未谋面的娘子军?!
仲修啼笑皆非。「什么后宫佳丽、侍妾的?你少胡思乱想了。」
「我才不信你的后宫一个女人也没有。」去骗呆子吧!
「有又如何?我从来就没有亲近过那群女眷!」他深邃的黑眸,紧紧攫住她的视线,不容她回避。「只有你一个,我的心头向来只有你一个,你明白的。」
「我怎么会明白?」奇异的红潮刷冲著她的脸颊。
她就说他该死嘛!竟然选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向她诉情。
「若非为了你,我千里迢迢亲自追赶到贵州做什么?宫内驻守的几千名御探难道全是养来吃闲饭的?若是不爱你,随你要死要活,与我有什么打紧,我何必比你自己更关切紧张?若非坦护你,我放下一切正务,甚至不惜将母后远遣到麟萝宫,眼巴巴赶出来探访你的下落,为的又是什么?」仲修简直被她的盲目迟顿整治得差点晕倒。
「什么?」素问瞪大晶亮水灵的圆眸。「你……你把太后……」
「弄到遥远的汀洲行馆去了。」他叹口无奈的长气。「因为我认为她需要冷静下来,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曾立誓不让任何外力伤及他真挚关爱的人,包含亲人、朋友、爱侣,即使「外力」等于「母后」也一样。
「你……其实没必要嘛……」素问讷讷的。
她万万料不到仲修会做此决议。
汀洲的气候暖和宜人,但太后独自住在当地,难免寂寞呀!她又没有鸠占鹊巢的意思,可怜的皇太后……同情心登时在她体内泛滥。
「不然,咱们一起去迎接母后回返也成。」他轻声诱哄。「毕竟,咱们成亲时必须经由母后主掌仪礼,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
「成……成亲?」素问又呆掉了。「否则你以为我花费这番心思追你做什么?」傻丫头!
赧潮老实不客气地浮上她的颊畔。成亲!她不敢相信,仲修居然打算迎娶她。
多不可思议……
仲修拥住她,拥得紧紧的。
他轻啄著她的鼻尖,轻拂的气息渐渐炽重、急促……进而咬含她的耳垂,滑过锦缎般的鬓脚,而至红艳艳的樱唇……贪恋著她每一寸的玉肤。
偷偷飞走的小文鸟,终于抓回来了……
这就是「爱」吗?素问恍惚地思忖。他的深情,令人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
他一直都是真情真意的。是自己心眼钝了,才会看不出来……
「跟我回去,嗯?」仲修抵著她的唇瓣轻问。
她别过脸,深埋进他的颈窝,臊红的颈项已然表达了她的意愿。
「你先下去喝完参茶再说。」
「我还得喝呀?」他的脸垮下来。
「为你好才叫你喝!你还挑三拣四?」素问瞟了一记白眼。
为什么?仲修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然后──「别!别告诉我。」他惊恐地瞪住她。「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别说。」
天,怎么可能?
他又中毒了!
一路上他的鹰眼须臾不离她的手脚,没看见任何诡异呀!两人唯一接触的机会,是他使用蛮力拐她上旗竿,但参茶裹的解摇??─他非常肯定参茶内绝对加了解摇??─却是早就斟好了的。「酒。」素问的眼光充满同情。
「我的酒?」他才不信。她压根儿没动著他的酒!
「不,我的酒。」素问轻吻他的脸颊。「刚才我砸破酒坛的时候,一滴酒沫溅进你的杯子里。」
只有「一滴」酒沫?
而他居然中毒了!懊死!仲修开始怀疑自己迎娶她之后,寿命还能维持多少年。
「喂!」朝云娇滴滴的叫声扬上云霄。「你们还要待在上头表演杂耍多久?」
※※※
朝云凝神注意黑龙池,几欲望穿了秋水。
自昨日午时开始,兄弟俩与素问便齐齐浸入凉意直透脚底的寒池,为她袪除体内的残毒。直到此刻的未时,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一夜。
她开始担心解毒的过程是否出了差错。当初三人明明说了十二个时辰之内必有斩获的,怎会延宕到过了午时仍然未能离开池子?
本噜咕噜的异响从清池底端透上来。
她赶紧奔近池畔。
一股鲜艳奇诡的青蓝彩突然从池内浮出水面,笔直地绕著圆环。
青蓝彩的旋转速度越来越猛烈,最后竟然演变成漩涡。
漩心的转速渐渐加高、加大,直到整个池面全部成了轰隆轰隆激转的大漩涡,池水颜色搅和成浓浓的靛紫。
她目瞪口呆。
忽喇!急切的破水声交汇为一股巨音,直直响彻入天际。三道筋疲力尽的人影蓦地弹出水面。
「大捕头,仲修,素问!你们还好吧?」朝云赶紧抢上前,依循他们事前的指示,提起三桶预备妥当的清水,一一冲净三人身上的池水。
「成了……咳……我们成功了。」仲修暂且无法坐起来,湿漉漉的俊脸却写满兴奋的红光。
闻人独傲调匀了脉息,睁眼先投给妻子安抚的微笑,才探手搭向素问的脉门。
虽然微弱,劲跳却逐渐加强当中。
「真的成功了……」他累瘫在地上。
「池……池水有毒……别让人靠近……」素问有气无力的。三个人之中,她的功力最差,又承受了数十日的剧毒缠绕,因此元气回返的速度最是缓慢。
「没事了,没事了。」仲修勉强挨到她身畔,探手将心上人拉进怀中。
「我扶你们进去休息。」朝云搀持起委顿的丈夫。
四个人当中,本来应该属她这位孕妇最为娇弱、需要旁人照料,现下反倒成为其它三人的奶娘来著。
也好,乘机实习一下当娘的技巧,反正日后管派得上用场。
「老大,老二,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天外飞来一串清亮的大嗓门,人影却还没出现。典型的人未到,声先到。
封致虚!
两位哥哥虽然元气尚未恢复,但骂人的绵薄之力还是有的。
「你在搞什么鬼?」仲修率先开骂。
「怎会拖延到此刻才来?」闻人独傲攒著眉,自然也不太爽快。
「我和大哥已经做完一轮苦功了。」「你正好过来捡现成的便宜。」
畅快得意的欢笑一路刮进大门,通过正殿,卷入内院──「小弟我做爹了,你们瞧瞧。」众人连他的身形都还没瞄清楚,朝云手中忽然多出一副襁褓。「嫂子,帮我照顾一下,我去去就来。」
朝云呆呆望著大鹏鸟般的身影飞出围墙,他连儿子都不要了?
小娃娃似乎觉得爹爹来回穿梭的旅程非常有趣,咿咿呀呀地咯笑起来。
他才一个月大,就会耻笑别人了!嗯,孺子可教也。
「大家久等了。」转眼间,人影再度飞返,这回,怀中换成一个大宝贝──他甫坐完月子的老婆。「曾姑娘,你们叙叙旧。我再出去一趟就差不多了。」
这回轮到素问变成受托人。守静恬然倚坐在她身畔。
他好忙哦!
「这家伙又在胡搞什么把戏?」仲修忍不住喃喃自语。
距离虽然遥远,封致虚绝佳的耳力却捕捉到他的揣测。
「上个月我在野雁阁接到你的飞鸽传书,发觉阁下陷入火烧的困境,心里当然不多不少的给它有那么点焦急。」封致虚隔著偌大的庙殿,吼叙自己的事迹。「偏偏守静正在调养身子,我又不能拖著她立刻赶过来,只好趁著人还在长安城的时候,顺道帮你一点儿小忙。」
「小忙?」素问纳闷地望向守静。
「哎呀!不足挂齿啦!」守静爽朗地挥了挥柔荑。「反正这家伙闲著也是闲著,四处跑腿张罗一下也好。」
封致虚究竟做了什么?
余下的四个人交换著纳闷的视线。解答很快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封致虚第三度窜跳回他们面前,肩上仍然扛著一个人,而且块头比他老婆魁梧得多。
「喏!傍你。」最后一款包袱扔给仲修。
扮儿俩原本只是疑惑而已,一旦看清俘虏的身分之后,「瞠目结舌」已经不足以描述他们的震惊。
素问与朝云也好不到哪里去。
逸王!叛贼头子。
「你……你你你……」仲修口吃。
天哪!他几乎无法承受横摆在眼前的事实。
致虚居然将八王爷擒来了!
「女人家坐月子的时候,男人总是很无聊的,你们应该了解吧?」封致虚耸了耸肩。
「所以啦!我一个人夜里没事干,在长安城晃来晃去,正巧闯到皇宫门口,心想,既然已经来了,干脆进去看看也好。一旦潜入宫后,我又思忖,既然已经进来,就顺道瞧瞧那位麻烦制造者八王爷也好……」
素问接口:「一旦见著八王爷,你又思及──」「干脆趁便请他出宫玩玩好了。」仲修结语。
「对啦!」封致虚笑咪咪的。「反正一切都顺道得很。」
要死了!
亏他们费尽心思地布置、钻研,盘算应该以何种方式与逸王面对面交锋,除非万不得已,杜绝让兄弟阋墙的风声走漏出去。
结果,困扰了众人几十个朝夕的大难关,封致虚居然随手就把它给「顺道」掉了!
旁听者简直不敢置信。
「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何有事没事总喜欢陷害他跑腿了吧?」半晌,闻人独傲和颜悦色地道。
因为有效,真的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