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逸岸带著青年离开人群后,缓下速度,放开他手走在前头,如识途老马般,尽捡些狭窄的巷道随意穿梭,青年心中好奇,问道:「程大哥,你住这里?」
「不是。」不等霍昭黎再问,程逸岸头也不回地道,「干我这一行的,点子踩过一遍,自然要牢记在心。」
青年知他所说的「这一行」就是偷盗的营生,但此时对他观感又与月前不同,因此打不定主意如何回对,索性默然不语,紧随其后。
倒是程逸岸又开口道:「你竟然好好活著,也算难得。」
青年听了老大不高兴,「我又不与人打架厮斗,也没生病,自然好好活著。」
程逸岸奇道:「你不与人打架厮斗,干什么出来江湖上行走?」
青年人听了竟然大惊,「我什么时候在江湖上行走了?」
程逸岸被他问得皱起眉头,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才道:「上回做了有钱人家的护院防御盗贼,上上回还在林子里与武林中人动手,不是行走江湖是什么?」
「才、才不是!」青年急急忙忙摆手,「上回是他们硬拉我去,上上回是看不过一大帮人打你。我没有要行走江湖!」
「你既然不要行走江湖,怎会拜师学艺,去练一身内力和几招三脚猫拳脚?」
「我没有师父。拳脚是偷看娘学的……内力是什么?」
程逸岸大奇,「你不知道什么是内力?」
青年摇头。
程逸岸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他半晌,指著自己胸前道:「你用力打我这里一掌试试——」想了想,又改变主意,指向路旁一株大树,「你还是打那里吧。」
青年不知他什么意思,在他目光逼迫之下,依言伸出右手,重重一掌击向那树。那树纹丝不动,倒是他痛呼一声,手也肿了起来。
「接下来你气沉丹田。」程逸岸将行气的路线向他说了一遍。
那青年听了,茫然站在原地。
程逸岸心想他听一遍必记不住,难得有耐心地又从头说起:「气沉丹田,然后依次行至膻中、紫宫、璇玑……」
他还未念完,青年便接了下去:「俞府、气户、云门、极泉、青灵、曲泽、内关、劳宫。」
程逸岸皱起眉。这小子耍他?
谁知青年一念完,却又挠头道:「这些是什么?」
程逸岸这才信了青年确实未曾如一般人那样习过内力,走上前去,要将那些穴道的位置一个个指给他看,青年似乎甚是怕痒,被他踫到身体,便不自觉左右扭动起来,口里边笑边叫著「不要」。旁人若是听到,还不知会以为二人在干什么。
程逸岸想想不爽,伸指一戳,青年便动弹不得,任由他摆布。
待得指点完毕,程逸岸解开穴道,叫他再试一遍。青年似懂非懂地照做,一掌拍下去,那树仍是毫无反应。
程逸岸正觉得奇怪间,只听喀喇声响,厚厚的树皮一块块掉下来,再接著轰然一声,大树从被青年击打的地方,拦腰折为两段。断口处像是被蚂蚁蛀蚀般,细细碎碎留下许多粉尘,那一圈圈的年轮,竟也成了模糊一片。
青年瞪著自己的手掌,骇然。
程逸岸比他更骇然。
如此特殊的内力,并非误食奇珍异果即可得到,而他自己分明也不知道,身上蕴蓄著何等神功。
「你说你跟母亲偷学拳脚功夫?」
青年回过神来答道:「嗯,她常常趁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比划。」说罢颇为愤愤,「我稍微偷看一下,她就生气,后来索性她也不练了。」
二人边走边说著话,达到目的地之时,青年身家已被模个清清楚楚。
他父亲早逝,母亲带著儿子在乡下务农为生,母亲似乎经常偷懒,田里的活很早都交给儿子做。有一日回家时母亲已经不在,留了封语焉不详的书信,说三个月不回,就叫儿子去找她,却没说到哪里去找。青年因此便从家里出来,四处乱走。青年初涉尘世,除了年轻力壮之外身无长物,因此这几个月来一直风餐露宿,还常受人欺负。
「如果半年还是找不到,我便回家去。在外头吃不饱,家里田都荒了……咦?这是什么地方?」
青年只顾著说话,看程逸岸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却见二人站在一片老大的旷野之上,四下无人,旷野中心却搭了一座外形像个横放大酒桶的木屋,甚是精巧,却也突兀。
程逸岸笑著答他:「饭馆。」迈步走到「桶盖」前,抬脚一踹,「桶盖」应声朝里头缩进,他朝青年招招手,二人并肩进入酒桶中。
一进去便闻到烹制菜肴的香味,青年饿了好半天的肚子又大闹起来。
此时已到日落时分,左右墙壁上各自开著三个小小的窗户,里头仍是亮堂堂的。二人进来的屋子当是正厅,相当宽敞。厅堂以大理石铺地,光可鉴人,厅中别无他物,只中间有张小小圆桌,圆桌边摆上两张红木椅,桌上放著三两盘菜肴并一壶酒,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想来便是桌上菜肴散发的了。
青年恨不得即刻便扑上去大吃一通,见程逸岸不动,自己又不好先动。
「死来了?」阴恻恻的声音自地底响起般,不知何时,二人身后出现一个瘦高男子,瘦高还不足以形容,端的便是竹竿一支。此人缓缓走到向阳处,青年才看清楚他的脸。男人的脸也是又瘦又长,脸色铁青毫无血气,如僵尸一般,却又偏偏挂著十分愁苦的笑容,看来怪异之极。瘦子厉目往青年清秀的眉目一扫,对程逸岸讥道:「小情人?」
这句话青年当然是听得懂的,不禁大窘,「我、我不是……」
程逸岸全无情绪,自若地道:「我带他来吃饭而已。菜准备好了没?」
瘦子点头,「就好。先吃。」简短说完,一转身又没进黑暗里,想来那里该有一间厨房。
「如此有劳了!」程逸岸搓著手,缓缓走向饭桌,青年立时乖觉地跟上。
「小兄弟,算你有口福,」程逸岸取饼酒壶替二人斟上,「刚刚那根竹竿,名叫刀维蔻,长相倒胃口,做出来的才可半点不倒胃口,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厨,我与他今年约好煮的是荆楚菜,你既饿了,便先尝尝这道散烩八宝饭。」
青年正等他这句,话音未落,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要酒吗?」
青年嘴巴塞得鼓鼓的,百忙中向他摇了摇头,又埋头苦吃。
程逸岸失笑,只顾自己饮著酒。
饼不多时,仆妇模样的中年女人将一道道菜端上来,整个饭厅香气缭绕,单用鼻子闻,便已是人间极乐。那青年自小生在乡下,粗茶淡饭吃惯了,出门后更是半饥不饱,对于报的菜名,诸如「冬瓜鳖裙羹」、「珊瑚桂鱼」、「满载而归」、「太和鸡」、「梅花牛掌」、「应山滑肉」之类,皆是闻所未闻,更哪里亲见过这许多珍馐佳馔?直看得眼楮都花了,举著筷子不敢落箸,生怕坏了厨师精心装点的盘中美景。
程逸岸笑道:「菜烧来便是给人吃的,你吃得少,可要小心他一个不高兴,在菜里下毒害咱俩。」
青年这才动手,闭著眼随手夹起一道菜来放进口中,嚼得几下,立时大呼好吃。
程逸岸道:「荆楚菜以河鲜为大宗。这道叫做八仙过海,乃是宜昌名菜,据说八仙曾来荆州吃过这道菜。你方才夹的是海参,刀大厨的刀工非同小可,纹理之细之密,远过一般厨师所能。这旁边铺的各色菜肴,则分别是火腿、蹄筋、鸡肉、冬笋、虾米、香菇、莲子和荸荠。」
青年忆起家乡此时正当采摘莲蓬之季,忍不住多夹了几枚莲子来吃。
「这道是秭归菜汤汆桃花鱼,秭归是王昭君故里,昭君出塞前回归省亲,返京时正值桃花将谢,昭君与父母告别,泪洒花瓣,花瓣飘入河中变作这透明的桃花鱼——不过桃花鱼理当在初春捕食,现在已是盛夏,老刀如何能弄到新鲜货,倒是十分费解。」
青年小时听过昭君出塞的故事,一边吃一边听他讲这段典故,倒也津津有味。
此时天色渐暗,刀维蔻拿了盏颇为别致的烛台过来,点上火后,靠著墙看二人用餐。
程逸岸兀自对青年说个不停,青年到得后来只觉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想吃,连程逸岸在讲什么也懒得听了,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一刻不停地夹菜。他只在刚出门时喝过一次酒,不但吐得稀里哗啦,还被人趁醉模走了行李,因此虽然那酒也是少见的玉液琼浆,却引不起他兴致。
「今天话多。」刀维蔻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
程逸岸看向他,笑道:「我自然要在这位小兄弟面前夸耀一番学识渊博,好赚得他全心钦佩。」
「话多,毒走得快。」
话音刚落,程逸岸手中酒杯掉落桌上,浑身软绵绵地跌倒在地,欲振乏力。
「程大哥?」青年刚咬了一口状元油,见此情形,一时踌躇著该先吃完再去看他,还是先放下这道极品美味。
刀维蔻冷冷扫他一眼,「你莫掺和。」
程逸岸半趴在地上,神色微显慌张,「你下毒?」
刀维蔻点头坦诚:「我下毒。」
「为什么?」
刀维蔻仍然是一脸扭曲的笑意,「你太吵,又不吃菜。」又看了看一旁的青年,「他吃菜,便没事。」
青年听他这样说,也知道菜里大约放了解药,是以自己安然无恙。连忙要端吃剩的一盘排骨煨汤想要去解他的毒。刀维蔻身形一晃,已到了桌边,伸手往桌上一拍,石质的圆桌出现数条裂缝,碗碟尽数碎裂,汤汁洒得到处都是。
青年一呆,怒气横生,「你不是程大哥的朋友吗?怎能无缘无故害他?」
刀维蔻摇头,「不是朋友,他没朋友。」
「你胡说什么?我就是他朋友!」青年说著毛手毛脚往他脸上打去,刀维蔻轻易闪过,反手一掌印在青年胸前。
青年自然闪不过,硬生生接了,身子一摇晃,同时只闻到一股幽香,立时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刀维蔻这一掌并未用全力,只是要他暂时不能行动,却未曾想虽然奏功,手掌却也被他胸前一股大力反弹回来,心中不禁有些吃惊。
此时程逸岸道:「你做的菜再鲜美,我也向来都是吃不多的,这一回做什么这样愤慨?」
刀维蔻重新回身向他,「可见积怨已深。」
程逸岸讽笑一声,道:「事已至此,老刀你连收了泗合门多少好处都不肯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刀维蔻耸肩,「嫁女儿,没钱。」
程逸岸挑眉,「你直接问我要不就行了?」
「借钱要还。」
程逸岸失笑,「老刀啊老刀,你果真是欠我人情欠怕了。」
「死人不欠。」
「说得也是。」程逸岸缓缓站起来,「人一死,自然恩仇一笔勾销。」
刀维蔻脸上终于有了不同的表情,「你没事?」
程逸岸拍了拍本就脏污不堪的乞丐装,口中啧啧有声:「杯沿里断肠粉,壶柄上蚀心草,酒中七虫七花,再点悲泪烛——竟然能做到无色无味,只制住我却不伤性命、不波及旁人,你这几年大有长进啊。」
刀维蔻怃然道:「还是不及你。」
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分辨毒性,且不知不觉化解,真是匪夷所思。
「这是自然的!」程逸岸脸抬得高高的,十二分的傲岸自信,「你要是及得上我,当年也不必被我救了。」
刀维蔻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不愧疚,随你处置。」
「我也不指望你愧疚。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不是朋友,自然也扯不上什么背信弃义。」程逸岸笑容可掬地走到他面前,「我呢,最近养了一种蛊,刚刚已种在你身上。你就帮我试试看有什么效果,怎样?」
刀维蔻沉著脸点头,「……好。」
程逸岸从怀中取出一把金叶子,掷在桌上,「这些且当作我佷女的嫁妆罢。」
转身要走,才看到青年坐在地上。
程逸岸像是十分开心地对他说:「软筋散好不好闻?老刀还以为他打倒你了呢。」
青年心想原来那阵香气是你弄的。也不知他怎样动作的,身上酸软的感觉消退得无影无踪。
「程大哥你没事?」
「我自然无事。走人了。」
青年听话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大酒桶。
路上程逸岸一言不发,青年想他大约心情不好,也不敢说话。二人走到一里开外,程逸岸突然止步,盘腿席地而坐。
青年这才发现他脸色灰败已极,不仅大惊失色。
「该死的老刀!」程逸岸喃喃咒骂,「小兄弟,你照我白天说的运气方法,送些内力给我,行气切记要缓慢。」
方才他察觉不对劲,确实已暗中服了解药,但刀维蔻调配的几种药物毒性实在剧烈,须得服了解药后便运功将毒素逼出。程逸岸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当著刀维蔻的面逼毒便不够潇洒,因此才逞强到了现在。此刻腹中几味剧毒与解药互相冲撞,疼痛难当。
青年闻言,连忙也坐下来,照著他的话传送内力。
程逸岸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自前胸缓缓流进体内,虽然雄浑却十分柔和,待他挟著这股内力运行一周天毕,非但毒素轻易排出,四肢百骸包是无处不舒爽。他睁开眼,见青年一脸关切地看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可以了。」
青年见他神色间略无痛楚,遂放心地移开了手。
程逸岸端详他微微出汗的脸颊,沉吟道:「说起来,你又救了我一回。」
青年憨憨一笑,「其实没有我帮忙,你也不会有事的。」
程逸岸心说那倒不一定,口中却道:「虽然如此,你还是多多少少有点用处。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避开口,我大多可以弄来给你。」程逸岸防心甚重,若是对别人,必不会做这样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确知青年秉性纯朴,断不会写挟恩图报,漫天要价,才说得如此爽快。
丙然青年不住摆手,「我不是想要什么东西才帮你的,你不用在意。」
「你这么穷,就连要我送你几张银票使使都不想?」
青年摇头,「我一个人,只要肯做事,怎样都能过活,银子太多也没有用处。」
「那女人呢?你这个年纪,也能娶房媳妇儿了,我给你物色个漂亮的姑娘如何?」
青年脸上大红,嗫嚅道:「这个、这个我从来都没想过……」完了又像是想到什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再说,又不是只要长得漂亮就是好姑娘,就像娘长得好看,但是懒得一塌糊涂……」
程逸岸喷笑,捶著他的肩头道:「臭小子,都想到这分上了,还说没想过!」
「我真的、真的——」
看青年急得舌头都大了,程逸岸也不忍再调侃他,说道:「既然金钱美人你不要,我就传你功夫吧。」心下开始盘算,哪些功夫尽避教给他无妨。
「我也不想学武。」青年顿了顿道,「我救你原本就不图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程逸岸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是施恩的人,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我欠了你人情,不当下还掉,多拖得一日,便多一日担心,什么都好,总之你快些说出想要什么吧。」
青年仍是坚拒:「我不要你还人情。莫说你我是朋友,就算遇到陌生人有难,我也不能不去管他……」
程逸岸打断他言语,眼楮上挑,不高兴地道:「谁和你是朋友?」
青年一呆,讶然道:「我们还不算是朋友?」
「朋友?」程逸岸冷笑一声,「哪里来这么便宜的朋友?你不要胡乱套近乎。」
青年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委屈地道:「可我觉得咱俩处得挺好——」
程逸岸再次打断他:「什么处得挺好?我与你认识才几天?你知道我什么?江湖上,不管你认识一个人多少年,都是各谋其利,随时都可以反目成仇的。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把人当朋友的,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青年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看著他。
程逸岸莫名其妙,斥道:「你傻呆呆地看什么?」
「你在生气。」
程逸岸避开他澄澈的目光,口气兀自强硬:「胡说什么!你笨死自去笨死,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你把刀大厨当朋友,他却要害你,你心中难过,是不是?」
程逸岸仰天打个哈哈,殊无笑意,「讲的什么屁话?我程逸岸从来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青年看著他,眼光温柔,「你既没有朋友,我便来当你的朋友,好不好?」
程逸岸正准备狠狠拒绝,再嘲笑他一通,突然改变主意。他缓缓地道:「你已知道我无喜怒无常杀人成性,还要与我做朋友?」
青年道:「我还是觉得程大哥不是坏人,你杀人,肯定是有缘故的。」
「竟然还有人为毒飞廉杀人申辩。有趣,有趣之极!」程逸岸双掌相击,拍手声在这阒寂夜色里,听来分外刺耳,「你真要与我做朋友?」
青年听他口气似有所松动,连忙使劲点头。
「好!我们便在这里,义结金兰如何?」程逸岸指指二人所站的位置,询问他意思。
青年在乡间曾看过人唱桃园三结义的戏文,小时便对刘关张结成异姓兄弟,相互扶持,共创一番基业的事迹向往不已,听他说要结拜,顿时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