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还有些事情,是不得不面对的。
恋瞳垂著头,暗自叹息。
「你说,你来做什么?」千代家大当家——千代峻眯著眼楮问。
千代家可以媲美宫庭的大厅里,家族成员各归其位,恋瞳与姬少央并肩站在大厅中央,承受著所有人的目光。
「我要和恋瞳结婚!」姬少央握紧恋瞳的手,平静地又说了一遍。
山田阳俊坐在靠门的位置上,冷冷地看著他们。
「我以为我们早已是敌人了!」千代峻不冷不热地回应。
少央眸光一闪,朗声道:「我从未与千代家为敌,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千代峻向千代漠司使了个眼色,千代漠司点头应命,起身道:「恋瞳,你坐过来!」
恋瞳没有动,她不想违背漠司哥哥,却也不愿让少央一个人面对。
「你的位置在这里!」千代漠司柔和地开口,「就算客人是你的朋友,你也应该坐在我身边,你忘了吗?」
「可是——」
「你坐过去,」少央低声道,「我没关系的。」
「你要小心!」恋瞳担忧地望著他的眼楮,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
山田阳俊再也看不下去,起身走到窗边,背对众人。
「衣服都脏了,进去换一件!」千代峻对女儿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
「我不去!」恋瞳僵硬地说。
「你——」千代峻一拍桌子,眼看就要发火,千代漠司急忙劝道,「父亲!家里有客人,请不要这样。」
千代峻喘了口粗气,一抬头,却见姬少央戒备地盯著他,似乎只要他一对恋瞳发作,就会立刻带恋瞳离开。
「那好,在上海,你拿我女儿交换情人的事,请解释。」
少央向恋瞳望去,恋瞳已经在千代漠司身边坐下,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认错。
「这件事,是我不对。」少央咬牙道。
「那好,这只是一件,还有——」千代峻冷笑,「在东京,你拿我女儿做人质的事,又如何解释?」
恋瞳心直往下沉,这个呆子,如果再不懂爹解释,就凭千代家比孔雀还骄傲的自尊,怎么可能让他娶走自家的女儿?
丙然。
「对不起!」少央垂首回应。
「少央!你就没有——」恋瞳刚一开口,千代峻就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她咽了唾液,困难地说,「就没有别的可以解释的吗?」
少央摇头。
呆子!恋瞳暗骂。
「你请回吧!」千代峻下了逐客令,「千代家向来有仇必报,不过既然我女儿不想追究,我也不再为难你,你请吧!」
少央一动不动,半天才问:「那,我和恋瞳——」
「这件事请不要再提!」千代峻嗤道,「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漠司,送客。」
「父亲!」
「千代峻!」
恋瞳与千代漠司同时开口,千代漠司责备地瞪了眼妹妹,这种时候了,竟然还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父亲。
千代峻脸色很是难看,「你们都住嘴!」
「我偏不。」
恋瞳站起采要走,漠司急忙拉住她,低叱:「笨蛋,你想永远也不回来吗?」就算她舍得,他这个哥哥还舍不得呢!
「恋瞳。」少央也朝她摇头,他绝对不要她为了他与亲人冲突。
「拿出点诚意来吧!」一道冰冷的男声打破眼前的僵局,却是山田阳俊,他嘴里说话,眼楮连看也不看他们,「说你爱她,所以想娶她,有那么困难吗?」
他微微俯身朝众人施礼,朝门外走,走到门边停了停,又道:「你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说不出来?如果你爱她,这么点困难都不能克服吗?真差劲!」
少央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都回去吧!」千代峻站起来,「恋瞳,今天如果你跟这个人走,就永远不要回来!」
「父亲!」千代漠司大急。
千代峻却不理会,转身就走。
「请等等!」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少央忽然叫道。
千代峻顿了顿,并不转身。
「扑通」一声闷响,大厅里有人轻声惊呼。
恋瞳不忍地闭上眼楮。她一直知道,姬少央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呵!
「求求您,把恋瞳交给我!」少央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大声说。
千代峻仍然不看他。
「我和恋瞳真心相爱。在上海的时候,别人都说我是拿恋瞳去换如媚回来,没错,我是这样做了,但那是因为我——」他看了恋瞳一眼,放柔了嗓音,「因为我爱她!对我来说,恋瞳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媚她是我最敬重的大哥的遗孀,她遇到危险,我不能不救。如果说我舍弃了恋瞳,那是因为她就是我!我舍弃了她的同时,我也舍弃了我自己!」他深吸口气,「那个时候,如果恋瞳死了,我也绝对不会活著!」
「少央!」恋瞳一把推开哥哥,直冲过去。
少央拥住她扑过来的身子,安抚地模模她的脸,又道:「我可以起誓:我到东京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解咒的关键语,我来是因为传言恋瞳她被山田阳俊软禁了,我怕她会有危险。」
「爸爸!」恋瞳再也听不下去,双膝一软与少央并肩跪下。
「你起来!」千代峻终于转过身,命令,「千代家的人从不下跪,你起来!」
「爸爸。」恋瞳恳求,「这些事与少央无关,都是我自愿的!」她低头从衣袋里模出一枚精巧的钻戒,「在上海的时候,我把这个交给他作信物,让他告诉漠司哥哥‘恋瞳是自愿’,但是他没有,他为了我挨了阳俊扮哥六枪!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千代嵝询问地看了眼千代漠司,后者轻轻点头。
「至于东京的事,」恋瞳急急地说,「是因为我想保护他们离开东京,如果我想逃,一路上多的是机会。」
千代漠司走过来,拿过恋瞳手中的钻戒,递给千代峻,「父亲,您还认识这个吗?」
千代峻神色一整,「这个?莫不是——」
「没错!」千代漠司点头微笑,「那年恋瞳九岁,被人绑架,我们的人来不及追,当时有人救了恋瞳,却没留下名字,现场就只留下一枚钻戒。」他顿了顿,转脸看著少央,「那个人我找了他整整十年,没想到他竟然早已离开东京,姬少央,你还记得吗?」
少央微感诧异,「有这种事?」
傻瓜!恋瞳恨恨地掐了他一下,就算不是真的,只管承认不就好了嘛!
「不,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少央被她掐得一缩,却不肯说谎,「十年前我才十三岁,没有单独出过任务,救恋瞳的人——」他顿了顿,困难地说,「一定是勇哥!」
恋瞳懊恼地直想咬他一口。大笨蛋!
千代漠司眼中放出激赏的光芒,暗暗点头。
少央则直挺挺地跪著,倔强地看著千代峻。
「如果当年救恋瞳的人是你,」千代峻淡淡地开口,「我可以考虑把恋瞳嫁给你,你仔细想想,十年前,你真的没有在千代宅前出现过?」
恋瞳大急,右手不规矩地在身后捏他。
「我——」少央脑中一片混沌,只要他说一句话,这个他爱如性命的女子就可以与他长相厮守,但是——
恋瞳默然垂首,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决定,她却奇异地并不怨他了。从来没有哪一刻,她像此刻一般了解身边的男人,了解他的坚持与他的执著,她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一般相信他,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任何决定。
再艰难的路又如何?有他在,她愿意去走。
「没有!」少央无比清晰地说,「十年前救恋瞳的人,是勇哥,这枚戒指是勇哥给如媚的定婚戒指,我记得当时那枚戒指是遗失了的,结果他们两个——」
最终未能长相厮守。
「既然如此,」千代峻冷漠地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请离开吧!」
「虽然过去我没能保护恋瞳,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把她交给我。」少央急道,「相信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他心里懊恼万分,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撒谎算了!
恰在此时,身边一直沉默的恋瞳忽然「哧」的一笑。「傻瓜,你已经过关了!」
少央抬头,千代峻含笑点头,千代漠司则是又笑又叹,千代家所有人都在微笑。
「这是怎么回事?」少央不解,低声问恋瞳。
「傻瓜,千代峻,呃,爸爸他是在试你,」恋瞳冲他挤挤眼楮,「我也是刚刚看了漠司哥哥的眼色才知道的。」
「都起来吧!」千代峻走到两人面前,一手扶起一个,「千代家的人从不轻易下跪,以后你们都要记住了!」
少央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响,千代峻的意思是——以后,他,姬少央,也是千代家的人了?
「明白了!」恋瞳笑盈盈地回应,「千……呃……爸爸!」
「以后不许再连名带姓地叫我!」千代峻爱怜地拍拍她的头,「一点规矩也没有!」
「是!」
「你是个好孩子!」千代峻松开恋瞳,用力地握著少央的肩膀,「十年前的事,我早就已经查清楚了,因为怕恋瞳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她救命恩人已死的事,如果你刚才有一个字撒谎的话,我不会把恋瞳嫁给你。记住,以后要好好对我女儿!」
少央郑重地点头,心里暗叫好险,刚才要是一念不正,现在——他甩头,不敢再往下想。
「爸爸,你放心吧,他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恋瞳打岔,「会撒谎的,只有你女儿和你儿子!」
「所谓过河拆桥是不是这么回事?」千代漠司笑著过来,「刚才我是怎么帮你的?现在反倒当面说我坏话?」
「人家知道漠司哥哥不会怪我嘛!」
所有人都笑起来,那轻盈的笑声直飞上云天,久久留连,入夜,汇入星河,落进寒月下清冷的院中。
「怎么样?」俊雅的男子一杯接一杯喝著酒,却仍然清醒。
「千代老爷已经答应了姬少央的求婚。婚礼定在三月。」
「呵,三月,樱花开的季节。」男子清冷地一笑,昂首又喝了一杯,「这是意料中的。」那么,山田阳俊,你又在心痛什么?
今夜,他什么也没有——除了酒。
但,不论他多么想要醉去,都是不可能的。
没有醉的希望。
在这样的疼痛下,他是醉不了的。
那个雪夜他就明白了,他背著姬少央,恋瞳坚持与他同行的那个雪夜,他一切都明白了。
「阳俊扮哥!」那个夜晚,恋瞳坚定地对他说,「我不怕危险,不管有再大的危险,我都要跟少央一起!」
她的眼楮,黑得像最名贵的宝石,跳动著熠熠的光辉。就算是死,千代恋瞳也绝对不会离开姬少央!
他终于明白了,也终于决定放她自由!
爱情,不是只有同生共死,有时候,让她得到幸福,也是爱情——哪怕那幸福与自己无关。
「人呢?」他淡淡一笑,「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带到他面前,其中一人脸颊上有一道极长的刀疤。
「黑熊?」山田阳俊问道。
「我是!」黑熊僵著脖子,「阳俊少爷,我不明白你绑我做什么,我对山田组忠心耿耿,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
「那个我知道。」山田阳俊平静地掏出手枪,「不过你还是活不成的。」
「为什么?」黑熊不甘心地低吼。
「两个月前,是你派人绑架千代恋瞳,对不对?」
「没错,但我是奉命行事。」
「不必说了!」山田阳俊摆手不听,转脸看著那个刀疤男子,「十年前,你在东京绑架过一个小女孩,千代家的?」
「我。」刀疤男吓得浑身发抖。
「这就够了!」山田阳俊把手中的枪抛给下属,「处置了吧!我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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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菊苑。
「恋瞳,你一定要见她?」姬少央第十七次尝试阻止她的行动。
「是的!」恋瞳第十七次粉碎了他的企图,「一定要见!」
「好吧。」少央认命地答应,他好像从来无法拒绝她。
「姬少央,你最好留一下。」瑟司危险地眯起眼楮,「我还有账没跟你算清楚!」
「你凑什么热闹?」少央翻了个白眼,他少爷是不是久没发威,都被人当病猫了?
「瑟司?」恋瞳奇怪地看他,「你要跟少央算什么账?」
「如媚就在里面,你只管进去就对了!」瑟司推她进屋,还殷勤地拉上门,「这是我们两个大男人之间的事,你别管。」
「要算什么账?」少央双手抱胸,不冷不热地斜睨著他,「还是你很久没被我揍了,皮变紧了,要我来替你松—下?」
「我才要替你松松皮。」瑟司双拳一踫,朝他脸上就揍。
少央敏捷地闪过,嘴里兀自轻松地问:「夏天还没到,你怎么提前进入发情期?」
「你才进了——」瑟司还没说完,嘴角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立刻以牙还牙,揍青了对手的脸颊,「发情期!你小子从医院里逃跑,就没想过我们担不担心?血多了是不是?本少爷今天帮你放放!」
「那就来吧!」少央甩掉外套,挥拳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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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玻璃花房里。
「你……你是谁?」女子手里握著一枝红梅,嗅了嗅,「知道吗?你跟这花一样可爱。」
如此温婉,果然如丝如媚。
恋瞳暗自叹息:不管看多少次,这女子都是那么美,一举手一投足都像诗一样,画一样。
「不!只有你才配这花,」恋瞳由衷地赞美,「甚至比这花还要美。」
「谢谢你!」如媚灿然一笑,「我很开心。」
「嗯,我也希望你能开心。」恋瞳低声说。
如媚不再理她,摇著轮椅一路过去,慢慢地赏花,闻花,偶尔摘下一枝,抱在怀里,想是要回去插瓶。
恋瞳忽然觉得自己杵在这里很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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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替她解咒?」晚上,他们并肩坐在窗下看星星的时候,恋瞳问少央。
少央拥著她,嗅著她的发香,轻轻摇头。
「为什么?」恋瞳闭著眼楮低问。
「解咒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少央迟疑半天,才道,「不解咒,或许更好。」
「嗯?」恋瞳故意为难他,「为什么?」
「当一个人的回忆太痛苦的时候,忘记反而是一种幸福。」少央陷入沉思,「我不希望她像我一样。」夜夜梦回,满是鲜红的血色,和那些无法散去的冤魂。
「不会的。」恋瞳怜惜地抚著他的脸颊,「你如果不能像她一样遗忘,就让我陪著你。」再怎么痛苦的炼狱深渊,只要不是独自一个人,总会过去的。
「嗯。」少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媚现在过得很平静,也很幸福,她如果忘了,就让她永远忘了吧,我想,就算勇哥在,他也一定不希望媚因为惦记著他,一直痛苦下去。毕竟他是那么爱她。」
「我就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少央不解。
恋瞳双手捧著他的脸,双眼闪亮,「如果是我,宁愿你因为记得我而永远痛苦,也不要你忘了我,所以你这辈子永远也不许忘了我,不管有多么困难!」
少央怔了下,旋又微笑,「我答应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么,我告诉你,」恋瞳笑得越发灿烂,「我也一样,不管多么痛苦,不管遇到多么不好的事情,我都一定记得你,永不忘记!」
「恋瞳!」少央动容地唤她。
恋瞳拥住他的颈项,在他耳边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想让你替她解咒。」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那句话你只能对我一个人说。」
「哪句话?」少央故意逗她。
「就是那句解咒的话啊!」恋瞳闷闷地抱怨,「你都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你不是也欠我一句吗?那天,在神社的时候?」
「你那一句比较重要。」恋瞳噘嘴。
「好吧。」少央大方地凑到她耳边,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意料之中的回答,被千百人说厌说烦了的话,却像一颗火种,燃著了恋瞳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从此无休无止。
「少央。」恋瞳叹息似的轻唤,仰起脸,双眼紧闭,朝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恋瞳?」
「嗯?」
「你那一句呢?」
煞风景的家伙!一点柔情也不懂。恋瞳睁开眼楮,火大地捶他,「偏不说!」
「你要是不说的话,」少央警告地瞪她,「我就缠你一辈子!」
「我才不怕!」恋瞳跳起来,转身就跑。
「好哇!」少央不依不饶地追出去。
窗外,月圆。
窗内,人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