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飞霞楼」临江的一楼后院内,攀出女儿墙的那株红梅生得极好,红梅出墙,满绽的花蔟随风颤摆,一晃,落瓣纷纷,很有艳情凄清之味。
江风寒气逼人,然而,一个人真要发怒了,怒得心火熊熊燃烧,怕是再冷的天也不觉得冻。
「你这小贱蹄子,这么要死不活的,到底哪根筋不对啦?」
听到那声骂,花咏夜也不急著回嘴,躺在后院雅轩的温润栗木地板上,她慢慢伸展腰肢,像只刚离开冬眠暖窝的小蛇,努力、努力地展开筋骨。
现任「飞霞楼」楼主蒹花家大姊……花夺美,果足踩过地板,锁住玉踝的一条细银链子发出细响,她停在花咏夜身边,伸出足尖顶了顶三妹的腰侧。
「大姊脚脏。」花咏夜低嚅了声。
「我脚再脏,也有一堆男人愿意舌忝!倒是你,想要就上,南浦散人那儿霜姨也同他老人家提过了,他乐见其成,你还顾忌什么?」
她哪有顾忌?只是想缓一点来嘛。花咏夜头疼地暗叹。
说到她们花家姊妹、甚至是七十二姝们,全是敢爱风流、相中便全力以赴的性情,这会儿轮到她了,但她看上的那一个,急不得,这三年多轻挲重摩的,也是前些天在那处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家方有些进展。
那一晚,她和余皂秋窝著睡,隔天清晨醒来,他已帮她重新上好药,还打水给她盥洗,生火煮了一锅山菜粥。
正午之前,他带她离开,重回江岸时,遇到前来寻她下落的姊妹们。
他先是跟她们的船队回来,这原是让她无比开心,以为他想多和她相处,以为他多少有点开窍,有了那种欲离离不开的心情……结果,全是她自作多情。
他来到「飞霞楼」,停留不到一日,再次离去。
她本还想是不是南浦散人又留下书信,请霜姨转交给他,这事之前也有过几回,他那位散人师尊常云游四海,遇上江湖事,要弟子去办,总很不负责任地写写信,然后把烫手山芋丢到弟子手里。有一回竟是请霜姨代为转交他写下的武功秘诀和秘笈,要余皂秋自个儿先练,能悟多少是多少。
她还在为余皂秋的匆匆来、匆匆去苦恼,怪的是,隔天一早,「飞霞楼」内练剑阵的三十六位姊妹竟一块儿出门,共乘五艘船往北川而行,几位拳脚功夫还不错的姊妹亦随行,蕊姊便在其中。
明摆著,他这是伙同楼中众家姊妹要去大干一场!
她花三脑子竟然钝到如此程度?最后才弄明白!
头痛,头好痛啊!没跟上,真恨!
她滚了一圈,趴著,闷声道:「时机到了,我就上,我在等时机嘛!再有,就算一大堆男人愿意舌忝大姊的脚,那些男人也得先过大姊夫那一关,谁不怕死,谁就来舌忝……噢!」她脑袋瓜被狠敲一记爆栗。
「敢拿你大姊夫压我?不要命!」花夺美气势惊人,硬是把懒在地上的人儿扳正,跨坐在花咏夜腰上。
她捏捏妹子的下巴,又不重不轻地拍了一小巴掌。「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发哪门子闷,人家瞒著你,不让你跟,不就想让你好好养伤吗?」
「人家伤都合口了,养什么养嘛?」花咏夜大胆回话。
花夺美哼笑,柳眉飞挑,两手齐往她身上招呼,拉她腰带、扯她衣衫,都快把她上身剥得光溜溜。
瞧见花咏夜左ru上方、肩胛下缘的那道刀伤,复原状况极佳,口子虽深,幸得没伤到筋骨与脏腑,但……就是碍眼。
「伤合口了又怎样?白嫩嫩雪肌上多道疤,丑成这样你还不好好养?」花夺美伸出玉指戳她额头。「从今天起,给我乖乖用‘玉香百合膏’,按三餐抹,要天天抹、日日搽,抹到疤痕不见为止,听到没?」
「唔……」装聋。
花夺美根本是恨铁不成钢,微恼地又戳她一下。「你啊,笨死了!在这边发闷,有啥屁用?你生气给自个儿瞧,心里不痛快,他会来理你吗?要发火也要当著对方的面,这火发得才值得!」
「咦?」花咏夜的眼珠子溜了溜。
由于午后有位在江湖上颇有声望的人物上门「求诊」,所以花夺美说完话便先行离开了,与十二金钗在花厅和贵客相谈,安排「就诊」日期。
等正事处理过,可以回楼上香闺略作休息时,楼主拧眉心想,那条「小蛇」茶不思、饭不想,不知是否仍要死不活地赖在地上?
她足跟一踅,回到后院。
被天光映得发亮的栗木地板上,「蛇」溜走了,却留下一张纸,写著大大几个字——
花三找人发火去。
分别给大姊和霜姨留了纸条后,花咏夜走水路,一路往北。
这条北川水路,她跟著杨姑和小船队走过无数趟,已是识途老马,需要推敲的仅是余皂秋和其他人可能停泊之处。这一点倒不难,她尚记得之前寻到蕊姊、被河寇追杀的那处河段,那群臭家伙这几日就算移动了,多少也要留下蛛丝马迹,她如是想,余皂秋定也推想过。
锁定方向,船行不出两日,便见不少北行的货船、篷船纷纷泊岸,挤得江边满满船只,一打听,才知前头不远处的一条小支流交会处出事了,说是有人追探到这一带河寇的老窝,双方打得正凶。
花咏夜赶到时,「飞霞楼」五只中型船连成一线阻在主、支流交会口。
她蓦地明白了,明白余皂秋为何需要「飞霞楼」的剑阵。
剑阵是从原初的十二人,变化成二十四剑阵,后又演化到三十六剑阵、七十二剑阵,以防守为主,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随其意而变,他请楼中练剑阵的姊妹们守住水路出口,这一守,泼水不进,天罗地网,形成瓮中捉鳖之势,而他则只身独闯,打得一窝子河寇死伤惨重。
「小孟,我来!」花咏夜扯声大嚷,这剑阵她下过苦功,走位与招式练得滚瓜烂熟,此时见左翼之位出现缺口,负责守位的小孟遭三人夹攻,这些恶寇是拘急跳墙了,打法十分凶狠,又频发暗器,左右两侧的姊妹正奋力要腾出手过来支援,花咏夜一冲而上。
「三姑娘!剑!」错愕归错愕,小孟仍极快地解下背上另一把剑,抛过去。
「三姑娘,你怎么跑来了?」
「三姑娘,你不好好养伤,来这儿干什么?」
「三姑娘,你该不是瞒著霜姨和楼主偷溜出来的吧?」
众女抢著问话间,夹带著男人的哀叫和怒骂声,花咏夜接过剑后,已刷刷刷连下好几剑,刺中三名恶寇的手腕和膝、踝处。
「‘飞霞楼’大战北川河寇,我花三爬也要爬来凑热闹,不是吗?」花咏夜嘿嘿笑道,再刺中一个,绝不手软。
「……三姑娘,怎么我听你这话,有些儿……嗯……怨气!」
「是吗?」
「三姑娘,你在……发火吗?」
「嘿嘿嘿,别怕,就算真发火,也不会对你们乱喷。」花咏夜挥剑挡掉一枚飞镖,冲著暗器掷来的方向大叫:「找死!」手中一大把芙蓉金针随即射出,去向之准,手法之快,教人避也难避,几乎把对方那张脸射成剑猪。
见那恶人倒地惨叫,血流满面,在场的众女心里有底了——
她们家的三姑娘确实很火大,而始作俑者绝对是男人,不关她们的事啊!呵呵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到半个时辰,剑阵一适应地形后,威力更强。
状况稳定后,花咏夜将左翼之位交回给小孟,她提剑往里面挺进,一路上见到的男人倒的倒、伤的伤,被重手击毙的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被人用分筋错骨法卸开四肢关节,倒在地上哀叫,好几位识武的楼中姊妹负责善后,缴下对方的刀剑,也忙著把人捆绑起来。
这是她首次见识到余皂秋的「破坏力」。
以藏在这条小支流的船只数量来估计,这个巢穴至少聚集四百人以上,也不知道余皂秋怎么打的,数百来艘的船毁掉一大半,作为掩护用的半人高土垛全都坍倒,整片树林几被夷为平地,像似他也懒得想什么迂回进攻之法,直直攻进去就对了,如大火燎原,遇神杀神、遇魔屠魔,谁敢来挡,全都得躺下。
「蕊姑娘,别去啊!」
「咱们得等余爷打来暗号才能深进,你别冲动!蕊姑娘,快回来」
听到众姊妹叫唤,花咏夜急急回头,就见傅蕊持剑急著追上一抹黑影,根本不理身后的唤声,才眨眼工夫,她和那抹黑影便全都消失在树林里。
这傻姊姊,一遇上这些河寇就夫心疯了!
但,怎能由著她去呢?
「你们留下,别分散了,我去寻她」
「三姑娘!」
丢下话后,花咏夜拔腿直追,窜进林子里。
此处是敌方地盘,聪明的话,该是见林勿入,然而此时不得不为。
奔进百来步,她跟丢了傅蕊的踪影。
伫足,凝神静听,不远处似传来刀剑声,她循声疾驰,不一会儿又断了线索。
然,那兵器交击之声再起,顷刻间却又断了,感觉像是一个边打边逃,另一个紧缠不放。
这一次,刀剑声清晰入耳,她朝那个方向飞窜。
「蕊姊,小心他的地堂腿!」一见树影后斗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花咏夜暗叫不妙,扬声提点却已不及。
暗蕊被对方扫倒了。
此刻距离一拉近,花咏夜手中金针立即疾射而出,那人硬是拿手臂受了她三根芙蓉金针,瞬间已把倒地的傅蕊抢将过去,薄刀往她颈上一架。
「别过来!要她活命就给大爷老实待著!别动!」男人表情恶狠狠,额角被划出口子,胸前和半张脸尽是血污,死瞪著手捏一排金针的花咏夜。
「三姑娘,不能放他走!是他,我记得,是他带的头……绝不能放他走,不可以!你别管我,杀了他!杀了他!」傅蕊双眸同样死瞪著,一瞬也不瞬。
花咏夜心脏提到喉头。
她见识过傅蕊发心病时的模样,而此时此刻,傅蕊的神情已现狂乱,一旦发作就危险了。她从来没这么后悔过,后悔当初没学学楼主大姊,把所有的芙蓉金针全拿去浸泡迷药。
「我带的头?」那人怪叫,突地定楮瞧得仔细。「嗯……呵呵……哈哈……原来啊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紧追本大爷不放,是大爷我曾领著底下人对你这小娘做过什么吗?啊!你的颊面有咬痕,是了是了,没错没错,本大爷最爱咬女人这地方,上了谁就咬谁,像给畜牲烙印,原来咱俩是老相好哪——」
「住口!你住口!住口——」
蓦地——
「我跟你走!」花咏夜大声说出。
「你放她,我跟你走。」她抛掉手中剑,再用一个明确的动作放掉指间与藏在腰间的所有金针,让对方看清,然后慢慢靠近。
「老子叫你站住!」
被猛地一喝,花咏夜看到那刀口微微捺进傅蕊颈肉,血登时流出,她心头一惊,定在原地。「你听好,我是江南‘飞霞楼’花三,这群女子全出于‘飞霞楼’,我是她们的头儿,你要找个人当保命符,谁比我更合适?」微举高双手,她嗓音冷静且清朗。「所以,你何不放走她,换上我这一面最好的挡箭牌?」
她的话起作用了,男人一双贼忒兮兮的眼上上下下打量她。
见对方动摇,花咏夜心绪略放松,正想著下一步该怎么做,一瞬间,所有的心神、意识、五感全又暴绷!
「恶鬼!恶鬼恶鬼恶鬼——」傅蕊大疯,整个豁出去了,在她眼里,哪有什么利器横在颈上?只有恶鬼,当年杀死她家人,带头凌辱她的恶鬼!而今,这只鬼还想带走三姑娘?不能够……不能够……不能够!
「蕊姊!」
事情变化在瞬息,傅蕊后脑勺用力往后撞,那人未料及她会使这一招,被撞得鼻血喷流,刀柄一歪,在傅蕊颈上割下一痕。
恶鬼仍蛮强地紧揪她一臂不放,但她还有另一手,她不觉痛,也没想逃,只想要杀死恶鬼,她抢这短短一瞬间弯身,并伸长手臂勾到自己方才掉落的剑,恶鬼在这时重新从背后箍住她,她红了眼,发狂大叫。
「杀死你——」
花咏夜拾起金针疾射出去的同时,险些腿软,她眼睁睁看著傅蕊将那把剑刺进自己腰间,啵啵两响,剑尖从那男人背后突露出来,也在同一时分,一颗小石激飞而至,力道强悍,直直打进恶人眉间!
暗蕊真不觉疼,发心病时,感觉不到痛,她刚刺穿自己与恶鬼的身体,猛地又把剑拔出来,回过身,跨坐在恶鬼身上,一阵乱劈乱砍,瞪大狂乱双眸,厉声大叫,把那个已死透的人划得面目全非。
花咏夜刚要朝她奔去,肩膀却被按住,她回眸,看到余皂秋,他身后还跟来好些位楼中姊妹。
她没想哭,却不知为何眸中已泛满泪水,又急又痛地道:「余皂秋,求求你,拜托,拜托你帮帮她,拜托你帮我帮帮她……」
那张黝俊面庞有些高深莫测,像被她的模样吓著了,但,余皂秋这次没定在原地想半天,反倒动得极快,他冲上去把傅蕊抓下来,出手连点她腰间与侧背的几处大穴。
此时,花咏夜挤到他身边,用撕下的衫摆紧紧缠住暗蕊腰上那个小窟窿,努力要止住出血。有另两名姊妹赶过来帮忙,一个托高傅蕊的头,一个照顾她颈上那处还算轻微的刀伤。
「杀死恶鬼……恶鬼……杀死他……杀死他……」睁著眼,傅蕊仍喃喃不歇。
「蕊姊,醒醒啊!他死了,没有恶鬼了!你、你杀死恶鬼了,你把他们全杀死了……」眼泪依然流出来,止也难止,不受控制。然而,不只她哭了,在场姊妹们全一起掉泪,所以啊,如何能止?花咏夜用力吸吸鼻子,冲著那张颊面有著咬痕的秀脸咧嘴笑。
「三姑娘……」
「是啊,是我,蕊姊,是我。」
「我把恶鬼杀死了,你不能跟他去,不能够……」紧紧抓住花咏夜的手腕。
「嗯!」花咏夜用力点头。「我不跟他去!你杀死他,救了我,我们往后要一起玩,姊妹们全一起玩,我不跟他去。蕊姊……蕊姊……不要死,你别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