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德低劣者、历尽沧桑之浪子和心高气傲者乃巴斯脸上不可磨灭之汗痕。
──蓝毕梧,巴斯城规
在星期五早晨之前,每有风吹草动就令茱莉胆战心惊,频频回望。她的脖子发酸,腹部作疼。沉默的教堂钟声嘲弄她的焦虑。
案亲的人呢?
前一刻她双手握举,要他出面结束她的痛苦,下一刻她又暗自祈祷他永不会踏进巴斯城一步。
她无法静坐,便大踏步下楼著手整理邮件,但是她错误百出,把伦敦信件投进爱丁堡邮箱,又把当地包里分到布里斯托。
昆彼把乱七八糟的邮件整理好后,便自动提议替她跑腿。她婉拒了,为的只是希望雷克自己肯见她,虽然希望很渺茫。
他拒绝见她。她叫艾森把婚约拿来给她,艾森送来了,她签了名。
「我很抱歉他不肯见你。」
她忍住夺眶的泪水。她曾以钱帮助桑提斯和其它的人,在一张不值钱的纸上签名来帮忙齐雷克只是举手之劳。「他不能拿这婚约来约束我一定要结婚,不过如果我父亲看了,雷克会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应付他。也许等他想通了之后会愿意告诉我。」
「我相信他一定会的。」
她神情萧索地回到韩森园。正当她抬级而上往后门而去时,教堂钟声响了,声声听在她耳中都有如丧钟。父亲到了吗?她感到一阵晕眩,急急冲到市里斯托路上,才刚弯过转角,钟声却更然而止,不久之后马嘉生骑著纯白骏马经过,她的喉头像秋天落叶一般枯干,向后倒退。
一辆金白相间的马车映入眼帘。这辆由六匹汗律治的马匹拉曳、挂著飘扬旗帜的马车堂皇驶进巴斯城,车内只有一名乘客。
是她父亲。
她的心沉了下来。她想合上双眼,自尊和好奇心却不让她这么做。她的背抵著砖墙,拚命想看清他的脸。她不知经过十四年她是否还能认出他来,他的帽檐却遮住了他的面容。
她想追上去,结果却是回到韩森园套好马鞍,逃到巴斯城外的采石场。
她回来时,蓝毕梧站在马厩前院,手中执著他的白帽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昆彼替她将马牵进马厩,她走向毕梧。
「他人呢?」她问。
「他在柴柏围场弄了一栋房子。」
毕梧伸出手来,茱莉紧紧握住,立刻感到他的力量源源流遍她全身。「你对我真好,毕梧,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你给予珍贵的友谊。」
他抬眼望著她。「这不算什么,你应得的岂止是这些?」
这些天来她的心思一直在她父亲的来访和她情人的衰亡之间摆荡。雷克要怎么办?
她心中一片痛苦和迟疑。
「振作起来,」毕梧说。「这还不算最糟的。」
她惨淡一笑。「是吗?除非巴斯之泉全部枯竭。」
他申吟一声。「快别说这种话。即使是牌桌上一点收益也没有,我还是可以把宝藏放进鼻烟盒中。我们另有妙计。」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竟忘了她同伴的苦境。「你打算怎么办?」
他胸有成竹地笑笑,以食指点点帽子。「请我喝杯白兰地,我就跟你说我躲过禁赌法规的绝妙点子──当然是合法的。」
他们走入汉柏室。由于文娜最近常去会晤她的新密友恩德利公爵夫人,汉柏室内空空如也。她们俩可真是绝配,茱莉边倒酒边想道。
毕梧打量画像。「我的样子像自大傲慢的校长或是愚笨的糟老头,是不是?」
「如果你身披红绸、头插孔雀毛,你不可能会看来愚笨。」
「你还用问我我何以珍惜我们的友谊吗?」他笑了。他从口袋中取出羊皮纸摊开来,纸面上方级有一只角。
「这就是我开放赌桌……同时又能免于身系囹圄的方法。」
雷克看看召见他的信笺,又把它递回去给艾森。
「我要怎么回复?」艾森问。
雷克紧闭双眼,想对抗令他五脏冰冷、自尊毁损的那种恐慌的感觉。「跟他说我会到,不过我想我吃东西绝对去昏倒。」
「我知道。」艾森说。「不过至少只是顿午餐,不是冗长的晚宴。」
雷克拿起羽毛笔飞快转著。「这表示我只有今晚和明天早上可以寻思面对他的良策。他在哪儿落脚儿?」
「就在柴柏围场,我们可以走路过去。」
雷克把羽毛笔蘸上墨水,画了一个绞人环。「我要只身前往。」
艾森坐在桌沿,攫住雷克的手腕。「求求你,爵爷,」他央求著。「求求你改变心意,见见茱莉小姐。」
雷克心中无限落寞。「我这辈子一次踫上一个安家的人就已经够多了。」
「茱莉小姐是你想要的人。」
雷克甩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颗破碎的心。「而她却是我得不到的人。」
「你要跟她父亲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我会把婚约给他看,叫他去找茱莉。他一直对她很残忍,我只希望这一回他给她的伤害不会太大。」
艾森眉心渗出冷汗。「我真希望我能帮你,爵爷。」
「艾森,没有人帮得了忙。」他紧握住羽毛笔,笔尖都被握断了,墨水沾了他一手都是。「所有人里头就属你最该明白这一点。」
次日中午雷克抵达柴柏围场六号。春风夹杂著萌芽绿树及初翻新土的味道阵阵吹来,蓝得像茱莉眼楮的蓝天飘过几朵微云。
雷克的心跳得像行刑前的囚犯一样快。他心里有点反讽。他为什么不能做个无知的铁匠?那么他就可以大咧咧的告诉乔治尽避把他知道的昭告天下,然后就能带著茱莉回到打铁场打他的马蹄铁。他和茱莉会生一堆像她的可爱儿女。
他的手掌已汗湿了。他伸手到裤袋中,模到了婚约。他知道这文件只能提供暂时的缓刑,他在触模到时心里却稍稍好过些,心里也温馨不少。茱莉甘冒父亲盛怒之危险来解救情人的生命。即使他可以拿婚约来约束她,他也绝不会这么做的。他会想别的办法。
心意既决,他找到了手帕,瞥见丝质手帕上的族徽,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家族荣耀真是太沉重的负担,他心想,特别是承担者能力不足的时候。他想起他最尊崇的祖先,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来。他真不配当雷克亲王的后代。
雷克准备就绪,抓起门环叩了几声。
马嘉生应声开门。「您好,爵爷。」他倒退一步,挥手示意雷克入内。「我带您去见他。」
雷克的双脚僵硬,尾随马嘉生步上铺有地毯的楼梯,进到一间布置成蓝、白、金色调的起居室。对一个魔鬼巢穴而言,这些颜色真是只应天上有,他心想。
安乔治站在一排窗前,在曳长的窗帘对照之下,他瘦小的躯体有如侏儒。他转身展露自信的笑容,薄薄的嘴唇消失在和体型不成比例的大脸当中。「进来,进来,雷克,坐下。」
他指著一对铺有蓝丝绒的扶手椅说道。
雷克按捺住厌恶之心,坐了下来。他寻思他们共同的话题。「你见过茱莉了吗?」
「嘉生,」安乔治说。「替雷克爵爷倒杯伯良地酒。这差不多是全法国最好的红酒,不过你和我初次见面时已喝过一瓶,不是吗?」
雷克接过酒杯啜饮一口。即使他瞧不起眼前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这酒是前所未有的佳酿。「好酒。」
乔治打开灯桌抽屉,抽出一张纸来。「蓝毕梧的巴斯城规。」
雷克不安地在椅子中挪挪身子。「这些我很熟。」
浏览城规的乔治停顿下来。「他的口气就像是皇帝下诏似的,你看看这个。」他抽出另一张。「你可能会有兴趣。」
雷克接过那页缀有一角的纸张,放到口袋中。
「不感兴趣?」乔治问。
别动怒,雷克告诉自己。「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你何以不回答我方才问你有没有见过茱莉的问题。」
「我就知道。」乔治把杯子凑到灯前,瞇起水蓝色眼楮检视酒汁。「问题是,那么愿意你从此以后当作协议的一部份。」
雷克听到这么粗鲁的话差点呛倒。「真是的,乔治,她是你女儿啊!」
乔治的眼神似乎遥不可及。「嘉生说她喜欢她外婆那一边。」
一想到文娜,雷克的嘴有点苦苦的。她把优美的外表及高挑身材传给茱莉,但除此之外就只有烦恼和伤痛了。雷克打量乔治淡蓝色的眼楮和瘦小的身材,想找出与茱莉相似之处。他们父女真的有天壤之别。
雷克厌恶地说:「你自己去见她,去看个究竟吧。我甚至可以替你安排。」
「怎么了?」乔治质问。「你是想帮我安排社交时间表?」
雷克的手抖了起来,酒汁在杯中晃荡一下。他想在茱莉面对她父亲之时在一旁支持她。
「想想看,」乔治又说,「高高在上的齐家继承人竟屈尊担任小职员。」他将酒一饮而尽,再舌忝舌忝嘴唇,「不过,我相信你可以为我做很多事,很不幸,做我的秘书并非其中之一。」
雷克自觉是飞上蛛网的苍蝇,因饥饿蜘蛛的迫近而颤抖。
「我到巴斯城之后,听到不少有关我女儿的传闻。」乔治说。「有人谈及她过去的悲惨遭遇及放荡的青春。」
雷克汗毛直竖。这老头怎会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残忍?「你以前害她过苦日子,又何必对她的遭遇感到意外?」
乔治的身子向前倾,瞇起眼楮。「那么你已结束了她的愁苦,是不是?」
雷克暗骂自己是胆小怕事。「她已在婚约上签名了。」
乔治猛地转过头来。「好极了!」他一拳捶在椅子扶手上。「我不相信,在哪里?」
雷克自口袋取出文件。「在这儿。」
乔治把羊皮纸摊在大腿上,仔细检视签名。「干得好,小子。」他笑了。「还是该称你为女婿?我们来安排婚期。」
「这该由你和茱莉去讨论。」
那一夜雷克站在茱莉房中,望著她空空如也的床铺。她大慨是到伦敦或布里斯托去了。
他心中羞愧万分。她不该跟他一样受到检视。她很坚强慈爱,不需要装出勇敢的脸孔来面对世界。她很坦白有自信,她是安乔治的女儿。
他心中充满同情。她该有个慈爱的父亲,也该有个正直的丈夫。
她是出自同情才签婚约的,就为了这个理由他打算告诉她真相。
她该知道她同意嫁的是哪一种人。
他抓住床往,前额靠在上头,心中悔恨万分。他不该到安乔治的葡萄园去的。
噢,天哪,他想,我为什么没有先回头就踉艾森放言无忌?我怎么笨得冲口说出实情?
雷克仍能想象安乔治脸上欢欣的表情。从那一刻起雷克的生命就改变了,他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像个奴隶一样听凭乔治的差遣。
雷克倒没想到来到巴斯城会找到一生的真爱。
地板上漫过来微微的灯光,雷克急急转过身来。
道格身穿睡衣,手持蜡烛赤足走了进来。
「是你吗,雷克爵爷?」
「是的。」
「您到这儿做什么?」
雷克笑笑。「自言自语,找茱莉小姐。」
道格把蜡烛举得更高。「她去找过你,可是你的侍从说你没有时间见她。」
雷克忍不住问:「你这些文诌诌的话都是她教你的吗?」
「是的。」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我刚来这儿时不会读也不会写,她说不识字的人等于是奴隶。」
雷克忍不住要嫉妒起来。这个小伙子和其它几个孤儿多年来都受到茱莉的照拂和慈爱,雷克跟她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道格倒退一步。「她不会再发生不幸的事了,」他说。「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如此的忠诚是金钱买不到的,连齐家的珠宝也不可能,雷克心想。「她很特别,不是吗?」
「是的,如果她配不上你这种好人,警长可以把我关起来。」
雷克轻声问:「她在哪里?」
道格绷著一张脸。「她最近心情很沮丧。你知道快递马车首次行驶的事吗?」
雷克油然想起文娜欺瞒之事。「我听说了。」
道格皱著眉头。「那老太婆该下地狱,都是她害派迪先生失去了一只脚的。」
「别担心派迪,他已在复元当中。」
道格瞅著双脚。「她父亲来了巴斯城,却不肯见她,真是滥法国人。」
「是啊,英国少了他就美好多了。」
道格歪著头。「我还记得你说过茱莉小姐如能有个亲生女儿的话。」
雷克的眼楮因泪水刺痛而模糊。「她也会是个美人的,不是吗?」
道格脸上绽放得意的笑容。「像颗水蜜桃,我想小孩会使茱莉小姐快乐的。」
他心中又燃现一丝希望。「她在哪里?」
道格望向别处,眼中迟疑不决,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在她办公室隔壁的客房。」
雷克走进间黑的走廊,轻轻推开客房门悄声进去。她坐在床上背靠著几个枕头,灯光在她四周形成光圈。
「嗨,雷克。」她手中拿著一本书,脸上挂著甜中带苦的微笑。「真高兴看到你再次来访。」
他的勇气迟疑了。他自觉像个乡下的小修士,想进入宏伟的大教堂,入门费很高,他却只有一文钱。
「我为自己的自私前来道歉的。」
他原以为茱莉会勃然大怒,不想她竟毫不在意,他反倒疼到心坎里。她的外表对他则有相反的效果。见到她身穿纯白睡衣的模样令他血液沸腾,她的金发编成肥厚的辫子直垂到床侧。
她搁下书本,双臂横在胸前,倚著枕头,长叹一声说道:「你是要说明来意,还是要像丢掉马匹的强盗一般站在那儿?」
雷克经过一下午的自责以及和魔鬼交手,对她的嘲讽倒也不以为意。「我在你原来房间没找到你,还以为你逃跑了。」
迷人而带俏的笑容使她成熟的躯体增添一份小女孩气质。「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她想溜走,睡衣却被他坐住了。「雷克。」她央求道。
他抬眼看看雕花的天花板,主题是枝叶茂盛,果实累累的葡萄藤。跟他等高的衣橱和立镜占了一面墙,有窗帘的窗户占了另一面,那幅霍加斯画像立在墙角。她为何将它从汉柏室带过来?
他以前就注意到她从不收藏家族绘像或纪念品,这间里头也没有。
他想起齐家数十代相传的宝物。「我跟你在某些方面是很不相同的。」
她抚模书本装订处。「你是在告解,还是心怀不轨?」
她的坦承令他微微笑。「你曾说我的家族是英格兰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他忍不住模模她的辫子。「我想巴斯城也少不了你。」
她耸耸肩。「才不,庞杜比出的价钱大概会比我高。放开我的辫子。」
雷克一直在烦恼自己的事,竞忘了她也有烦恼。「我想他不会当上巴斯城的邮政局长,我也可以保证他不会再找你麻烦。」
她眼中闪著果决的光芒。「多谢你把所有的图画要回来,不过你不必担心庞杜比的事,我在你来到之前就跟他周旋过,在你走之后我也不会有问题。如果你想说的只是这些,我真的很累了。」
雷克感到很遗憾。他一直在她生命的圆圈外沿漫步,一直在旁观,却从未真心找过入口,如今他想进去。「今天我把婚约给你父亲看了。」
她感到好脆弱。「他怎么说?」
雷克不忍心复诵她父亲的话。「他很高兴。」
「他还知道一些你的事,而我却不知道。」
他暗暗向跟她共处的快乐时光道别。「我正打算告诉你。」
茱莉屏息以待。齐家七百年的尊荣即将被剖开。
他神情萧索,垂头丧气。她好想伸手去抚模他。他即将说出的话语令他十分害怕,他甚至为了这场合而全身著黑。但在她看来,他光滑的丝质衬衫和皮裤及背心使他更增添了几分粗扩之气。
「雷克,天底下有秘密的人又岂止是你?你难道不奇怪我何以从来不进到赌博室去?」
「为什么?」
回忆起而迎近她。「我刚到巴斯城时既肤浅又寂寞,喝了太多酒,放手大肆赌博,把我母亲全部的珠宝都输给了庞杜比。」
「所以他才把棋盘珍藏起来。」
「是的。」
「你的脖子上为什么要系丝带?」
「也是这个原因,现在你知道了。」
她等待著。
他张嘴又闭上,然后举起颤抖的手,看著他的翠玉戒指,长叹一声。
她心中涌现深沉的爱意。她急著想结束他的痛苦,便把手搁在书上,手心向上,等著他来握。他却拿起书本紧紧握著。
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带著恳求,他的泪光盈盈。她的心为之一紧。「说吧。」
「我不识字。」
她愣在那边──被震惊和他的愁苦所震慑住。「噢,雷克。」她伸手想握他的手。
他的书掉在地上,抬起双手,跳了起来。「不要,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噢,雷克,你不是当真的。」
他望向别处。「我不能期望你了解,只有艾森可以。」
她不解地说:「可是你的算术比我好,你画的图又好漂亮。」
「是的,数字对我而言是易事一桩,图画也简单之至,但是字母就不成了。不识字的人就等于是奴隶,记得吧?」
她的心思转得飞快。「你是国王海军中的要人,你又是如何有这么出色不凡的事业?」
「指挥人击沉敌船不需要阅读能力。」
「你是怎么逃过伊顿和剑桥这些学校的?」
他瞅著天花板。「凭借艾森的帮助。」
难怪他和艾森的关系不像生仆,反倒像父子。「当然那些教师──」
「没人敢开除齐家的人。」
「你走快捷方式,可是我不会再让你这么做了。我来教你。」
他走到床边,执起她的双手。「这不仅仅是识字的问题,我有一点毛病,字母怎么看都不对。」他伸手到衬衫中取出罗盘。「我不能分辨东西南北──如果不用这个──我甚至不会看钟。」
她在寻思对策。对了!「你需要眼镜!」
他摇摇头。「拜托,我可以百步穿杨,也可以飞快速度穿线过针眼。」他说。「我的视力没问题。」
「你看过医生吗?」
「间接看过。」
「是艾森替你去看的?」
「是的。」
「让我想想。」
「茱莉,你帮不上忙的。」
这刺激了她的决心,她昂起下巴说道:「六年多来大家都说我处理不好邮政。」她靠他很近,他可以嗅到柑橘花香味。「他们先是说些邮童会欺瞒我而偷窃公物。他们说得对,可是我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他微微笑。「道格和其它几个小伙子。」
她狠狠咽口气。「是的,当我说要开辟布里斯托邮包路线,他们说太麻烦了。他们说我会搞得一团糟,要不就成为男人婆。」
「男人婆,」他说。「当然没有。」
她心中沾沾自喜。「他们又说邮车一定行不通。」他张口想说,她却制止了他。「我知道,我们是有些困难,却不是不能克服的。天底下没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所以,你不要跟我说这种话。」
他脸上出现让步的神情。「但是世上所有智者的理论都不能改变我无法识字的事实。」
茱莉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才明白他已泄漏这个秘密至少十几次。
哪一边是北边?
如果我能,我要写一百首诗送给你。
我的文笔不佳。
「喂,茱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不管用的。」
「我在想,我以前一直都想错了。」
「你以为我犯下什么罪行?得了梅毒?放荡?」
她感到惭愧,却又不能撒谎。「背叛。」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
她看了著实不忍。「我也想到勾引良家妇女什么的。」
「我宁愿当心甘情愿的受害者,也不愿去害人。」
亲爱的齐雷克。想起他的名声、他的魅力。他引诱过的女人大概巴斯城都挤不下,她这位年华渐老的局长小姐又怎么能吸引他呢?
只除了她能教他阅读。「你当学生,我当老师。」
「没有用的。」
「到时我们可以跟我父亲斗智,打败他。」
那时雷克就可以自由的去寻找他的公主,而茱莉就仍然可以当她巴斯的邮政局长。
她想到这儿并不高兴,但她很早以前就明白快乐不是社会或新衣服的必要条件。快乐就是每天醒来心中都充满骄傲,生活有目的。
「别担心,」他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我会想办法──去找国王。」
他的口气像斗败的公鸡。「你在激我?」她问。
「不是。」
「你待在这儿。」她从床上跳下来,抓来纸和笔,又盘腿坐在床上。
他盯著她的大腿瞧。她清清喉咙,他便抬起头来,带点缅腆地笑笑。「要不然你期望被控引诱良家妇女的男人会有什么表现?」
「你是心甘情愿的受害者,记得吧?」她说。「麻烦你注意点。」
他向她投以炯炯目光。「我注意了,甜心。」
她心中升起一道暖流。「我要的不是这种注意力。」她把所有的元音字母写下,再写子音。「你看到什么?」
他把纸交回给她。「我以前也跟艾森试过,不管用的。」
她指著字母「A」。
「我看到的是独木舟的船尖。」
她大为困惑。「独木舟是什么?」
「是一种小船。」他拿过笔,画了一艘船。
她又指著「E」。「现在试试这个。」
他看了看。「很容易,是草耙侧放。」
「写下‘SHIP’这个字。」她说。
他的手指箍住羽毛笔。她不禁感叹他画图时的轻巧顺畅。
「看吧,我说行不通的。」
她仔细分析,发现他的图画得这么完美,又能用六种语言说「船」这个字,却无法把字母跟声音或形像连在一起。
他写的有些字母显然是倒反了,她就把纸拿到镜前,心想他可能会比较懂,把正确的字形写在纸上。
他瞇著眼楮吃力地完成练习。她心想跟前这男人可真矛盾,弓著身子写字的模样像是学童,却又能令她脸红心跳。
多年来的挫折已使他失去耐心。
「就这样了。」他摊摊手,笔飞了出去。「我放弃,我学不来。」他大刺刺走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茱莉找到他,手里拿著本字典,腋下挟著石板。「我一直在想,」她说。「也许是我们工具用错了。」
他眼中闪著歉意和希望。「我也一直在想我很抱歉。」
她翩然走向他。「算了,我们有工作要做。」
他笑著看看床面。「我可以花上一、两个钟头求你原谅,那也是一种工作。」
她装出老师严肃的脸孔,把石板交给他。「哪,写一个字。」
「什么字?」
「随便。」
他翻翻白眼。「我的选择可真多。」
她敲敲石板。「尽避去做。」
他写下「LIPS」一字,但「I」没写,「S」则倒反了。
她把石板擦干净,写出正确的拼法。「念出来,雷克。」
他照做了。他念得这么感性,她竟听得口干舌燥。她执起他的手说:「这次把字拼出来,不过要一边念一边写下每个字母。」
「为什么?」
「这样才能把字母的声音和形体结合在一起。」
他眨眨眼,突然明白其中奥妙,重重拍一下大腿。「我就是一直做不到这一点。茱莉,你真聪明。」
她不想让他高兴得太早。「这只不过是一种理论,管不管用可还不确定。」
「我知道。」他在她的嘴唇印上一个飞快的吻。「即使我学不会,也要谢谢你鼎力相助。」
「不客气,动手吧。」
十分钟之后他宣称:「现在我已精通嘴唇了,我们把整个字母表补全。」
他们不是用「狗」、「猫」之类孩子气的字来学字母,而是自创的「情人字母表」。他叫她写下「BREAST」(胸部)一字。
他一边描著字母一边拼字,然后一只手就模向她的酥胸。「这种触觉练习法真得很有效,不是吗,甜心?」
这堂课的结果有二;雷克开始学会识字,茱莉则欲火中烧。
「我们从头开始。」他喃喃说道。「我急著想知道还记不记得嘴唇。」
她知道他的企图跟功课无关,他想要她,她也想要他。但她不能冒怀有他孩子的危险。「今晚就上到这里,威克明早会带著布里斯托邮件赶到。」
她抛下他,回到韩森园冷清的闺房中。
二十分钟之后,他走进她的房间,脸上挂著笑容,腋下挟著一瓶酒。「我们的工具的确用错了。」
她跳起来扑到他怀里,感激的动作变成激情的拥吻。
雷克把她放倒在床上。她在欲望的迷雾中注视他宽农解带,然后她想起避孕海绵。
如果她不避孕,她可以诱他掉入婚姻陷阱中。她帮忙他逃过她父亲的勒索,但如果她怀有他的孩子、迫他结婚,一切努力就付诸流水了。
她找了个借口到更衣室去使用海绵。
很不幸的,不久就被他发现了。
他勃然大怒。「看来学会玩新把戏的不只是我而已。」
「你干么要生气?」
熟悉的自傲又回来了。「我没有生气。」他不疾不徐地说著,又把海绵塞回去。「你跟我一样不想要这桩婚姻,事实上我很感激,因为我也有几样东西可以教你,如果我们不必担心后果。乐趣就大得多了。现在我们可以玩了。」
她变成学生。再来的一小时他就以各种方式令她震惊、亢奋。她不知自己达到欢愉的高潮几次。当最后他释放出来,紧紧搂住她,她躺在他怀中,内心在泣血,因为她的猜想正确:他不想要她怀有他的孩子。
但至少今夜他的确是想跟她同床共枕。她紧紧倚偎著他,渐渐坠入最甜蜜的梦乡。但次日早晨她醒来时却发现枕畔空空如也,而她父亲则在楼下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