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家世背景而产生的势利观念,在文明而开明的巴斯城没有立足之处。
──蓝毕梧,巴斯城规
「雷克爵爷把他的手枪交给我,命令我假如那个土匪敢动一根指头,就可以开枪轰掉他的两个蛋。」
邮务室迸出一阵男孩子童稚的哄笑。
「姓杜的全身直打哆嗦,」贺亚伯吹嘘道。「而且像个酒鬼去做礼拜似的呜呜哀鸣。」
没有人注意到停在门口聆听的茱莉。
盘腿坐在分类桌上的亚伯巨细靡遗,而且显然加油添醋地描绘如何追捕到邮件劫匪。一群小男生团聚四周,表情痴迷而神往。亚伯举起拳头,闷吼一声,拳头用力往上一挥。「我们把他揍得差点上西天,真的。」
茱莉咳了两声,跨入邮务室。
「要命!」亚伯跃到地板上。他的听众转身傻瞪著她。
亚伯腼腆地低下头。工作台上仍摊著信件和杂志,分类柜的格层仍是空的。她知道他整个下午都在重述他的历险记,并没有将信件整理分类打包。
她威严地瞪他一眼。「亚伯,这批信件天一亮就会送往布里斯托,是不是?」
「是的,小姐,铁定送出去。」他赶紧抓了一捆杂志。「咱们快动手做活了,小伙子们。」
他们像鸡见到黄鼠狼似的,四散窜至各人的岗位上,娴熟的手指迅速传递信件。
年纪最小,才九岁大的施昆彼,手握一叠信件向她凑近一步。「小姐,看你的样子呵,黑衣服佩上珍珠,好漂亮。」
她对他笑逐颜开。这袭黑色晚礼服和搭配的黑色舞鞋是外婆送的礼物。茱莉从未穿过。那双鞋子令她原已畏人的身高更添两英寸。不过,今晚她不必担心会俯视她的舞伴了。齐雷克是她的舞伴中最高的一个。
昆彼摇摇头。「你比选美皇后更美丽。」
「而你是个很有风度的小小奉承家,施先生。」
大教堂的钟声响起。邮童们停下工作,数著每一下钟声。听到二十四响,亚伯说:「李奇蒙公爵来了,黎丝说的。」
以钟声召告贵族光临是毕梧的另一个风俗,但今晚茱莉无暇顾及典礼。「昆彼,」
她说。「你数完次要信件了吗?」
大大的浅褐色眸子盯著她丝裙上的一撮撮珍珠。「哇,还没有,小姐。」他跳回原位。「糟糕,我才从本地邮袋中把它掏出来。我不会再把它送到伦敦,我保证。」
「那你刚才一直在做什么?」
他指著其它男童。「亚伯在告诉我们他如何逮到杜克劳,又把他赶走的经过。他不能让姓杜的抢了邮件和穷人的钱还逍遥法外。」
她既感激又恼火,心情沉重。她会打发雷克爵爷上路,跟前面六个一样;但是她不能马上做,他才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帮助她。他的身份也太重要,无法闪躲。
她动手脱下手套;没有道格从旁监督,邮童会在这儿整理几个小时还弄不好。她不能要墨林来处理,他在伺候外婆和应邀来晚餐的牧师。「邮件应该已经分类打包,各位先生。」她无奈地把手套和手提袋放在一边。
「我们可以处理,小姐,」亚伯央求道。「你要去魏家俱乐部。」他看看钟。「现在六点十分了,你会迟到。」
「女士向来迟到,亚伯。不过,邮件可不然。」
他的浓眉皱在一道。「雷克爵爷说你会跟他跳舞,是真的吗?」
这话令她心慌意乱,她坚决地想让心跳正常。她何必焦虑?他已答应不再吻她。为了回报,她应该让他尊严无损地离开巴斯城。「也许会。」
双手叉腰,亚伯说:「我打赌他会令所有女士疯狂著迷。他告诉过我有一年秋收时节,在殖民地为一位女士差点跟人决斗。是一个造船商的女儿,看上了他,她的另一名追求者眼红吃醋。」
茱莉低声喃喃道:「那么她肯定需要戴眼镜。」
她走到工作台,拿起一叠信,转向分类柜。厚羊皮卷,盖著花俏印信的官方文件,与斜体书写、香味扑鼻的私人信件共享一个格层。「绅士季刊」与「科尔街新闻」及「赛马月刊」放在一起,一时,房中充满纸张滑过木质桌面,和信封内钢板的叮当声。
堡作这么繁重,她心想,回馈却这么少。她看看专心工作的邮童们。这些少年应该要有出头的机会——只要她担任巴斯城邮政局长一天——她会让他们得到这个机会。想到这次邮件遭劫的后续危险,她说:「各位。」
「仔细听。」亚伯挺胸喊。
他们个个挺胸立正,一张张信任的脸孔转向她。「邮件被劫之事,我们一定要守口如瓶。万一庞杜比或任何人得悉道格的不幸遭遇——」
「没有一个人会说出去,小姐,」亚伯说。「谁若吐了一个字,我会找他算帐。听到吗,小伙子们?」
他们个个瞪大了眼,点点头。
茱莉从眼角看见亚伯又看看钟。歉疚令他年轻的嘴角往下撇。
「雷克爵爷说,逮捕杜克劳时你帮了很大的忙。」她说。
他咧嘴笑了。「我们让姓杜的败类尝到国王的正义滋味,真的。」
这句话,也是雷克爵爷的翻版。崇拜英雄对他们无益。这些少年必须把雷克爵爷当成普通人,她可不愿一旦他走了,一屋子少年都拉长了脸。「我了解杜先生的出拳神出鬼没。」
亚伯耸耸肩。「姓杜的一拳也没打到司令官。」
司令官。她若不快点采取行动,这些感情冲动的少年不久就会高唱英雄诵了。「他有,而且雷克爵爷脸上有缝合线作证明。」
「你是说他脸上那个擦伤?」亚伯尖声问。
「是啊,我相信它是姓杜的那双神出鬼没的拳造成的。」
「要命!他在逗你,小姐。」他拿了一本「绅士季刊」拍一下桌子。「姓杜的根本没机会还手。司令官是在屋外冰上滑了一跤,真的,撞上了刮靴板。」
茱莉的手停止工作。「什么?」
亚伯扭头说:「是不是这样,昆彼?」
昆彼停顿了一下,胖胖的手指缠在线团内。「亚伯说的是实话,小姐。我亲眼见到的,真的。」
神出鬼没的右拳?哼!这个狡猾的恶魔。想想,她居然以为他是为护卫她而受伤,还因此自责。他先骗得她替他惋惜,又骗得她满心感激。她怎会如此愚蠢?
得到教训就得学乖,也许她不必替他保留尊严。
「司令官说谎了?」亚伯像个饥饿的孩子窥探果酱的橱窗似的。
她不能让他希望幻灭。「没有,司令官并没有说谎。如你所说,他是逗我。」
他拉高裤子。「那就没关系。」他说,模仿道格最爱做的表情。
她不会去魏家俱乐部了。她不必跟一个骗子公平的玩游戏。心意既定,她继续工作。
但随著时辰渐晚,她的怒火渐增。她想摔杂志,把赛马表格撕成碎片。她的强烈反应令她自己都困惑,她试图按捺脾气。毁掉别人的情书和商品目录不是解决之道。不过,她仍旧过度用力把信件扔入格层,把包里捆得过紧信件皱成一团。
她想象齐雷克昂然穿梭在拥挤的舞厅内,窃喜自己玩弄了她。他以为她会投入他的怀抱,整夜酣舞。她看看钟,十点半,她的怒火冷却下来。她要给齐雷克一个教训。哪还有比周末晚上的魏家俱乐部舞厅更佳的地点?而且,哪里找得到比巴斯之王更妙的同谋?
她走到办公桌,写了张字条。折好它,她唤昆彼。「我要你把这张字条送给蓝先生。亲自交到他手中。」
她停在一间隔开门厅与舞厅的一排盆栽棕榈之前。小步舞曲在教养良好的低语和颤抖的笑声间飘扬。熟悉的声音,庆祝的声音,巴斯城的欢乐声。
茱莉悠然走入人群。她不必寻找齐雷克,她知道他在哪,让他来找她——只要他逮到机会。
余夫人正经八百地颔首。「恭喜你,茱莉小姐。雷克爵爷告诉我们,我们很快就可以喝喜酒了。」她看看茱莉身后。「公爵夫人没有陪你前来?多教人失望。是不是,安娜?」撇著嘴,她转向她的同伴,威尔斯的薛小姐。
薛小姐并未抬头正视茱莉,反而冲著茱莉的胸部回答:「恭喜。」
怒火在茱莉的心中慢慢闷烧。这长舌的女丑怎敢如此?她对著薛小姐假发上的孔雀说:「千万别相信这话,他出了名的爱开玩笑。你告诉我去年齐雷克发誓要娶白玛妮的,不是吗?」
这时薛小姐才抬起目光,眼中充满了希望的光辉。「我是听说会结婚。」
「当然嘛。」茱莉回答。这女子说过太多捕风捉影的传言,连她自己都记不得说过哪些。「而且你传达消息,真是好心。啊,对不起,失陪。」
她点点头,走开。只有在巴斯城,贵族和平民如此自由交往。依照蓝毕梧的规定,商人与低阶贵族交往,高层贵族则与印刷商同桌。阶级界限撤除,武器受禁。欢乐和礼貌是生活中必守的常规。
她瞥见巴斯之王在舞池边上聚众交谈。穿著白色织锦上衣,时髦的假发几乎垂至领口,他看上去十足像个君王。她珊珊向他走去。
水晶吊灯上的烛光有如闪烁的雨滴,照射在衣著高雅的人群身上。雪白的墙壁作为背景,烘托出舞池里舞者的五彩缤纷。
一件深蓝色制服攫住她的目光。在一片珠光宝气、衣香鬓影之间,那件瓖著金色肩章、垂著辫饰的外套,呈现出无比的男性威仪。齐雷克未戴假发,浓密的黑发只简单地系在颈背上。
他引导著波丽公爵夫人踩著小步舞曲的舞步,茱莉盯著地宽阔的背,欣赏他优雅的体态。他左手轻置腰际,右手将老妇人拉近,然后旋转半圈。他的制服前身装点著各式缎带、徽章和勋章。四小段白色丝线缝在他肩领上。
无赖,诡计多端的骗子。
「出色的一对,你说是吗?」
茱莉对毕梧微微一笑,接过他递上的酒。「哦,制服出色,但那个人却不怎么讨人喜欢。」她口是心非。
毕梧翻翻眼珠。「我在说潘夫人和莫乡绅。」
看见他谐趣的表情,茱莉莞尔说:「裘丽跟任何人在一起都出色。以前没见过她戴那副蓝宝石。她原谅你了吗?」
他盯著他的情妇,双眼散发出毫不掩饰的深情。「她真是胆大妄为,居然送我一对山羊,附上一纸羊皮书,称我是巴斯城山羊贩子爵爷。」
「你怎么做?」
他呵呵笑。「我把那对畜生捐赠给皇家巡回动物园,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它暗示她是玩物,或受到冷落。她是个骄傲的女人。」
茱莉深深感到羡慕。她曾梦想将自己的心交给一个会爱她、珍惜她、尊敬她的男人。他会对她的使性子一笑置之,毫无理由地送她礼物,只因为他爱她。然而由于她父亲,这个梦想变成了梦魇。「你们俩很相配,毕梧,而且都很聪明。」
他合掌放在圆凸的腰部,扫一眼他的王国说:「你才是聪明人。我收到你的字条了。你看得出,我已执行了你的计划。」
「但愿它管用。」她模模他外套的刺绣长袖。从她十年前来到巴斯城,蓝毕梧就是她生活中的一大支柱。「他太娇傲了。」
「你不也是?他必然有某项缺点,或犯了大错,否则令尊不会逮住他。」毕梧停下来,对正领著薛小姐走上舞池的克利夫兰公爵颔首致意。「他一直到处宣扬你们即将结婚。」
熟悉的疲乏感袭向茱莉。「我知道。」
「令尊可能抓到齐继承人什么样的把柄呢?」毕梧小声说,口气透著错愕。「真教人费解。」
「可不是吗?」她低喃道,一面望著雷克爵爷向他的舞伴深深一鞠躬。一个在英国贵族阶级中如此受尊重的人,怎会沦为她父亲的工具?她在他尊贵的五官上搜寻可能的弱点。她一无所获,只找到一个英俊得令人犯罪的黑武土。
乐音终止,他挽起公爵夫人的手臂,走出舞池。老公爵夫人转头跟他交谈。他哈哈大笑,肩上的金质辫饰叮当响。他凑在她耳边作答。老妇人无法置信地看他一眼,然后以扇遮面咯咯笑了起来。
毕梧神色不豫,率直地表示出他的不满。「他还是个纪律严格的海军司令官呢。」他迸声道。「他若是再施展齐家的魅力,会让这些女人当场晕倒。」
「我有同感。」茱莉扫视房间。「薛小姐拼命眨她的睫毛,弄得脸上抹的粉都剥落了。克利夫兰的公爵夫人自认在对他卖弄风情。」
「雷克爵爷对每个人说,你会在一个月之内嫁给他。」
茱莉的手提袋差点滑掉地上。「那个狡猾无耻的家伙怎能作这样的承诺!」这下子他绝对丧失了他的尊严。「一个月后,他会沉迷于——」她住口了,余夫人就在两英尺外,瞇著小眼,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更糟的是,庞杜比在她旁边。
身穿深棕色开叉式丝绒外套,他看上去倒像个无懮无虑的贵族,不像个为了当上巴斯城邮政局长不惜暗箭伤人的废物。
毕梧抬眼看茱莉,然后循著她的视线望去。「不准偷听,」他斥令。「这是小偷和窥伺狂的把戏。」
余夫人双眼暴凸。「哦,哼。」她鼻孔朝天花板,转身走开。面无笑容的庞杜比并未移动。
毕梧掩口小声说:「别气,茱莉。你不会跟雷克爵爷跳舞的,除非你给我字条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数小时之前她还愿意跟齐雷克跳舞,她甚至穿上她最华丽的礼服。一整天她不时想到他。他见多识广,而且有幽默感。她还假想他们成为短期的朋友。
「茱莉?」
她多傻。「不,我没有改变心意。」
「那就好,」毕梧说。「依照新颁布的城规,还有四名公爵夫人等著他。」
报复的滋味比酒酣甜,她要教训齐雷克的计划即将成功。「有多少位伯爵夫人?」
一抹得意的微笑扭曲了毕梧的嘴角。「五位。」
「我真喜爱你对城规的创造力。」
「亲爱的,这一条是你创造的,我只是颁行它。等乡村舞开始,我就带他去赌博室,抽烟喝酒可以让男人松弛。」他绷著下巴,严肃地说:「我倒想看看这位齐雷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不顾一切。」
不过,须臾之后他将公爵夫人交给毕梧时,似乎并非不顾一切。他双足一并,弯腰鞠躬说:「荣幸之至,夫人。」
鲍爵夫人红著脸,锐利的灰眸子望向茱莉。「雷克爵爷刚才告诉了我好消息,他真是坦诚。啊,他甚至告诉我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站在毕梧背后的庞杜比盯著茱莉说道:「请告诉我们,雷克爵爷,你的伤是怎么发生的。」
哦,天!杜比得知邮件遇劫的事了。可是怎么知道的?谁说的?不,她决定,他不可能知道。他太爱吹擂渲染,藏不住任何秘密。他若知道邮件被劫,早就像瘟疫似的散播这消息了。他只是希望看到她难堪。
她对大家说:「哦!别相信雷克爵爷的话,他最会编故事了。」
雷克双臂抱胸,重心放在一只腿上。他亲切地微笑著,扫视这一小群人的每一张脸。除了茱莉。周遭传来杯盘交错和笑谈声。但这一小群人却沉默等待著。
齐雷克为什么不理她?他应该像她父亲派来的其它人一样。应该殷懃追求,和颜悦色地抱怨无法跟她跳舞。她突然感到怔忡不安起来,等待著他说出他的英雄事迹。
他呵呵一笑,模模缝合的伤口。「好吧。容我先声明,我在海上待的时间太长,回到陆地上仍旧手脚不灵活。」
「从你跳舞的情况倒看不出来。」茱莉尖声说,立刻恨自己说话太婉转。
「啊,」公爵夫人摇著扇子娇声说。「他撞到刮靴板,居然还坦白承认,想不到吧?多数男人会编造个英雄故事搪塞呐。」
茱莉早先感觉到的歉疚再度涌至。他并未泄漏邮件被劫,他对跳舞的新规定似乎也无奈遵从了。不过,这些并不能弥补他说的谎言。
「茱莉小姐替他缝的,是不是?」公爵夫人又说。
横笛奏出流转的音符。双唇紧抿的毕梧咕俄一声:「失陪。」然后没入人群中。
「真意外,茱莉小姐,」杜比说。「我倒不知道你懂得女人的缝纫艺术。」
这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茱莉知道自己必须回答。她瞅著雷克,但他并未看她。他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的假发到底有什么有趣之处,令他这样不停地盯著它,而不看茱莉?
她益发心神不宁了。「他是撞到我家的刮靴板,我至少该治疗伤口吧。是不是,雷克爵爷?」
他直视前方,微笑。「这算是一次完美的尝试,亲爱的——就我们的歧异而言。」
女士们像小女生似的窃笑,茱莉火冒三丈。
毕梧回来了,身旁跟著一名老贵妇。
雷克爵爷看也不看茱莉,他肃立道:「啊,蓝兄,」他说,口气尊贵有如国王阅兵。「你又带给我一名受害者啦。你好,女士?」
毕梧扯扯他的短外套。「容我引介威尔斯公爵夫人,玛格女士。」
虽然传言她已高龄七十,但老贵妇优雅地弯膝施了一礼。「爵爷。」站直了,她说:「别理会蓝先生的新规定。我非常高兴认识你,雷克爵爷,不过我肯定你宁愿舍弃一个老太婆,跟茱莉小姐跳舞。」
时间似乎静止了。他慢吞吞扭过头来,她感觉仿佛无尽期地等待著他的表情。他确实英俊,她心想,一面等著目光相遇的一瞬。她预期会见到迷人的微笑,没防到他碧眸闪动的冰冷光芒。
她的心情顿时飞扬,因为这无赖跟她一样生气。哈利路亚!她歪头无辜地微笑。
他连睫毛也不眨一下。「你真好心,玛格女士,不过我的未婚妻有一辈子时间跟我跳舞。是不,亲爱的?」
「哦,」茱莉郑重地说。「我是有一辈子时间。请跳舞吧,玛格女士,他就快要离开我们了。」
他盛怒的表情宛似给了她一拳,他亲呢的称呼是在嘲弄。好极了,天,他生气了。她将计就计,而且智取了他。他不高兴。
他凑近她呼吸拂过她的耳朵,胡髯扫过她的面颊。「我的确会离开,而且带你一起。」
她止不住面泛红潮。「但愿你的脑子配得上胆子,爵爷。」
他挪开身子,故意对她眨眨眼。
玛格女士会心似的一笑,杜比则困惑皱眉,余夫人吹息,茱莉心往下沉,她发觉他们以为雷克爵爷是在玩挑逗的把戏,而非在作意志角力。
毕梧抖著下巴的赘肉,威吓道:「停止这种恶行,雷克爵爷。亲吻和其它形式的示爱是严格禁止的。你也不得与她跳舞。」
「你算了吧!蓝先生,」玛格女士抱怨道。「这项新规定毫无道理,我们被它约束得无聊透了。而且既然茱莉小姐和雷克爵爷已订亲,这条规定并不适用。他们应该跳舞。」
茱莉几乎要申吟了。假如这个婚姻陷阱被众人认定,她可就难以脱身了。「请别激动,玛格女士!」茱莉说。「雷克爵爷习惯跟许多女人跳舞。」
齐雷克抓住老贵妇的手。「别太为难蓝先生,玛格女士,因为我已明白若没有他的规定,巴斯城将会论为邪恶之都。请给我这份光荣。」
好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似的,他悠哉地挽著舞伴走进舞池,占据最显要的位置。
「你的杯子快空了,茱莉!」毕梧伸出臂弯。「来,我陪你去添酒。」
身心俱疲之下,茱莉跟著他走开。他们穿梭在熟悉的面孔间,她像呆子似的点头,无意义地寒暄,谈刚提出的赌博法案,威尔斯亲王的离去,以及重铺赴伦敦的马路。有人提起她和齐雷克的婚事时,她相应不理。脑子不停地思索他发怒的原因。随他去生气。她在巴斯城生活得好好的,假若伟大的雷克爵爷想要剥夺它,那他将面临长期的对抗。
突然感到畅快多了,她啜一口水果酒。
「我相信,」毕梧说。「我会要他们多奏一、两支小步舞曲。」他匆匆走向乐队包厢。
盯著杏仁酒,茱莉誓言不理会她愠怒的追求者。但是只要她稍不留心,注意力便飘向舞池。他仿佛无牵无挂似地微笑著,动作有如侠士一般优雅,舞艺精湛。他似乎会勾唤人的注意力,而且如鱼得水。难道她低估了他?哦,是的,她承认。严重低估了。
橘色丝绒一闪,攫住她的目光。她往左边望去,看见路阿德直冲她走来,这个天性挑剔、小气易怒的裁缝,是她第二个不愿与之交谈的人。除了衣著俗丽,他还把头发梳成萝卜状,上面罩著一顶灰扑扑的假发。
「茱莉小姐!」他怒冲冲地说。「我必须跟你谈谈邮件的事。」
虽然明知他故意找碴,但仍只能紧抓著工作这个安全话题。「有什么我能效劳之处?」
他昂首挺胸说:「好个坏邮童没有来取我的信件。」
她放下杯子。「那个少年是施昆彼,而且他没有去取信是因为你不肯付寄往伦敦的邮资。」
「邮资是对方付。」他得意地咯咯笑。「除非你擅自改变了规定。」
可怜的昆彼经常受这庸俗家伙的唠叨。她很想骂他是个欺凌弱小的自私之徒,但骂人不是解决之道。巴斯城一向谣言鼎沸,只要有人说她不克胜任邮政局长之职,要不了几天就会造成众口铄金的后果。此刻她跟路阿德的谈话已引来了一群「关心者」。余夫人和薛小姐已凑上前。等到她看见潘裘丽,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反驳对方。
「你明知我并未改变规定或违反它。」压低嗓音,她说:「你寄的信件,伦敦那边的收信人拒收,施昆彼把最后一批信还给你时已经跟你说明。而且来回折腾,花的是我的钱。」
他瞳孔凸出。那顶滑稽的假发滑落在他的额头上,露出与他的外套一样俗艳的红萝卜色头发。「他来取信时我已给了他每封信四便士的邮资。你去那孩子的口袋找我的钱,一定会找到。」
茱莉立刻心生保护的冲动。「这是一项严重的指控,路先生,施昆彼不是小偷。」
「晤,我说他是。如果他像他母亲以前那样,向我讨几个铜板,我会给他一便士。我是个慷慨的人。」
慷慨?她心想,这吝啬的铁公鸡经常涂去地址,一个信封用两次。但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她绝不发脾气。她小声说:「此时此地都不适宜谈公事,路先生,我会调查这件事,明天给你答复。」
他这才好似突然意识到有旁观者说:「哈,好,那么,明天再谈。」调正假发,他快步走开。
庞杜比跨入她的视线。「等我当上邮政局长,我会把那个姓施的小表送回莉莉小巷,跟那些乞丐小偷放在一道。」
这无情的话令她的耐性崩断了。她已受够了这些毫不关心别人的狂妄自大的男人。「你要当邮政局长,等温泉干涸吧。」
他嗤鼻一哼,紧抓著外套的大翻领。小拇指上烟语闪耀著熟悉的钻戒。
「没错,」她脆声说。「你是常败将军。」
「我会出比你更高的标价。」
「你永远拿不出更好的价码,不过,欢迎你竞标。」
潘裘丽插入他两中间。「请你走开,杜比,否则我会告诉蓝先生你在女士面前争先恐后。」
他霍然转身大步离去。外套下摆扑扑作响。
裘丽挽住茱莉的胳臂。「那家伙胆小如鼠。」
茱莉叹口气,看看她的同伴。「而你的项链真漂亮。」
她骄傲地一笑说:「是新的。」
茱莉想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珠宝首饰。不过,她并不怨悔。失去她母亲给的宝石使她了解男人和自己,得到宝贵的教训。「咱们去女士休息室,你可以告诉我如何用一对山羊换来一条蓝宝石项链。」
裘丽故意叹口气。「可以。可是你得告诉我雷克爵爷的事,我认为他是只小绵羊——漂亮的小绵羊。」
雷克觉得如果还要再勉强对痴痴傻笑的小姐或卖弄风情的贵妇微笑,他的脸会裂开。可恶的目中无人的安茱莉,和她那超级殷懃的护卫者。难怪她早先那么殷切接受他今晚的邀请,她早就知道他无法跟她跳舞。可恶的蓝毕捂和他荒谬的社交规则,该死的茱莉居然未事先警告他。
懊死的我居然低估了她,他心想。
再也不会了,他暗自发誓。他知道什么方法能教她听话守分。想打败他,嗯?哦,这位局长小姐可要大吃一惊了。而且蓝毕梧也该受点教训。
一小时之后,他拿著另一把稳赢的牌,享受报复的快感。那姓庞的家伙和姓路的裁缝已各自输了四百镑。有巴斯之王做他的牌搭子,雷克不可能输。庞路二人坐等宰割吧。
雷克感到异常痛快,咬著雪茄的方形嘴,盯著他稳赢的一手牌,他估计这手牌至少可以赢一千镑。
庞杜比靠回椅背上。「我说,雷克爵爷,虽然你和你的局长小姐已经定了婚期,我倒很乐意替你们印喜帖。茱莉所有的邮务时刻表都是我印的,路兄和蓝兄可以证明我的印刷品质。」
嗜赌的蓝毕梧专心看他的牌。「咱们别急,杜比。这项婚事是件大事,而且是私事。」
印刷商好似被打了一巴掌缩起身子。
裁缝师眨眨眼楮,将他贪婪的目光自雷克那一叠筹码移开。「我以为这项婚事只是个笑话——跟其它几次一样。」他唐突无礼地又添上一句:「你不是真要套上那个女人的手铐吧?」
「闭嘴!」蓝毕梧说。
雷克说:「世上有各种不同的手铐,你知道。」
裁缝瞅著雷克说:「她是个蛇蝎女人,尖嘴利舌,杜比可以作证。」
「齐家人自有驯服女人的方法。」雷克低声道,纳闷庞杜比和茱莉之间到底有何嫌怨,但是既然茱莉仍照顾姓庞的生意,那么问题绝不在邮局。
路阿德手肘放在桌上,倾身凑向雷克。「她净找莉莉小巷的乞丐和小偷当邮童——就像昆彼那小孩——给他们穿上制服,让他们跟诚实的市民打交道。她竟然这样做!」
蓝毕梧啪的一声把牌按在桌上,冷静的神情消失了。「路阿德!」他吼。「你竟敢如此?你没有理由批评茱莉小姐,她是个慈悲的天使。」
庞杜比望著情势演变,居然满意似的笑了。为什么?茱莉说过什么?对了,印刷商要她的职务。
脸色胀红的裁缝舌忝舌忝唇。「也许我的话说得唐突,可是我告诉你,」他摇著手,愚蠢地露出了他的牌。雷克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她不该做男人的工作。等庞兄当上邮政局长,邮件的往来就会有所改善了。」
好奇之下,雷克说:「你跟茱莉小姐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这小偷又是怎么回事?」
毕梧说:「我相信这是个误会,而且显然是茱莉小姐和路兄之间的公事。」
茱莉是个职业妇女,这件事实仍旧令雷克感到怪怪的。不过,他的人生不也做了奇怪的转弯吗?
裁缝受到鼓励,壮起胆子说:「是施昆彼那小表。我经常说,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种,他跟他那小偷父亲是一坵之骆。」
昆彼是小偷?不会。雷克滑到脸颊割伤时,那个开朗的孩子差点哭了,那孩子没有偷窃的欺骗本质。
「你跟茱莉小姐谈过那孩子的事吗?」雷克问。
「约略谈过,」裁缝说。「她明天早上会向我报告。」
雷克决意要在现场。「那么,我相信她会的。」
庞杜比耸耸肩,打错了一张梅花十。
路阿德原本紧握著剩余的两张牌有如它是护身符,见到庞杜比打出梅花十,他微笑了。揩去眉上的汗水,他打出一张J。
「哈哈!」蓝毕梧哈喝,打出八点。「亮出你的老K吧,伙伴!」
胜利的满足感冲向脑际。「就听你的,伙伴。」雷克动作俐落地亮出老K,推开这一轮的四张牌,然后打出最后一张Q,赢得最后的胜利。
一名待者摇著铃经过,示意最后一支舞将开始。
雷克捺熄他的雪茄,把他赢的筹码推给蓝毕梧。
「这是做什么,齐雷克?」毕梧望著筹码问。
雷克快意地说:「我想请你委托这位路兄给每一名邮童做件新的披风——要用暖和的毛料,剩余的捐给你最喜爱的慈善机构。」
蓝毕梧张口哑然。裁缝明白自己可以回收输掉的部份银子,吁了一口气。庞杜比捏著下唇,茫然瞪著眼。雷克觉得他老奸巨猾。「庞兄,」他说。「你不必设计抹黑茱莉,她就快辞职了。」
印刷商瞪著雷克。「我跟茱莉的争执是我的事。」
「你若耍花样,庞杜比。」毕梧警告道。「我就会当它是我的事。」
铃声又响,雷克起身告退。他悠然走进主厅寻找茱莉。她正挽著一名眼熟的老者跳舞,这两个小时她大概跟所有邀请的男子跳舞。
恼火之下,雷克走进舞池拦住他们。「你好,茱莉……亲爱的。」
她抽了一口气,造成酥胸诱人地挺起。
她的舞伴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是韦马歇,为您效劳,爵爷。」
雷克听说过这位筑路商兼议事程序专家的大名,他希望此人不会像蓝毕梧一样倾力保护茱莉。他殷懃地一笑,握住茱莉的手。「你若不介意……」
韦马歇了解地点点头。「当然你会想要跟你的未婚妻跳舞。」
她试图抽出她的手,雷克牢握不放。「我不喜欢法国文学,」他对韦马歇亲切地说。「我喜欢好听的英国用语。」他面向冒火的邮政女局长,但却是冲著众人说:「我们干脆就说,茱莉是……我的」
周遭的活动停止了。茱莉的蓝眸子闪耀著冰冷的怒火,指甲刺入他粗糙的掌心。他情愿用英勇勋章换取她此刻的想法。自尊暂时得到安抚,他扬眉等待她开口。
美丽的红唇张开,她纤长颈项根部的脉搏宛似小小的鼓在振动。她也扬起眉,表情与他如出一辙。「这真是诗意,今晚的最后一支舞也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支舞——跟你对这些可怜人说的话正巧相反。」
一段意味深长的停顿。
她狡黠的回答令雷克笑了。他等待著。舞者在他们两侧各排成一列,乐师奏出活泼的苏格兰舞曲。轮到他们时,雷克回过神来,领她走到舞池中央。「我会跟你不只跳一支舞,茱莉。」他威胁道。
「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她愉快地大笑,然后一步也未漏失地向后跳回她的位置。
他想掐死她。但是想到他的双手放在她纤细的颈项上,他的思路转向肉欲的快感。他倒想剥下她那身黑色晚礼服,瞧瞧她的腰肢是否果真如外表一般细小,她的酥胸是否果真的丰满。他望著她跳到舞池中央,与另一个舞伴挽臂转圈。哦,可不是吗,他心想,我会欣然让这长腿美女给我生个儿子。
轮到雷克时,他在舞池中央与她交会,握住她的腰,将她转一圈。
「你在呆呆地看我。」她说。他来不及回答她已翩然转开。
等到舞曲终了,雷克陪她走向衣帽间时,他心头的怒火冷却了。不过,他身上的其它部份却炽热如火。
「毕梧会送我回家。」她背对著雷克说。
他扳转她的身子。「那他得先送你去地狱,‘我’送你回家。」
「现在解决也未尝不可,」她迸声说。「我也有些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