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荣坐著马车疾驶向南门的于家。
成婚后,马少虎就一直躺在病榻上,半步都踏不下床来。
马家只有荣荣、马老爷、马夫人和几个心腹侍从知道事实真相。这马家的大少爷死于非命,而二少爷虽然保住了小命,但也断了马家最后的香火。
马家下人,个个胆战心惊地小心做事,生怕又触动了上头的火气,连荣荣的丫环们也不敢多说一句。
荣荣一早就向马夫人请求要回去探望爹爹,马夫人心烦躁地挥了挥手,二话不说就准了。
荣荣领著绿竹一回到了于家,就迫不及待地往内院里跑。
「爹爹!是女儿——荣荣,回来看您了!」荣荣看著躺在床上两颊凹陷、骨瘦如柴的爹爹又是一阵心酸。
「荣荣,你回来了!你娘等你好久了,出去也不说一声,害你娘担心了好一会儿……」于秀才撑起了半开的眼,浑浑噩噩地说著。
「爹爹——娘去世好些年了,荣荣嫁了,您还记得吗?」荣荣伤心说道。
「嫁了?嫁谁了?是子明吧!对了!他可是个好青年,他昨天才来看过我——」
「少奶奶,你爹爹好像得了失心疯似的,说话老是这样颠三倒四的,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刘大娘是马家请来专门照顾于秀才的。
「刘大娘,我带来了一些补药,你看看还需要些什么,就告诉绿竹,让她上市集去买来,这银子您就收下。我……我没有办法陪在爹爹的身边,凡事就要多靠您了——」
「少奶奶,您这是什么话,这银子太多了,二少爷才给老身不少银两,够用个一年半载了。这——少奶奶,人说病来如墙倒,病好如抽丝;于秀才这病来得快,要好是渺茫,只怕还是拖不过年后,这么多的银子,恐怕要用不完哪——」刘大娘手里收了银两,嘴上就不得不说老实话。
「少奶奶,李记茶铺的李姑娘来看您了!」绿竹来报。
「是子音!」荣荣扬起了她久违的微笑,替爹爹盖上了暖被后,起身走向前厅。
「荣荣!真的是你,终于让我见著你了,我天天来探望于先生,就是希望能有机会看见你,来!咱们先上了马车再好好地说。」子音道。
「上马车?子音,我已经不是自由之身了,我,我还得回马家。」荣荣一头雾水,不知道子音的葫芦里卖著什么药。「听我的,什么都别说。」子音悄声地对荣荣说道。
「刘大娘,我和荣荣要到后山于师娘的坟上上香,就劳烦您通知马家的随从一声,我是荣荣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信得过我吧!咱们还有好多体己话要说,一大堆随从跟著太麻烦了。我和老陈会好好照顾荣荣,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子音说完,就将荣荣往门外拉。
「少奶奶,您可不能出去,二少爷问起来,绿竹会遭殃的。」绿竹急忙喊道。
「绿竹,我到后山我娘的坟上上香,你和红萼就留在这儿帮刘大娘打点,看她需要什么,好好帮她,我很快就回来。」荣荣交代完,便和子音不顾众人的反对,坐上老陈的马车,疾驶出南门,往后山的方向而去。
「子音!我娘的坟不是这个方向——子音,你怎么都不说话?」荣荣坐在马车里,掀开了布帘的一角,只见马车绕了个大弯,疾驶到县里的别馆。
「荣荣,这是哥哥交代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虽然我觉得是十二万分的不妥,可是——可是你知道的,你……唉!算是我们李家欠你的。」
「子音,你在说什么?」
「到了,这里是别馆东街的旁门,平日较少人进出,你就从这门进去,有人会来接你。荣荣,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就进去了吧!」子音抿了抿嘴角,平日多话的子音,仿佛换了人似的,少说了好几十句。
荣荣无奈地下了马车,一踏过了门槛,就见身后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她再想回头都来不及了。
「于姑娘。」胜吉从灌木林中走出。
「胜吉,你怎么会在这儿?辛公子,他还好吗?他没有事吧?他——」荣荣惊讶地说。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再看见胜吉,那么辛公子应该也来了吧!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霎时满脸燥热,胀满了红霞,可手脚竟因过度紧张而全都冰冷了。
「于姑娘,少爷自从听见你嫁入了马家以后,吐了一大摊的血,病就一直没有起色,他的身子一向是壮得像牛一样,可是病起来,却要人命——」胜吉一脸愁容说道。
「他,他病了?一定是马家的人,都是我害了他。」荣荣焦急忧虑不已。
「于姑娘,我已经是想不出办法了,少爷还有一个月就要应考了,他这样的身子和心情,别说上京城了,就连房门都踏不出去。李少爷知道你们的事——」
「李大哥他怎么会知道?」
「你放心,全香山县就只有李公子和我知道而已,他见少爷大病不起,口里直喊著你的名字,他是个聪明人,我瞒不过他,禁不起他一再追问,我只好告诉李公子,是咱们少爷在南山救了你——其他的,他全看在眼底。」胜吉颠三倒四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们看少爷不吃不睡的,病一直没有起色,眼看应考的日子就要到了,就想了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胜吉,我已经是马家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荣荣无奈地问道。
「小的知道,可是少爷不听你亲口说,是不会死心的,你是要和少爷抛开一切一起回京,还是要少爷断了心念上京城赴试,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荣荣静默半晌,抬眼看著远方道:「我知道该怎么做,胜吉,你就带路吧!」
荣荣跟在胜吉的身后,这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亭,好像要走上一辈子才走得完似的。
「于姑娘,少爷就在这房里,刚刚服了药,老爷才交代小的,不管少爷的伤势如何,即日非得启程不可,咱们就怕少爷不肯走,但这香山县实在是再也不能久留,你们没有多少的时间——」胜吉站在门口,不放心地又提醒了几句。
荣荣没有回答,她推开门,跨进了门槛,走近床榻边轻轻地掀开了床帘,看见了躺在床上朝思暮想的人,虽然他满脸憔悴苍白,可英气的剑眉和直挺的鼻梁,还是不减他的风采。
荣荣伸出了手,轻轻地抚过他双眉间深陷的凹痕,从他的浓眉沿著脸部的线条,抚模到他那刺人的鬓角青髭。
「荣儿——我正梦见了你,在梦里你就像现在一样的美。」
辛兆羽张开了眼,看见床榻边那个他心思悬念的人,她梳拢发髻后,露出雪白的颈项,一副为人新妇的打扮,更衬托出她玉润白嫩的脸颊,细致的五官不似凡间所有,应该还是在梦里吧!
他一把抓住了自己脸颊边软玉温香的小手,力道之大,让荣荣不禁吃痛了起来,想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就不由地挣扎开来。
「为什么要躲?荣儿,你——」兆羽见她站起身退了几步,短短的距离却像隔著千山万水似的。
「辛公子,我、我已经是马家的人了。我是来归还这玉坠金牌的,感君相赠,我无福收受。」荣荣说完,将系在颈间的玉坠摘下来,捧在手心,伸直了手臂,带著满盈的泪水,就这么等著。
「还君明珠泪双垂。我不要,只要我送出去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再收回,你不要,再贵重的宝贝,也轻如鸿毛不值一哂。你收好它,我要连人带物地一起拿回来。」
「兆羽!是我负你,我是一个不祥之人,你——忘了我吧!」荣荣还是没有收回手,执意要将玉坠子还给他。
「忘了!你说得倒是容易,放出去的感情,怎么能说忘就忘,说收就收——」兆羽忘了身上的痛楚,弹起身子手臂一伸,刹那间,就将荣荣拉进了自己的胸怀里。
荣荣以为他要拿回玉坠,毫无提防地被他拉过去。他一手抓住了荣荣的一双柔荑,一手揽住了她的纤腰,把她抱个满怀,两人就这么相拥在床榻边。
兆羽凑上自己的暖唇,灼热地、激情地深吻著荣荣的唇、脸、颈项,像是要她和自己投入熊熊的烈火之中;他再也不要和她分开,就算是地狱也好,是火山也罢,都让他们一起沉沦毁灭吧!
荣荣无力抵抗,连她仅存的理智,也全部归降在他浓烈的深吻里。
是天要落下来了吧?如果真的如此,那就落下吧!就算天崩地裂了,将他们两人全埋在黄土里,就让这般缠绵相拥的姿势,让他们和天地万物揉在一起,没有一丝丝礼教人伦的空隙,没有一丝丝顾忌烦忧的空隙……
荣荣任由辛兆羽掀开她颈边的衣领,纵容他的吻需索无度地往下探吻,默许他抚模她的珍珠般玉润圆滑的身子。
两人缠绵倒卧在床,一直到荣荣的手在他的身上探到了血水,这才惊醒。
他胸前的外伤正汩汩地渗出血水来,此时荣荣才惊觉,兆羽的伤几乎差点要了他的命。
而现在,她居然又将他一步步推向死亡的边缘。
「不!不!兆羽,我、我不能——我不再爱你了!我俩情义已尽,我现在已经是马家的少奶奶,你不可以再这样对我,知君用心如日月,我……和马少虎互拜天地,事夫誓从……同生死,你我不能再见面了!」荣荣的脸上,晶莹的泪珠像珍珠般地滚落下来,坚决的眼神让兆羽找不到丝毫的希望。
「同生死?你和我也有生死誓约,你怎么不再信守承诺了?马家的少奶奶,是啊!马家的少奶奶,辛家是不比马家有钱有势——我该祝福你才是。」
两人相对,一阵静默——
「马二少爷——他待你可好?」兆羽原本想要说出绝情的话,却还是忍不住先想到荣荣的安危。
「极好!」荣荣心想,如果要断了他的心念,药就得要下得猛。
荣荣把心一横,又接口道:「‘妾家高楼连苑起」,夫家又是人中龙凤,他待我极好,在马家穿金戴银、使婢差奴的,怎么会不好?」
「你、你不是这种人,辛家虽只是官家,但一向是奉公守法的清官,马家作孽终会自毙,你不是不知道。」兆羽痛心地抚著胸口,想要再挽回什么。
「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马家——才是我要的归属,如果你认为清官会有好下场,那么你就做给我瞧瞧;等到那一天,看是马家会毁了你,或是你来审判马家,我们等著——等著这一天。」荣荣心痛难忍地说道。
「我不想等,你现在就和我走!荣荣,和我走!」
「哈!辛兆羽,凭你?不过是个侍读学士,马家随便洒个千两银子,就可以买个高你几品的大官,你就死了这条心了吧!」荣荣转过身去,不敢面对兆羽,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
「荣儿,住口!你——你——」兆羽撑起身子,心中一阵绞痛,不禁又吐了一口鲜血。
此时的荣荣只想冲上前,恳求他的原谅,她愿意服侍他生生世世,给他自己的身体灵魂,让他带她到天涯海角,可是——爹爹、子明、子音、老陈、大婶,和所有她关心的人的安危又该怎么办!?她怎么能不顾一切地一走了之?!
荣荣见他吐血,非但不敢上前,反而退了几步,兆羽见她如此绝情,知道自己再也无望——
守在门口的胜吉,早已经听到了一切,冲进了房内,扶著想起身的少爷,脸上无限感激地看著荣荣。
「于姑娘,老陈的马车在边门等著,对不起,小的不能送你了。」胜吉说完就转身侍候少爷,心想这一帖猛药会不会下得太强了?
荣荣听完头也不回,她强忍著心中酸楚,直到走出了房门,才低首饮泣,两肩不停地颤抖——
在回马家的马车里,荣荣才惊觉手中仍死命地握著玉坠子,没有归还辛家。她恍恍惚惚地任由马车将她带回马家,在颠簸的马车内,一颗心早已被震得四分五裂了。
荣荣将玉坠子挂回颈项,也好,就让这玉坠子陪她度过下半辈子吧!
荣荣失神地隔著衣衫抚模著玉坠,绿竹和红萼跟在身后,才刚踏进了房门,就见马少虎直挺挺地坐在桌前。
「你——怎么起来了?大夫说你还要多休养哪!」荣荣道。
「休养?再休养下去,就要让你替我戴绿帽了,说!你到哪里去了?,侍从们说你让人驾著马车带走了,一去就是大半天的。说!你是不是去私会你的姘头了?」
「我、我没有,我和子音到后山娘的坟上上香——」
马少虎起身上前,出其不意地就是「啪」的一个巴掌。「你还想骗我?侍从们知道不妥,还托了熟识的人带路到了后山要去接你,在那里连个鸟的影子都看不到,你还想骗我?你还想骗我?是不是你知道你的相公没有办法人道,你才急急忙忙地想偷汉子,是不是?」马少虎扯著嗓子怒吼,两手像钳子一样,钳著荣荣的两肩,死命地摇晃。
「我没有!我没有!」荣荣痛得两脚发软,脸颊上火辣辣地痛著,整个人瘫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