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眺望著黑夜的尽头,望著静寂的开封城。
他坐在飞檐之上,身旁红瓦上搁著一坛子烈酒,已然被他灌掉了一大半。
原以为喝了酒,醉了就什么都不会想,比较好入睡,可是他却该死的越喝越清醒。
她美丽却凄凉的泪眼,拚命想勇敢却掩不住脆弱的笑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不断在他脑中重复回荡,他逼自己要忘记,但她落下的每一颗泪珠却深深烙印他心头。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团是他的妹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就和亲兄妹一样亲密,甚至还要更了解彼此也更加有默契。
但这一切统统在今晚被打破了。
「可恶,我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应该及时阻止才是,不应该让她青涩的少女情怀在他身上无限蔓延开来,终于招致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还小,她还年轻,误将崇拜一个人当作是喜欢,甚至爱,所以他更有责任要和她保持距离,并且时时开导她……但是他却天杀的什么都没做!
现在该怎么办?
懊怎么告诉她,她真的搞错了?她肯定是将兄妹情谊认作是男女之情了。
「对,就是这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自以为找到了一切问题的答案。「小团没有兄弟姊妹,她是独生女,所以很难感受到真正兄妹的感情,才会把对我的依赖当成了是对情人的喜欢。」
可怜的小团。
「所以我更应该帮助她走出这一段毫无意义的迷恋,这才是身为一个兄长该做的事。」他毅然决然作出了一个决定。
只是当他吹风吹到天亮,情绪冷静下来地回到「一品回春院」后,却大受震惊地发现一切都诡异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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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才走进七愿楼,就看到小团忙碌穿梭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小团闻声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哦,我叠好被子呀,肚子饿死了,待会儿要和香圆去吃‘六福堂’的烧饼豆汁,你去不去?」
虽然声音还有一丝沙哑,但是她的笑容灿若朝阳,神情俏皮,宛若昨夜的哭泣和痴心告白只是出自他的想象。
原本想要好好跟她剖析清楚,让她从对他的迷恋里清醒的半夏整个人呆住了。
「对了,昨晚你的床被我占了,你是睡在哪儿啊?」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喔,害你不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我……」好半晌后半夏才找回声音,眸光茫然而迷惘地看著她。「呃,‘一品回春院’里有的是房间,只是你……你好了吗?没事了吗?」
「都好了。」她笑了起来,双眸亮晶晶的。「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好过呢。哦,对了,昨晚的鸡汤炖小米粥好喝得不得了,喝了精神百倍呢,喉咙也好了很多,应当是里头有放一些药材吧,你听我的声音,像不像黄莺出谷啊?」
他震惊地瞪视著她,像是还在作梦,或是昨夜那一切真的是他的梦境?
怎么她今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如果不是她穿著昨晚香圆替她换上的淡红色衫子,他真的要以为连昨天她的落水都只是他的幻觉。
「半夏哥,发什么呆呢?」她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我真的很饿,既然你不想去,那我跟香圆去吃早饭。」
「等等。」他紧张兮兮地道:「你还没全好,我怕你在路上晕倒还是吐血什么的,不行,我不放心,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
「我是落水,不是中毒。」她又好气又好笑。
「我要跟你们去。」他执拗道。
她耸耸肩,「好吧,随便。」
随便?
不知怎地,半夏心头掠过了一阵受忽视的不是滋味,胸口闷闷的。
「我还是要去。」他低低咆哮。
「好好好,给你去。」小团笑叹一口气,像是在耐心哄一个闹别扭的小男孩一样。
他觉得她好像变得有一些不一样了,可是他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就这样惊疑又失落、忐忑难安,他跟著她们俩一路走到了「六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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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气息更加浓厚了几分,早起喝热豆汁的人变得更多了,「六福堂」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
但是罗总捕头一到,掌柜的便亲自出来接待,还硬是乔了一桌好位子给他们坐。
二楼窗边的雅座,正好能够看到阵阵秋风吹拂过小桥流水的景致。
小团和香圆点了一大堆食物,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掰开热呼呼的馒头,夹入了酸菜,边吃边笑。
半夏看得太过专注,手中的汤匙在豆汁碗里舀了一次又一次,却连一丁点的豆汁都没有舀起,就这样怔怔地看著小团,不断把空空如也的汤匙凑近嘴边又放回碗里。
「二哥,你在做什么呀?」还是香圆先发现他的异状,眨著大眼楮疑惑地望著他。
「什么?」他陡地回过神来,有一丝羞赧又心慌地道:「干嘛?」
「你心不在焉的,汤匙根本没舀起什么东西,还喝得那么认真。」
「有吗?你不要乱讲,我明明就在喝豆汁。」
他不禁偷偷瞥向小团,心下有一丝莫名忐忑。
可是小团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专心地吃著馒头,连头都没有抬。
如果他不是那么迟钝的话,就可以发觉她馒头里的酸菜夹太多了,而且掉出来的比她吃下去的还要多。
但他忙著心慌意乱,忙著因为她的没有闻问理睬而感到奇异的失落,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
饼了一会儿,小团终于放下了很难咽下的馒头,改喝起豆汁。
「二哥,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耶,我在跟你说话你都没听见。」香圆忍不住抱怨。
「我在听。」半夏懊恼地瞪著妹妹,终于舀起一匙满满的豆汁送到嘴边。
「噢。」香圆愣了一下。
可是她很是怀疑,二哥的魂好像不知道飞到哪里。
昨天晚上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至,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你们俩昨天晚上——」香圆眼儿陡地亮了起来。
「噗!」半夏一口豆汁瞬间喷得到处都是。「咳咳咳……罗香圆……咳咳,你到底在想什么鬼东西啊?」
「昨天晚上我睡著了呀。」小团故作镇定地对好友笑了笑。「对了,半夏哥真好心,他把房间让给我睡,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歇息。你看他心不在焉,应该是昨晚没有睡好吧,我真是罪过,呵呵呵。」
「什么?二哥,你这个笨蛋,昨天晚上那么好的机会——」香圆不可思议地瞪著他,真是会被他气死!
亏她和爹昨晚还高兴到睡不著,两个人在大厅里喝茶,兴高采烈地讨论到笑翻天。
还以为家里又快要办喜事了呢,没想到二哥真是个大笨蛋……
和香圆的气恼相较,半夏显得更火大。
「你到底在讲什么?」他又尴尬又气恼,忍不住偷偷瞄了小团一眼,深怕她生气。「满脑子乱七八糟……吃你的馒头去!」
「明明就是你——」
「香圆,你别再打趣你二哥了,我们就跟兄妹一样。」小团轻轻拉扯了下好友的袖子,恳求地看著她。「这样说太尴尬了,也会给人家误会的。」
「小团,你在说什么呀?你不是明明……」香圆这下子真的惊呆了。
「对不起。」她心底充满了深深的歉意,没能在吃早饭前就跟香圆解释清楚。「我们先吃饭好不好?待会儿再好好说说话,好吗?」
香圆急切地想追问,却被她满眼的祈谅收服了。
「唉,好吧。」她会意地看著好友,叹了一口气。
一定又是那个笨蛋二哥闯了什么祸,让小团伤心了。
半夏怔忡地注视著小团莹白如玉的脸庞,胸口塞满了莫名其妙的甜涩酸苦滋味。
她昨晚不是还说爱著他吗?可是今天怎么……
罗半夏,你疯了不成?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一切都恢复如常,什么都没改变,统统都跟以前一样。
只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呼吸很不顺、胸口很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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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
香圆差点吐血,猛然转身瞪著好姊妹。
她们俩在用过早饭后就摆脱了半夏,用的理由是要去逛街买胭脂水粉。本来半夏还不死心想要跟,却被香圆以「你变态啊」四个字击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一品回春院」。
她们俩没有去逛街买胭脂水粉,而是来到了清静的观音祠外,在一片被秋风熏醉了的红色枫林里散步。
满山遍野满枝头的枫红美丽得宛若熊熊燃烧著,美得那般轰轰烈烈,教人眩目著迷。
「你决定不再暗恋我哥了?」香圆像是听到太阳不上升,天空不下雨了般突兀惊骇。
这怎么可能?!小团从小到大就跟颗陀螺一样跟著二哥身边转,要她放弃二哥,简直就是要她去跳海一样……也许她还宁愿跳海也不愿选择放弃二哥。
可是现在,她却亲口说她要结束这一切?!
「你是骗我的吧?跟我开玩笑的吧?」香圆惊吓到语无论次。「不对,你的意思应该是你要结束暗恋,正式跟我二哥告白吧?是这样的吧?」
小团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解释自己昨晚已经试过了,结果却是惨不忍睹。
「我想迩了,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个什么结果的,这是一条死巷,我不能明明知道还傻傻地往前走。」小团语气平静的说,心头的绞痛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就算悲伤也要微笑,就算吐血也要往肚里咽。
她已经让自己的事打扰了罗家太多人……已经足够了。
从七岁起,她就和罗家恩义相连,有著几乎可比血脉关系一样亲密的连结,尤其是情感上的爱恋与依恋。但是从昨晚到今早,她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
她决定应该是要放开手,不靠任何人地走下去的时候了。
「怎么会是条死巷呢?你根本还没有告白,也没有尽全力,又怎么知道我二哥不喜欢你,不接受你呢?」香圆急了。
「可是我不想被接受。」她缓缓抬头仰望著满天的枫红,起风了。「爱一个人不可以爱得这么勉强,爱得这么苦涩……打从七岁起,我知道我为什么爱他,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爱我,如果只是因为我爱他,他就得爱我,那么他这一生可能会妻妾如云,比皇上的后宫还多。」
「那倒也是,我二哥的烂桃花跟乞丐身上的虱子一样多……」香圆不得不承认,随即神情一凛。「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真的要放弃我二哥?」
「从今以后,我和他永远只是兄妹的关系了。」她微微一笑,心如刀割。
她不是故意要骗香圆的,可是她必须要这么做,否则只要香圆知道她还没有对半夏哥死心,她也永远不会停止爱他,那么终有一天,半夏哥还是得被迫面对她爱他的事实。
她不想要他恨他。
爱一个人已经太辛苦了,但恨一个人……却是会摧毁掉一切。
「小团,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那你这十年来的爱恋和坚持算什么?」香圆又气又急又心痛。「你不是很爱很爱我二哥吗?你是要当我二嫂的人哪,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弃一切呢?」
泪水倏地冲入小团的眼底,她却死命地忍住,轻描淡写地道:「香圆,你应该替我高兴才对。毕竟暗恋有多么苦,多么孤单,只有我自己独尝这种滋味,只有我懂。所以现在我终于解脱了,释放了我自己,我不再难过了,你是我的好姊妹,你应该要恭喜我。」
「你的爱情就只有这么浅吗?」香圆不知怎地也哭了,但她是被气哭的。「那我这些年来听你说有多爱我哥,我替你担的心又算什么呢?明明我二哥那么在乎你,眼看著你就要梦想成真了,可是你现在却轻易地放弃即将到手的幸福……你这样是背叛你的爱情,也背叛了我二哥还有我啊!」
「对不起。」小团死命咬住下唇,眼底弥漫的泪雾让她视线模糊不清。
香圆很气很气她吗?
这样也好,就让香圆生她的气,也不要让她知道真相,让她去埋怨自己的哥哥。
她还小,她还没有爱上一个人,所以她还不懂深深爱著一个人,不见得就能够得到相同的被爱……往往是春已过,花已落,水流无痕。
在昨夜以前她也不懂,但是她现在什么都懂了。
这样很好,没有任何人被勉强,一切都出自自由意志——就像她执意默默地爱著他,不再宣扬;就像他坚持将她当作第二个妹妹,不会改变。
也许,这才是「爱」真正的面貌。
「小团,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香圆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震撼,她哽咽地叫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好爱我二哥,你会给他幸福的。」
「他的幸福唯有他心爱的女人才能给予,其他人给的都不会是幸福。」她低声喃道。
「你是不是另外有喜欢的人了?」香圆哭了起来。
她要小团当她的二嫂,她不要别的女人给二哥幸福,而且这个世上除了小团外,她相信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二哥那么多的幸福和快乐了。
可是现在小团居然不要二哥了,这教她怎么能接受?
「没有,我只是觉得就算是一个长长的梦,终究还是要醒过来的。」小团对她露出一朵温柔的笑。「我现在这样很好呀,一颗心不用再悬在半空中,东飘西荡怎么也下不来。还有以后我不用再担心他出了远门,究竟几时才要回来了。」
「小团……」香圆再也忍不住地紧紧抱住她,痛哭失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有时候放开双手,得到的会更多。」她柔声说,同时也深深告诉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会这样的。
远远地望著他,默默地爱著他,或许能够呼吸到更辽阔的气息,也能给他更自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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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当天午后就回到自己家。
看著熟悉的朴实老宅子,虽然只是一天一夜,她却觉得恍如隔世重新相见。
院子里的胖胖酒缸里,她养的几条小银球摆动著美丽的银色尾巴,愉快地穿梭在水草之间。
那株老杏树上叶子逐渐变黄凋零,昨天的一场雨恐怕也打落了不少。
她走了过去,拿起搁在墙角的竹扫帚慢慢打扫了起来。
「团儿,你怎么回来了?」崔老爹拎著做买卖的家伙回来,一踏进门就看到女儿纤瘦的背影。「你不是不舒服吗?罗二少爷跟我说你会在‘一品回春院’里休养几天的,怎么你现在……」
「爹,我很好。」小团回头看著她爹,浅浅一笑。「都没事了,‘一品回春院’的药真的很好,吃了一帖就见效。爹,今儿生意还好吗?」
罗二少爷……是啊,对她家来说,半夏哥其实是个有身分、有地位的有钱少爷,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何等遥远。
就像爹,从不会贪图非分之福,不会攀亲附贵,可是她却贪心的以为「罗二少爷」终有一天会像她爱他一样,那样的爱她……真傻。
小团有一瞬间的失神。
「普普通通啦,就是没有你在的时候好。」崔老爹憨厚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市集里的大伙都很关心你呢。对了,爹留了很好的猪肝,是补血的,给你煮麻油吃。」
小团心头一暖,鼻头微微发酸。「爹,谢谢您。可是我真的没有哪儿不舒服,倒是您,天凉了容易咳嗽,麻油猪肝就给您暖暖脏腑吧,我现在就去煮。」
「爹很好,都不咳嗽,多亏罗神医上回帮我把脉,还抓了好几帖药帮我调理。」崔老爹顿了顿,感叹地又道:「罗神医一家都是大好人哪,咱们从以前到现在不知道承受了人家多少恩情,恐怕这辈子、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完。」
「对呀,他们一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昨儿你这么打扰人家,待会儿帮爹送个礼去,虽然说不是什么尊贵东西,但起码是咱们的一点心意。」崔老爹咧嘴一笑。「知道吗?」
「爹,我可以改日再去送吗?」她一震,急忙道。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她吞下一声幽幽叹息。「脚酸,所以我可以改日再去吗?」
「你脚酸呀?那在家里好好休息吧,就别再净挂著要扫地了。」崔老爹关切地道,「你放心,谢礼晚点儿爹再去送就好了,你多歇会儿啊。」
她点点头,无言地看著爹忙进忙出,又是换干净衣裳又是拎出好几盒红纸包裹的物事。
想必又是跟相熟的铺子买的腊味还是糕饼吧。
她突然觉得有点心酸,明明是她去麻烦人家,却是爹巴巴地捧著礼物去谢人家。
……她真是不肖女。
从昨天到今天,她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我厌弃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