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跟随凤玄钧回到他的王府。
即使凤玄钧的王府门规森严,众人都是目不斜视,不敢交头接耳,但是看到檀香随同凤玄钧同时出现时,人人的眼中都露出诧异的神情。
看来当年秋水之死对于凤玄钧来说还有许多其他的意义吧?
檀香低垂眼眉,不露声色地随他一起走进王府深院。
「我要去见我的姨母,会有人带你回房间。」凤玄钧简单地告知。但是与其说是「告知」,倒不如说是「命令」,命令她不要乱走乱看,只能在房间里乖乖地呆著。
她微微一笑,很乖巧地点点头。在他的地盘上当然要听他的话,只是他们彼此都知道,如果她想「走走看看」,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的。
避家将她带至一座小院,婢女笑咪咪地端上来洗脸水,「檀大夫一路辛苦,洗把脸吧。」
她模了模鬓角,竟然模到些许风沙的痕迹。虽然她可以做到不吃不睡,但是人间的风尘却一定会沾染到的。
将双手浸入水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凉之意冲头而去。将水打湿脸颊,水质温柔清冷的触感让她顿时觉得——好舒服!
伶俐的婢女递上手巾,微笑著说:「檀大夫有什么需要尽避告诉我,婢子叫秋痕,就住在外间。」
她的心念一动:秋痕?大户人家的下人名字多应该避讳主人的姓名,但这个婢女的名字竟与秋水的名字不过相差一字,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她伸出手去,握住那女孩儿的手,恬淡的微笑:「秋痕,你的名字很好听。」
秋痕受宠若惊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脸颊通红,讷讷地垂下眼帘,「谢谢檀大夫夸奖,这名字是婢子以前的主人给取的。」
这女孩身上有秋水的影子。
檀香收回了手。刚刚在接触到秋痕双手时,她不由自主地运用了一点念力,果然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影子。若非与秋水曾经关系密切,不会在秋水去世三年后还有她的影子残留在秋痕的身上。
「你以前的主人是表小姐吧?」她不露声色地探听。
秋痕吃惊地抬起头:「您,您怎么……」
她镇定地笑:「这不难猜到。只有她那样慧质兰心的人才会有你这样玲珑剔透的丫头。」
秋痕的神色又是变幻不定,似乎又是对她崇拜,又是感谢,又是伤心。
「可惜小姐没能活到现在,否则一定会成为檀大夫的好朋友。」小丫头真心实意地说。
檀香继续探听:「表小姐去世后,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了?」
「是,婢子从小苞著小姐,小姐一走婢子也无家可归,王爷心地好,收留了婢子,留在这里伺候老夫人,帮忙看守这个小院。」
看守这个小院?檀香眼波一闪,「这里原来是表小姐住的地方?」
「是啊。」秋痕从睫毛下偷偷打量著檀香,小心谨慎地说:「王爷以前是不会让别的朋友住在这里的。」
她用了「朋友」这个字眼,真是好聪明的丫头,竟然一语双关。
檀香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心头突突地连跳了几下。她越来越像「人」了,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竟然会为了凤玄钧将她留住在他前情人的屋子里而觉得开心。但是,其实她已经是有了「千岁」年纪的「老妖」了。
伴随著那份欣喜,多少又觉得有些迷惘。凤玄钧这样的行事安排又说明什么?他把自己留在这里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还是只是无意的巧合?
直到月上眉梢的时候,凤玄钧都没有再来。
檀香也没有离开这个院子。
这间小院与外面隔绝,收拾得清新雅致,想来这里原来的主人也是这样一个可人儿。后来她还从秋痕的口中得到这间小院曾有的名号:流水藕榭。
好奇怪的名字。若是因为主人的名字里有一个「水」字而叫「流水」还可以解释。但是凤玄钧的王府内都是大山大石,一派硬朗之风,从没有见过荷花池,「藕榭」一词又是从何而来?
她向秋痕问了这个疑虑,秋痕只是摇摇头,「这也是小姐取的名字,但是婢子也不知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也许只是少女怀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点诗情画意吧。或是在提醒表哥,记得为她在这片王府里留住几朵残荷新藕。毕竟,秋水也曾经是有成为武王妃的最佳人选啊。
「这座王府修成后没多久小姐就去世了,她在这里住的日子很短,不过王爷很怀念她,于是就把这座院子保留下来了。」
这是秋痕所知道的故事,实在是有限。
「表小姐为什么会死?」檀香一问到这个问题,秋痕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古怪,惶恐不安地咬著嘴唇,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里的隐情真的不能对外人道吗?
檀香环顾小院,因为夜已深,这里很清静,她集中所有的念力在院中寻找著当年秋水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在那个屋檐下,她依稀靶觉到一丝淡淡的生气,是三年前留下来的,她缓缓闭上了眼——
「小姐,太子派人送来了好稀奇的东西,你怎么不感兴趣?」秋痕捧著一个托盘,笑咪咪地说道。
秋水百无聊赖地瞥了眼盘子:「能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孔雀毛做的毽子,象骨做的空竹,或是什么南海珍珠,沧山的雪莲。除了这些他还能找出什么来?」
秋痕笑著揭开盘子上的那道红布:「这回小姐猜错了。太子送来的是中原的书,说是小姐前一阵吵著要看的,好不容易托到中原经商的商人带回来。」
秋水眼楮一亮,立刻跳起来,抢过托盘上的那本书,果然见上面写著:太白诗集。
「他真能搞到?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她喃喃念著,兴奋莫名。
秋痕眨著眼说:「人家是太子嘛,什么东西会搞不到?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人家肯用心,咱们王爷就从来不会花这些心思讨小姐高兴。上次太子要认小姐做妹妹,小姐还不愿意,其实做了太子的妹妹不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有好玩的东西。」
秋水手捧著这本书,眉宇间却染上了一层轻愁,「你知道些什么。你以为太子的妹妹真的是那么好当的?」
「还能有多难当不成?」
秋水的手指模著书面,忽然问道:「表哥去边关有多久了?」
「小姐算的可比婢子清楚多了吧?」秋痕笑道:「从上个月初十到现在,有二十来天了。」
「二十六天。」秋水轻声说道:「可是他却只写了一封信回来。」
「这是当然的啊,边关作战哪有时间写家书?我听说王爷这次要作战的对象都是红毛碧眼的外夷。红毛碧眼啊,听上去就觉得吓人,那不是妖怪吗?」
秋水蹙著眉心:「那表哥要平安回来可就更难了。」
「王爷当然可以平安回来啊。」秋痕可是对凤玄钧信心满满,「王爷自从第一次上战场,到现在,大小战役几十次,从来没输过,人家都说咱们王爷是常胜将军,是凤国第一英雄呢!」
秋水听到她连篇累牍地赞扬,终于微微一笑。是啊,表哥是英雄,是谁也比不了的。只是,他若有太子那一点点的温存心意该多好?哪怕只有那十分之一,也叫她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手中那本朝思暮想的《太白诗集》,被不解意的清风吹得散乱,犹如她此时纷乱不定的心绪一般……
两指乍分。她像是被梦惊醒,过去的种种明白了几分。
原本以为是太子苦苦纠缠,趁人之危制造了秋水与凤玄钧之间不可扭转的矛盾。但是现在看来,年轻的秋水对自己的感情也并非坚定。
一边是英勇无畏的表哥,一边是体贴温柔的太子,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会难以取舍吧?
上次在凤玄城那里她所看到的,应该是秋水与太子之间有了真正的暧昧之后,一边接受了太子的爱,一边又割舍不掉表哥的情,就因为如此,她选择了自杀?不对,好像还有哪里说不通的。
与其在这里想来想去想不透,为何不直接去寻答案?她不想惊扰到凤玄钧,但是也有别的方法可以知道这个谜底。那就是,三年前的太子东宫!
从凤玄煜被册封为太子之日起,一直到去世前,他始终住在这里,住了有二十年。即使凤玄枫登基,都没有将他搬离出东宫,还以太子之礼对待。
当年的事,当年的情,都在这里留下了极深的烙印。刚刚踏进东宫的门,檀香的念力就让她听到了什么——
「太子殿下,你说表哥不喜欢女人,是什么意思?」今天的秋水穿著从大氏国进贡来的紫烟纱罗制成的新裙,鬓上挂著一串金色的桂花,这金花本是用南海金沙细细雕刻而成,一朵就价值千金。
太子翘起一条腿,笑得有些诡异,「难道你和他在一起相处这么久没觉得他很奇怪?从小到大都不近,有你这么漂亮的表妹在身边,可是他对你却从来没有半点柔情蜜意。」
「这,这也不奇怪啊。」秋水强撑著反驳:「我表哥本来就是心怀家国社稷,要做大事的人,当然不能被儿女情长牵绊。再说,三皇子和四皇子不是也没有亲密的女伴吗。难道他们都有问题?」
「二弟怎么能和三弟四弟相比?」太子冷笑道:「三弟四弟都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对女孩子出了名的温柔好脾气,不过是因为眼高于顶所以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倒贴上去的女孩子可是不计其数的。二弟可就不同了,见到女孩子就皱起眉头,一副反感厌恶到极点的样子,正常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有他那样的表现?」
秋水怔了一会儿,将头使劲地摇了几下:「不对,世人有千百种,表哥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凡花俗草,所以从来不去招惹她们。」
「可是秋水表妹这么灵秀聪颖,容貌出众的女孩子他都不假辞色,只能说明他心如铁石,是一块死木疙瘩。」太子欺身而至,「不过他若肯‘招惹’你,我倒要心疼了。」
秋水没意识到对方眼中强烈的攻击性,还在傻傻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正常的男人,若看到自己心仪的女孩子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我会发狂的。」
秋水面上一红,嗔道:「你胡说……」
太子双手如钳,将她猛拉入怀里,双唇早有预谋地捕捉住那两片瑟瑟发抖的玫瑰花瓣,双手,更是极有经验地在她的后背上揉磨,每一下都充满了之火,将原本奋力抵抗的秋水渐渐揉磨成一团散沙,彻底倒进了他的怀里。
「好秋水,我想这一天想了多久你知道吗?」太子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潮湿的唇舌在她的耳垂边留连,「明天我就去禀报父皇,封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嗯……不,不要……」秋水艰难地抵抗著,但是自己的心已经飞得无法掌控。
「你不信我?我现在就发誓给你听。若我凤玄煜对不起你,我就会……」
「别,别乱说话。」秋水慌张地用手捂住他的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怕……」
「怕什么?我是太子!除了父皇,凤国内谁还能高过我去?」他的眼中闪烁著狡黠的光芒,盯著秋水犹如盯著即将到嘴的猎物,嘴上还是温存的情话:「秋水,你知不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已经对你倾心,今生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让我这么颠倒疯狂。」
被男人们说了无数遍的情话对于初涉的女人来说却是最致命的。
就在秋水犹豫不决,又心思跳跃之时,太子已经将她抱起,强行走回了自己的寝宫。
那一天,正是藕花香残。
惊出一身冷汗。
子夜时分,檀香在太子东宫的夜色下悄然呆立良久。
她不是人,没有真正的人身,不可能会出汗,只是这份惊诧地心情,与世人常说的「惊出一身冷汗」应该是一般无二吧?
原来凤玄城所说的「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竟是这个意思?
原来秋水对凤玄钧的背叛竟然不只是心灵上的左右摇摆,还有身体的错付。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明明心里最在乎的是凤玄钧,却还是倒在了凤玄煜的怀里?难道凤玄煜表面上的花言巧语,和那些看似精心准备的礼物,真的可以让一个原本天真善良的女孩子彻底改变,另择所钟吗?
那么凤玄钧在这场背叛中所受的打击就是致命的,这或许就是他对此事讳莫如深的真正原因吧?
但是,如果他真的倾心喜欢过秋水,为何不肯早明心意,竟给太子留下了这么大的机会,让秋水渐渐失去了等待他的耐心和兴趣,半推半就的上了龙床。
以凤玄钧的骄傲,即使他不喜欢这些酸酸的情话,不会表达自己的爱慕,也决不可能让太子有可乘之机的。
一个谜题揭开,新的谜题又来。重重迭迭,让她只是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
凤玄钧是不爱秋水,还是不爱任何人?
若他心中没有爱,则她的情劫……
爆外忽然有响动,这么晚了,谁会来这里?她抬起眼,微微吃惊地看著来人——
金色的华服,优雅的身姿,王冠下的面容因为四周的灯火而俊美得更加分明。
竟然是凤玄枫?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到这里?
只见他手持一壶酒,站在东宫正殿的门前,目光幽幽地看著那两扇禁闭的大门,然后缓步走上前,将壶中的酒倾倒在地面上。
在他身后,走上来一个女子,带著莲花般的雅致清新,纤尘不染。檀香微微一笑,原来是故人妩媚。
她正想现身与两人见个面,就听妩媚开口:「天亮之后太子就将出殡,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凤玄枫沉吟许久,低声说:「我们欠他一条命。」
妩媚浑身一颤,柔柔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你后悔了?」
「也许,当初我的确下手重了。」凤玄枫蹙著眉,「如果不是那么仓促要做决定,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下毒害他。如果那时候我肯下毒轻几分,他也不会昏迷至今,被人害死。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手足,我的大哥,虽然他为人欠佳,但并没有害我之心。」
妩媚握紧他的手,「你怕上天会怪罪我们?」
「若要加罪,只加罪我一人就好了。你为我受的苦实在太多。」凤玄枫的手指托住她的脸,深深地望著她,那眼中炽热的感情已无言语可以表达。
妩媚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为了你,我甘愿再受一次地狱焚身之苦。只要,不再回莲花池,过那几百年孤独的日子。」
「今生今世,我会放你走吗?」凤玄枫与她相视一笑,两人走上前,在殿门口点燃了一盏长明灯,而后挽著手,双双离开。
檀香看著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
原来幸福可以如此简单。以前帮他们在一起,那时候不知道情爱的滋味,只是为了佛心的宽厚教导,如今再看到他们,竟然从心底生出许多羡艳。是因为她的心也有所求了吗?
不再是空空的,无欲无求,而是期盼著有那么一个人,肯走到她面前,拉著她的手说著同样的话……
她悚然惊住。不对,不对啊!她是为了渡情劫,不是为了交付自己的真心,不是,不是!
当啷!
一个奇怪的响声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什么响动?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踢翻?
她转过视线,顺著声音看去——就在凤玄枫刚刚摆放长明灯的殿前,有个黑影幽魅地伫立在夜色中,而那盏灯火也已被踢倒。
这里怎么还有一个人?刚刚她竟然没有留意到。或许就是在殿旁那个黑暗的角落,这个人曾经藏匿在那里?他是谁?
那人有些颤抖地弯下腰,捡起倒在地上的烛台,喃喃自语:「不,不,这不可能……怎么会是三哥下的毒?明明是二哥,是二哥做的……我不信……不信……」
凤玄城?!
檀香认出了这个声音,认出了这个人影。原来他一开始就在这里,难道是在凭吊凤玄煜,恰巧撞到了也来凭吊的凤玄枫?
糟了,凤玄枫和凤玄钧苦苦隐瞒的一个秘密已经被凤玄城知道。以凤玄城和太子的关系,他对凤玄钧向来的敌意,怎么可能就此忍气吞声?凤国只怕要经历一场大变。
她本想现身阻拦住凤玄城。但此时如果拦住他也未必就是最好的结局。又该怎么办?去告诉凤玄钧吗?
眼见凤玄城踉踉跄跄,犹如魂魄离窍般晃出了东宫,她急忙跟上去小心谨慎地在后面随行。夜幕下,没人能看见她,但是巡逻的卫士却发现了凤玄城。
本来因为太子的灵柩已经转走,这里的守卫奉凤玄枫之命全部撤走,所以东宫一时间冷冷清清,很容易进入。
巡逻的卫士突然发现凤玄城出现,又看不清他的脸,就高声喝令:「什么人?站住!」
凤玄城恍恍惚惚地只是走自己的路,充耳不闻。
守卫们跑过来,一看到他的脸,都大吃一惊,跪地行礼说:「原来是明王,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这里?」
凤玄城被阻挡了去路,这才本能地停下来,目光呆滞地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缓缓地说:「让开。」
守卫们面面相觑,只觉得明王实在很奇怪,但又不能阻拦,只好将路让开。其中的队长十分机敏,悄悄嘱咐自己的手下立刻将这件事禀报凤皇凤玄枫。
周围的林叶忽然在此时沙沙作响,当守卫们还以为是风在作怪的时候,顷刻间从四面八方跳出几个黑衣人,打倒了守卫。而一个身材较为较小的黑衣人一跃来到凤玄城的身后,五指疾点他背后大穴,凤玄城立刻软软地滑倒。
那小蚌子的黑衣人打了个呼哨,另有个高个子的过来背起了凤玄城,几个人同时撤离,动作之迅速,行动之诡秘,若非檀香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
她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是她没有动手。这是凤国历史的一部分,她只能参与,不能改变。
不过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个身材娇小的黑衣人应该也是一位「故人」,凤玄城落在「他」的手里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远处有灯火移来,大概是凤玄枫得到那名守卫的消息正急急赶来,当他来到时会诧异眼前景象而不解详情。
檀香决定还是先回去告诉凤玄钧这个消息比较好。毕竟,那群黑衣人就是凤玄钧的心腹大患,他的死敌。
而之前凤玄钧对凤玄城所表现出来的手足之情,也决非外人和凤玄城本人所想的那么凉薄绝决。
他们,毕竟是兄弟,血脉相连的兄弟啊。
凤玄城又梦到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不过七岁,因为第一次骑马,控辔不好,很快就被马儿摔了下来。
即使有许多侍卫在旁边看护,他还是跌破了手臂的皮肤,锦衣华裘也沾上了泥土沙子,看上去异常狼狈。
凤玄钧在马背上哈哈大笑:「五弟,你看上去好像小狈哦!这怎么能做我凤国的王子?太丢人了!」
他懊恼地用受伤的手背擦了擦脸颊,不想在二哥面前丢脸,挥起小马鞭将侍卫们赶到一边:「走开!我还要骑!」
身后有双手抱住他的腰,将他从马镫上拉了下来,然后是三哥一贯温柔优雅的嗓音:
「好了五弟,今天先练到这里,让三哥给你包扎伤口,好不好?」
他回过头,看到三哥在温柔地对他笑,于是也沉默著不再闹了。
凤玄枫此时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但是身材清俊修长,已经具备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外形气质。他的十指修长干净,帮凤玄城包扎伤口的动作十分轻巧,嘴角挂著的那抹笑容更是抚平了伤口的痛楚。
「五弟,做不来的事情就不要太勉强,父皇只是让我们练习骑射,但要做到二哥那么好却需要一些天赋,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玄城鼓起双腮:「二哥最讨厌,总是笑我。」
「二哥是想鼓励你,所以故意拿话气你罢了。」
玄城问:「可是三哥你文武全才,二哥也很服气,你又是怎么练会的?」
玄枫一笑:「我也是摔了很多跟头才在马背上坐住的,当初二哥也经常笑话我呢。」
玄城握紧拳头:「那我要和三哥一样,不怕摔跟头,一定要练会骑马。」
玄枫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头:「有这样的志气很好,但是要记得绝对要量力而行。如果你摔坏了,父皇,还有你母妃都会心疼的。」
他怔怔地看著玄枫的笑容,问道:「那,三哥会心疼吗?」
玄枫哑然失笑:「当然,否则三哥刚才为什么要拦著你?」
他展颜笑道:「那好!为了三哥我也要学会骑马!将来三哥要是做了皇帝,二哥做武将,我做文臣!」
凤玄枫愣住,许久才僵硬地笑笑。
……
好长的一个梦,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三哥,感受到了三哥指上的温度。
那时候的他童言无忌,并没有想过,做太子的是大哥,将来要当皇帝的也是大哥,三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当皇帝的。
他只是本能地说出心里话,本能地去依恋倾慕著这个虽然并不得父皇宠爱,在他心中却如天神一样高贵的三哥。
等到他终于懂事了,偶尔会看到微笑的三哥眼中会掠过一丝淡淡的忧郁。于是他会在三哥面前撒娇,扮成小孩子的样子逗他开心,而三哥心中真正想的是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认知了一个事实:大哥是唯一的皇嗣,三哥只是编纂修书的文王。
再后来,天意难测,太子被父皇指婚,成亲当日莫名其妙地中毒。他坚定地相信下毒者一定是与大哥有宿仇的二哥,所以当三哥被父皇的遗旨宣布为继位皇帝时,他是真心的为三哥高兴。
一切,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紧皱的眉头被什么东西缓缓地擦拭,像是要拉平眉心那丝皱纹。
有些熟悉的感觉,似乎以前也有谁这么大胆放纵地踫触过他。忽然间,有双清凉的唇瓣落在他的唇上,这种悚然颤栗的触感让他猛然从昏迷中惊醒,一把推开了身前的人。
「放肆!」他一巴掌甩过去,本是一腔的愤慨,奈何浑身没有力气,软绵绵地被对方轻易抓住了手腕。
「你要想打就轻一点嘛,到时候牵动你的伤口又昏倒的话我可不管你了。」
如此戏谑调侃的口吻让他羞愤欲死。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竟好像是那个失踪多日的小瑶?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以为自己还在王宫中,但是四下巡视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警惕地盯著小瑶,「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
「是啊,我不放心你,回来看看。看来凤玄枫并没有照顾好你,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失魂落魄,好像马上就要昏倒似的。」
听到三哥的名字,他陡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在他昏倒前他听到了什么?!
他听到三哥亲口承认下毒谋害了大哥,还听到三哥那位来历有些神秘的皇后竟然是个莲花精?
他的世界一碎再碎,所有都与以前不同了。
闭上眼,他低喃道:「你要杀就杀吧,只是不许你再侮辱我。」
「杀?我为什么要杀你?」小瑶啼笑皆非,「我千辛万苦把你带出来是为了救你,又不是要杀你。难道以前你觉得我接近你是要害你吗?」
他哼了一声:「你想害我二哥,难道你忘记了?」
「那是没错了,但是害你二哥和杀你是两回事,更何况,现在我哥也不许我再动你二哥一根手指头了。」
「为什么?」他张开眼。
小瑶古怪地笑笑:「他说……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是要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臣服,为我驱使就很难了。」
「你想让我二哥为你们驱使?」他连连冷笑。「那是白日做梦。」
「怎么?现在又开始为凤玄钧说话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他的吗?」
小瑶的问题让他顿时沉默下来。为什么会讨厌二哥?是因为他永远高高在上,光芒四射,还嘲笑他这个软弱的弟弟。是因为自己和大哥站在一条阵线上,二哥是他必然要选择的敌人。是因为他也想做二哥那样豪爽洒脱的真男子,却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呆住。原来「讨厌」一个人是一件如此可笑的事情。
「反正这些事你不用管,你只要乖乖地躺好,等我带你去个新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捏紧拳头,做好反抗的准备。
小瑶看他这副紧张的样子笑得更加灿烂,「别担心,我说了我不会害你。只是大战在即,我不能让你身处漩涡当中,如果两边谁不小心伤到你,我会哭死的。」
凤玄城捕捉到她所说的关键词「大战在即」:「你以为,凭你,和你那个什么哥哥就可以撼动我凤国五百年的基业吗?」他鄙视敌人的狂妄。
「能不能要等以后才知道,现在你要休息。」小瑶趁他不备,在他的神枢穴上戳了一下,他立刻又昏昏沉沉起来。
真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学武,如今竟然连一个小丫头都可以将他随意摆布。
意识迷离时,他依稀听到小瑶的声音散碎的吹过来:「大哥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但我偏要自己选择。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看大哥能怎么办!」
原来她与她的大哥也有矛盾啊,他模模糊糊地想著。
他要逃走,绝不能被小瑶带离凤国。但是……如果留下来,他要怎么面对三哥?怎样面对三哥曾经谋害大哥的事情?
最让他崇拜的三哥,最文雅聪慧,从容不迫,无欲无求的三哥,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来?难道许久以来他一直在觊觎皇储之位,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将周围人都瞒过?
那么,二哥又为什么要坚定地辅佐三哥?他不知道毒酒事件是三哥在故意陷害他吗?
太多的不解已经不是他昏乱的神智可以想得通的了。
也许,就这样被带走也好,远远地离开这些难解的谜,他可以少一些痛苦。
反正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孤独的一个人,孤独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