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谷中。
花想容静静坐在席今朝床边。卓不凡为他诊断过了,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因催逼精血施毒,耗损过大,未来的五年至十年间,他都无法恢复原本的健康了。
他的手模起来凉凉、软软的,完全不像记忆中,那样温暖和有力。
他脸色憔悴,原本清俊的五官添上苍白后,带著一种让人心碎的惨然。
她一直想起在皇宫初见时,他淡然而立,似要融入风中,又自显出一股傲然,平平常常一件黑衣穿在他身上,就有著惊世绝俗的风采。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吸引她的,她喜欢他、爱上他,却是在她中药,他帮她解药时,明明抱著她、亲著她,她也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热情,但他就是对她秋毫无犯。
这是一个正直的男子,他的人跟他的话一样坦白无伪。
她低下头,亲吻一下他苍白的唇。「你说要陪我很久,你做到了,你还在,你会醒来的,是不是?」
她用力眨眼,把快要滴下来的泪眨回去。她可以很善感,很爱哭,但此时此刻,她不要掉一滴泪。
「我相信你的话,你从来没骗过我,谢谢你,今朝,谢谢你……」她感激上天,真的,它没有带走他。
「现在换我跟你许诺,我要陪著你,你生、我生,你老、我老,你死,奈何桥上,我和你手牵手一起走。」她不会再放开这只手了,再也不会。
「花御史。」卓不凡端著汤药走进来,身后还跟了顾明日,和他的妻子,巡按水无艳。
那日,席今朝他们与曹天娇、吉丁在破庙前分别后,曹天娇就传讯通知所有鬼谷门人弟子,关于太子叛乱一事。
彼明日接到消息,便要水无艳结束巡狩行程、赶回鬼谷,正巧遇上也得火讯的卓不凡,带了人要去接应席今朝和花想容,双方一同出发,才能及时救下席今朝。
但因此太子也乘机模清鬼谷位置,发兵包围了整座谷地。
不过鬼谷周围机关众多,太子的人马一时也攻不进来,只是鬼谷诸人想外出,也是不可能了。
花想容接过药碗,轻轻颌首。「麻烦卓先生了。」
「他是我三师弟,何来麻烦?」卓不凡和顾明日、水无艳一起坐在房里,等花想容为席今朝喂完药。
水无艳道:「花御史,我虽然知道太子起兵一事,但详细情况却不清楚,可以麻烦你再重述一遍吗?」
花想容从太后、皇后中毒一事说起,直到龙飞山庄的事,让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没有人怀疑她的话,毕竟,太子都起兵了,这事还能假吗?问题是……
「眼下鬼谷门人连同仆役,可战之兵共一千二百一十八人,守住是没问题,但谷内只有十日积粮,我们守不了太久。」顾明日号称巧手天匠,可是人不是神,他也变不出上千人的粮食。
「天娇去讨救兵了,如果顺利,我们只要再守五天,边军便会到达,届时双方里应外合,必能逐退太子。」花想容说。
「倘使太子又增兵呢?」水无艳问。
「只要有我在,任他千军万马,也休想越雷池一步。」顾明日对自己的机关之术很有信心。
「小师妹那里又如何?她是不是护得住皇上?」卓不凡担心,他们在这里挡住太子,若皇上在宫里被杀,太子登基,到时候他们不是护国人士,而是叛乱份子了。
可惜皇宫的事他们谁也掌握不了,这个问题却是无人可以回答。
「成也好,败也罢,我们但求心安……」
忽地,一个虚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声音传来,席今朝醒了。
花想容飞奔到床边,见著他清亮的眸子,她整个人一颤,眼眶也红了。
他笑了,很平淡,又很温柔。「我说过的话,通常都算数的。」
「嗯。」她只有咬住牙,才能忍住那溢满眼眶的泪。
席今朝伸手拉住她,对所有人说:「先祖遗命第一条,鬼谷中人永不得叛国。所以我们不能将小王爷交出去,只能和太子作对了。」
彼明日笑了。「横竖没有选择的余地,那就做吧!」
「说不定小师妹能先脱身,挥军驰援鬼谷呢!」卓不凡耸耸肩,站起来。「我也去准备准备,这一打起来,肯定有人受伤,各式药物要先准备好。」
「我去检查机关,保证不让敌军进犯一步。」顾明日说,水无艳也跟在他身后离去。
房里又只剩席今朝和花想容,她模著他苍白的脸,千言万语在心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拍拍她的手。「倒杯水给我,嘴里都是药味。」
「嗯。」她离开床边,一边走,眼角余光不离他身上分毫。之前离别时,为顾全大局,她走得决然,事后,她却觉得一刻也离不开他,就怕眨个眼,他会实然消失。
席今朝心如明镜,一眼看透她的仓皇不安,等她倒了水回来,他便拉著她的手,轻轻抚模她。
她喂他喝完水,随手把杯子放在床下,即便是连走去放杯子那一小段路,她都觉得漫长。
他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指著空出来的床榻说:「你也上来歇一会儿。」她肿胀的双眼让他看得心疼。
花想容踢掉鞋子,上了床,与他并肩躺在一起。
从事发至今,她没有怨他催逼精血施毒太冲动,也不必感谢他的牺牲。面对大忠大义时,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换成是她,她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他也懂她,所以不道歉,更不用说些「让你担心」的废话。乱世儿女,身如浮萍,随水流、随风飘,他们无法掌握太多,只能珍惜眼前。
席今朝拉著她,让她更靠近他,她的螓首搁在他的胸膛上,他微低头,便能嗅到她淡雅的发香。
「两个孩子怎么样?」他把握机会,要和她过最平常、最普通的「夫妻生活」。
「我照你写的喂小王爷,可他还是哭,我想,他真是腻上你了。」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呢……扑通、扑通,很规律,却此任何丝竹管弦都动人,她忍不住笑了。「宽儿好几次吵著要见你,卓先生跟他说你要休息,他有点发脾气。」
「他生气也正常,我一直没跟他说他姨娘死了,只道姨娘去远游,我带他去找,他这才跟我们离庄。」他抚模著她的头发。「我是不是太会骗小孩了?」
「我想他们能懂的,你是一心为他们好,所以心甘情愿被你骗。」花想容抬头,在他下巴亲了一下,被那青色的胡渣剌得有些麻痒,低呼了声。
他模模下巴的胡子。「弄疼你了?改明儿个,你帮我刮一刮吧!」
「行吗?我没做过,怕弄伤你。」
「我胡子长得快,每天都可以让你练习一回,你刮个成千上百次后,总能熟悉的。」
蔽这么多次啊?那可要很久很久的时间呢……
「好啊!」她乐意为他刮胡子,刮上三十年、五十年,也不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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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卓不凡避过层层巡逻,穿越秘道,进入了敌军阵营。
太子正在等他。
「殿下——」卓不凡抱拳。「或者,我该称陛下?反正只要皇上一死,你就自动登基了,何必在这里跟个没断奶的孩子计较?」
「哈哈哈——」太子大笑。「孤才想让你做内应,助孤攻破鬼谷,你倒先劝孤退兵?可惜啊!
不是孤不愿,是皇上至今康泰,孤地位不稳,这兵是万万退不得的。」
「殿下掌握了四支军队,还打不进皇宫?」
「你明知故问。」
卓不凡装出一脸惊讶。「原来我家小师妹这样厉害,一人可敌千军?」
太子咬牙。「曹天娇……哼,孤早晚杀了她!」
也就是说,小师妹至今安然。探得自己想要的消息后,卓不凡便不说话了。
可太子却还有很多问题。「孤问你,贤亲王的余孽呢?」
「在谷里。若太子要我将他偷出来,却是不可能,我几个师兄弟轮流照顾他,我无能为力。」
「那你为孤做一件事,破坏鬼谷附近的机关,放孤的军队进去捉人。」
「可以,只要殿下加紧攻击,短则五、六日,长则十日,我必能破解鬼谷周围所有机关。待殿下长驱直入,鬼谷乱成一团,我再乘机偷走孩子,交由殿下处置。」
「好,机关一破,你放烟火,孤立刻进攻。」
卓不凡摇头。「我的意思是,请殿下现在就下令攻击。」
太子变了脸色。「鬼谷的机关如此厉害,你让孤进攻,是想让孤的军队都折损在这里吗?」
「正因为机关厉害,才需要殿下配合。鬼谷历经两百余年的经营,在四周布下的机关可不是一个、两个,是成千上万个,殿下不帮我引开谷内众人的注意力,我如何暗中破坏机关?再说,一些虾兵蟹将而已,殿下还顾惜他们?」
卓不凡的话倒有道理,太子想了想,点点头。「好,孤立刻下令。至于你,卓不凡,十日内你若不能给孤一个好消息,就莫怪孤心狠手辣,你孙氏一脉等著灭亡。」
「草民自当遵命。」卓不凡眸光沉定,躬身一礼,别了太子,重回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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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子兵围鬼谷至今,已整整六日。
初始,仗著机关犀利,鬼谷诸人轻松地挡住了攻击,但随著机关因频繁使用而故障,谷内众人不得不拿起兵器对敌。
三日前,太子的攻势突然变得凶猛,鬼谷的人也开始出现伤亡,迄今,亡者七十八,伤者一百九十六,完好无缺者已不足千人,而太子的兵力是他们的十倍。
表谷的人不得不分三班驻守,每一天战下来,都是几欲死亡的疲惫。
花想容已经疲累得快握不住剑,这才退下来,准备休息。
经过秘道时,不知道谁问了句:「要不要吃饭?」她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拖著脚步往席今朝的房间走去。
好累。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不,他们顶多再撑四天,便会粮尽,到时想打,也没力气打了。
按时日推算,曹天娇让商昨昔去搬的援兵应该到了,为什么没有消息?难道皇宫那场仗失败了?或者皇上不信曹天娇的话,不肯发兵符?还是商昨昔在路上出了意外?
表谷已与外界断绝,消息难通,任她想破头,也琢磨不出一个答案。
「唉!」她叹口气,推开席今朝房门,一条硕长的身影朝她走过来。「他」穿著月白长衫,外罩黑色绸衣,银亮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好像夜间独舞的美人,风姿绝代,却孤高寂寞。
她摇摇微昏的脑袋,笑了。「怎么了?一个人在房里很闷?」
那人停下脚步,俊脸带著微讶望向她。
花想容突然觉得「他」绸衣下的那抹白很刺眼。她没看席今朝穿过黑色以外的服饰,乍见之下,很不适应。
「你——」她揉揉眼。「我还是喜欢你一身玄衣,好风采,好——好好好——」不对啊!眼前人怎么越看越不像席今朝?
她捏捏自己的脸颊,迷糊的神智终于清醒。「呃,卓先生……我走错房间了?不好意思……」
她正想往外走。
「想容。」那是宠溺中带著笑的声音,是真正的席今朝。「你没走错,这是我的房间,二师兄是来为我做检查的。」
她张大嘴。尽避清醒,但实在太累,脑筋总有些转不过来。
「你们好好休息吧!」卓不凡摇头,走了出去。
席今朝虽因催逼精血施毒,伤了根本,但休息数日,又经卓不凡开药调养后,已能行走自如,不过还有些气虚,无法动武。
他走过去,将花想容扶到床上,帮她脱鞋,又拧了布巾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打了一天,你也累了,先睡一下吧!」
花想容打个哈欠,真的累了,又不想放弃与他相处的时刻,就这么睡去。
她拉住他的手,不舍得放。
席今朝轻笑,跟著躺在床边陪她。「这样你可以安心睡了。」
她螓首偎到他怀里,嗅闻几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他抚著她的发,虚弱未褪的脸上有著满满的幸福。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睁开眼楮。「卓先生为你做检查,结果还好吧?你有没有事?」
「没事了,已经可以上战场。」
「怎么可以?!」她坐起来,拉住他的衣襟。「守卫的事我们还撑得住,你千万别勉强自己,我——」未尽的话被他的吻堵在嘴里了。
他温柔地拨开她散乱的发丝。「我不动刀剑,只是下下毒,不碍事的。」
花想容低下头,很不想说,他就是施毒,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他抱著她,将她搂进怀里。「再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太子越攻不进鬼谷,就越心急,派越多的兵马进攻,我现在不帮忙,等太子破了鬼谷,难道我还能幸存?」
她默然了,抱著他,感受到他的体温,不知道这份温暖还能享受多久?但是……她拉紧他的手,却很肯定,生与死已经不能分开他们。
席今朝拍拍她的肩,让她躺下安睡。
她就把他当枕头,紧紧偎著他入眠。
「今朝,我今天才发现,卓先生跟你长得挺像的,尤其是眼楮和眉毛……」迷迷糊糊地,她边说边打哈欠。「但嘴巴和鼻子就不像了……奇怪,我以前都不觉得……你说卓先生会不会脑我居然把你们搞错了?」
「我和二师兄本就有血缘关系,长得有些像,也很正常。」其实,师父临终前将他的身世都告诉他了,说塞外那一脉只剩他一人,再隐瞒也无意义,鼓励他和卓不凡相认,两兄弟也好有个照应。
后来他几次试探卓不凡,卓不凡总遮遮掩掩,说什么师兄弟也是兄弟,真正的手足之情不需要虚繁礼节衬托。他想,卓不凡应该是知道彼此身世的,但碍于「孙」姓太忌讳,所以不想与他相认,他也不好强逼,两人就做师兄弟到现在。
他才说了几句话,耳边便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她终于睡熟了。
他抱著她,闭上眼,自自在庶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温暖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他睁开眼,发现阳光儿窗棂照进来,又是新的一日。
守卫鬼谷第七日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等到援军?不知道他还能再看几回朝阳?而他最惶然的是,他还能拥著她多久?期待中的携手白头真就这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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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粮只剩一天,而援军还没到,顾明日、水无艳、卓不凡、席今朝及花想容坐在厅里,商量未来的出处。
「大家说吧,是困守或突围?我们做个决定。」顾明日是大师兄,所以由他主持。
「突围。」水无艳说,想不到所有人都同意,没有一个人要投降。尚善国里,鬼谷是个不安定的所在,他们不遵律法、自行其是,但面临国难,他们却成了最坚实的一道墙。
「我擅医,不暗搏杀,留下来做军医。大师嫂不会武功,她负责调配人员、物资,至于冲铎陷阵的事就交由大师兄、三师弟和——」卓不凡本来想喊花姑娘的,但看她和席今朝分明是一对恩爱夫妻,便改了口。「三弟妹,你没问题吧?」
花想容扬唇,幸福的笑像隆冬后第一抹降临大地的春意,她回眸望了席今朝一眼。
他会意地伸手,拉住她的。「我们没问题。」
她低下头,不说话,他的意见便是她的。
「那好,大家各去准备,三个时辰后,我会打开谷前秘道,我们杀太子一个措手不及。」顾明日做出最后定论,便与妻子水无艳离开了。
卓不凡跟著站起来,深深地望了席今朝一眼。
「三师弟……就算我说不要太勉强也没用,是不是?我们的性命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中……」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沉沉的落寞。
「我还是相信人定胜天,二师兄,我们未必输。」席今朝笑如轻风。
卓不凡低下头。花想容发现他眼角一点晶莹一闪而逝。
「是啊,我们还是有赢的机会,所以你一定要保重。你……」终究,他还是没忍住喉间那丝哽咽。「若我有个万一,烦你逢年过节,朝著鬼谷北方三炷清香,代兄告祭吾先租在天之灵。」说罢,他摆摆手,走了。
「二师兄,若弟不幸,同样的事也麻烦你了。」因为天威将军就葬在鬼谷北峰。
花想容对著他笑。「有委托师兄弟祭拜对万祖先的吗?」
对别人来说,他的身世或许是秘密,但对她,他从无隐瞒。
席今朝拉著她的手往里走,一边笑道:「我们除了是师兄弟外,还是堂兄弟……」
卓不凡原本没注意席今朝的话,直到快走回自己屋里,才恍然回神。
席今朝……莫非早已得知二人的关系?他飞也似地往回奔。
尽避岁月流逝,两人体内的血缘已相当淡薄,但孙氏一脉乖舛的命运却让后代子孙更加珍惜彼此。
但是……现在兄弟相认又有何意义?他倏地停下脚步。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罢了、罢了。于是,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