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至校门口,他下车向前走一段路,她没立刻将车子开走,头下垂,靠住方向盘,她反省自己是否说错什么,担心下午的校门口,她见不到他。
没想到他竟折回来,敲敲车窗,她抬头,发现车窗外是庄帛宣时,喜不自胜。
按钮降下车窗,没等到他开口,她抢先说话,「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如果我做错事、讲错话,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改,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一连串的话,她说得像个小妻子,弄得他啼笑皆非。她哪有说错做错,不过是他多心联想罢了。
「谁说我生气?下午三点,你要来接我吗?」
「要啊,当然要啊。」
「学校上课真的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反正她有穗勍。
「那你过来,我们先去超市买菜。」
一起去买菜?那不是夫妻或者……情人才会做的吗?她笑得满脸通红,猛点头,急急说道:「我一定回来接你去超市。」
说完,她迅速把车子开走,那表情,像是害怕他反悔似的。看著她的车子,庄帛宣连日的阴霾扫除。她是喜欢他的吧,没有人可以表现得比她更明显了。
***
他念书,她坐在他身边沙发,拿著包包里的小说,安静阅读。她这种人的学习态度是这样的,大考前念一星期,小考前念两天,不考试的日子里,她只读小说和散文。
所以穗勍常批评她,读过的文字很多,但组织起来,有用的很少。
她扬起手上的小说辩白,「谁说没有用,它教我们如何正确看待爱情。」
穗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正确看待爱情?你疯了。」
她鼓起腮帮子回答,「我哪有疯。」
他用悲怜眼光望著她说:「正确的爱情是什么?某种柯尔蒙的增生与分泌,其目的是为了让人类生生不息,而今天的科技蓬勍发展,就算没有爱情,人类也不会断绝生命,因此爱情……算了吧。」
穗勍的口才很好,想辩得过他,靠她的笨脑袋,根本办不到。
所以她生气,气他的歪理,甚至出言诅咒,诅咒哪天他踫到爱情,被那个女生整得活来又死去。
穗勍听见,嗤之以鼻。「不会有那一天。」
她撅起嘴,第二次诅咒,「我诅咒那个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女生,不告而别,让你天天思念,她却在外面逍遥快活一整年。」
讲这些话的时候,纯粹是生气加生气,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嘴巴是取灵山圣水和制而成,竟让她一语成谶。
那是后话,她要强调的是——看小说是一种有用的、有脑袋行为。
「饿不饿?」放下小说,她看看手表,可以订晚餐了。
「有点饿。」
「先喝点番茄汁,好不好?」
她没见过那么爱喝番茄汁的男人,他的冰箱里面永远冰著几罐瓶装番茄汁。
他点头,她连忙进厨房,一面倒番茄汁,一面打电话订晚餐。梅屋的套餐是她的最爱,她没问过他喜不喜欢,不过他连她的厨艺都能再不皱眉情况下吃完,她相信梅屋的套餐一定更合他的意。
她倒好果汁准备进客厅时,发现他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斜靠在墙壁上,手里拿著她的小说正在翻阅。
她走到他身边,抽走小说,把果汁递给他。「书好看吗?」
他喝一口,脸上尽是满足。「还没看几页。」
「里面的男主角已经结婚,却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你看到结局了?」
「没有。我看到元旦新年快到,外遇坐在自己的公寓客厅,远远看著施放烟火的大楼,她安慰自己,做为一个第三者,首要的学习是忘记所有节日。」
「为什么?」
「因为在节日里,男人必须陪著妻子家人度过,她不能抱怨,因为那是某种交换,她偷走某个女人的爱情,就得还给那个女人节日。」
「她何必做这种选择?给得起她完整爱情的男人,天底下不是只有一个。」
「对啊,可她死心眼,认为‘爱和寂寞’以及‘等待和寂寞’当中,她已经选了前者,比起只能选择后者的妻子,更占优势。她还认为有爱的寂寞,是一种心灵上的充实。」
庄帛宣无法认同这个论调。「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我不觉得。那是作者的个人看法,我认为,女主角可以找到别的男人,选择‘爱和专注’,不必非要将就只给得起她‘等待和寂寞’的男人。」
他百分百同意,该放下就得放下,执著于当下,苦自己,无人受益。「以前我曾经读过一句话。」
「哪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要相逢就够吗?不够,人心贪,今天满足于相逢,明天便希望能更进一步,这是人性,谁都躲不了。」
「没错,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是广告商拿来骗人的假话。拥有了,便会希望天长地久,除非哪天腻了厌了,你也会希望那个放弃天长地久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对方。」
「假使你喜欢的男人有了专属女人,你会直接放弃他?」
姜穗青点头,半分不迟疑。
「不管再喜欢都一样?」
她加了力气,再点头。
「说不定你不抢走他,也会有别的女人把他从元配身边抢走。」
「可抢走他的绝对不是我。」
「因为你不愿意选择爱和寂寞?」话到这里,他认为她是个害怕寂寞的女性,直到她下一句推翻他的认定。
「这是原因之一。」
「那原因二呢?」
「如果我的爱情背后,必须附带著别的女人的心酸,这种爱太残忍。我是唯美主义者,我不要爱情里有太多泪水,不管是我的,或者是其他女人的。」
「你可以对别人的心酸视而不见。」就像绮绮对他做的。
姜穗青笑著摇头。「小时候老师教那么多东西,我记住得不多,但有一句话,我不会忘记。」
「哪一句?」
「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你是个好学生。」而且是个高道德标准,肯替他人著想的好孩子。
「每次成绩都低空飞过的才不是好学生。」她又嘲弄自己的脑袋。
「如果我是老师,你会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学生。」
睇望著他,她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他心目中最优秀的女人。
几天后,她又偷偷问穗勍,「你觉得庄帛宣会不会爱上我?」
穗勍给的答案和之前一模一样,这回他甚至用煽情口吻来做加强。
他是这样说的,「天空不会爱上陆地,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万八千里;夏虫不会爱上冬雪,因为季节的交替让它们不可能同时出现;沙漠不会爱上大海,因为它们的交融几率等于零。」
她闷闷嘟嘴,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她觉得自己被严重嘲笑。
穗勍扬起下巴说:「因为你只看罗曼史小说,我不这样讲的话,你无法理解我的正确意思。」
她果然被嘲笑。
然后,她再度加强「姜穗青和庄帛宣不可能」观念;再然后,她认份地扮演他的知心朋友;又然后,她把幻想丢进太平洋,时刻提醒自己,朋友是两人之间最优的距离。
直到那天,他生病。
庄帛宣得了重感冒,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她。
钥匙是她在当肇事者时,硬要来的,之后,不想还也不肯还,她要自由进出他的家门。
她到他家里时,他刚吃完药睡去,身子还有一点发烧。
睡超过四个钟头后,她喊他起床喝稀饭、吃药,看他嘴唇发白,她忧心忡忡,紧锁的眉头,锁住满眼的忧愁,她问:「哪里不舒服吗?」
他捶吹太阳穴,回答:「头痛。」
姜穗青从包包掏出一盒巧克力打开,拿出一颗,递到他眼前,「吃一颗好不好?吃完巧克力就不痛。」
庄帛宣本想回答:我不是生理痛!但想了想,接过巧克力,接受她的好心,他吞下,但巧克力的药效不如她预期的好。
非刻意,但看著他虚弱模样,她就是会掉下眼泪,而且越是用力阻止,泪水越是唱反调。
她用力吸鼻子,说:「还是很痛吗?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吃成药很危险,听说有人会吃出肾脏病。」
她的担忧让他动容,她竟为自己……这么紧张?
小时候,总是为他生病而担忧的母亲不在了;前些日子,会因为他生病、不能陪她出门而发脾气的绮绮也不在了。
他以为自己生病再不会影响任何人,没想到,穗青因他头痛而落泪。
「你为什么哭?」他用手指为她拭去泪水,心底的感动在增加两分。
「我怕你死掉。」她有个很好的国中同学就是发烧啊,医生说只是感冒,开了药,烧退了又烧,两个星期以后变成肺炎,就死翘翘……呜!她不要他死掉。
庄帛宣笑了。「我不会死掉,至少也要吃完你的巧克力以后再死。」
「你不要开玩笑,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小毛病,事实上不是这样。」
「别担心,我确定这是小靶冒。」
「真的吗?」
「你看我,吃完巧克力,头就不痛了。」他说谎,但发现自己的谎言能够逗她安心,心情也跟著轻松起来。
「不痛就好,我就说吧,巧克力很好用。」她的声音仍然哽咽不已。
「你习惯用巧克力来解决疼痛问题?」他问。
「对,不管哪里痛,只要含一颗巧克力,就不会那么痛了。」
「这么好打发?往后不管谁伤了你的心,只要送你一盒巧克力,就能够顺利解决?」他玩笑说道。
姜穗青也玩笑回答,「对啊,我就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女生,想追我吗?放马过来。」
她不过是随口说笑,没有意思要挑衅他——「想追我,放马过来」的意思。
但往往是说著无意,听者有心,就像前几日她送他上学那段对话一样,她的话再度勾起他的心思,庄帛宣直觉回答,「是你说的,我要放马过去喽。」
听见他的话,姜穗青定身,像被哪个武林高手给点了穴。
她双眼直视他,脸上表情说不出话来,她一眨不眨,许久许久以后,才听见他轻声一问:「你不愿意吗?」
「你……是不是发烧……头昏、意识不清醒?」她一句话,卡了好几段。
他摇头,态度郑重。「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会不会你的病好……就后悔了。」
「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你只要告诉我,愿不愿意让我追就好。」
这下子,她不只被定身,而是要瘫痪了。
整整三分钟,姜穗青用力消化庄帛宣给的讯息,终于顺利消化吸收之后,她奋力跳起,大声叫,「我愿意,我愿意,一千个愿意、一百个愿意,请你不要后悔,我很乐意当你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