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朝装的陈名夏缓缓向著宫廷深处的一处院落走去,和他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相比,脚步显得格外的缓慢而沉重。河南今夏水灾,秋后又逢大旱,本应收获的季节全省却颗粒无收。奏请朝廷拨粮赈济灾民的折子发来三天了,代初战的皇帝处理朝政的六大议政王之首的瑞亲王却迟迟不肯下龙牌给户部掉粮,今晨议事时自己再提此事,瑞亲王却以皇上南下用兵,朝廷正值用兵用响之时,不能浪费国家存粮于贱民之腹为借口,彻底拒绝了赈灾的请求。他哪里知道,天下,可于马背上得之,却不可于马背上治之。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无可奈何中,他想到了京城中另一个拥有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利的龙牌的人——唯一的异姓王陈名秋!
陈名秋……反复咀嚼著这名字,他脚步沉重的向秋在宫中的住处行去。虽然以秋愤时激俗的个性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能够请到龙牌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想到河南百姓正翘首企盼著朝廷的救济,想到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内心深处对再见到秋的不安不忍不满都已不再重要了。
通报之后,引路的太监很客气的把他请了进去。行至庭院前,太监道:「王爷在花园里弹琴,奴才们不敢擅入,请中丞大人一人前往吧。」
陈名夏点点头,踏著雨后犹有些潮湿的林间小径,循著那曲熟悉的《雨打芭蕉》,一步步深入著幽静的小庭园。
迸人云: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十年前的秋的琴音饱含著少年的意气风发,闻之令人兴高。如今这只古曲却浸湮著游戏世事的悲凉,听者不禁意伤。岁月,在他们彼此身上都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
石径尽头,出现了一座暗红色的小凉亭,亭间,是数年未曾相见的身影。随著不知不觉中放轻的脚步,那凭栏弹奏的背影愈见清晰了,陈名夏却不由停住了脚步。原以为见到这个救过自己,抚养过自己,又陷害过自己的人心情应是如海浪澎湃般的不平静,可是望见那骤然清瘦了许多的熟悉身影,心底竟如涧间小溪,流过的只有淡淡的感伤。
「爷,陈中丞到了。」侍立一旁的幼惜轻声提醒著秋。扶著她纤细的手臂,秋慢慢转过身来。在那如白玉雕成的俊秀的脸庞上,本是神采飞扬的双眸却空洞无神地游离著。回思著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颂度的那篇《贰臣传》,陈名夏恍然明白了自己在无意间对著无可奈何中挣扎的心灵作了何等残酷的伤害。
「大哥……」十年了,他都不曾这样好好唤他一声大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年轻的面庞。
「你是来要这个的吧。」秋模索著从琴案上拿起了那黄金铸成的龙牌,递向了陈明夏。
无语。
陈名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著,是因这沉甸甸的龙牌,还是为这一声历经人事变幻的多年以后的一句呼唤?
「大哥!」一声撕心裂腹的呼唤,泪水中陈名夏跪在了秋的脚边。可是纵然这泪水可以浸湿干枯的黄河河床,那被呼唤的人都已不再看得见了。
当啷一声,秋将明黄色的龙牌扔在了地上,抓紧幼惜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
即使回眸相望,被泪水洗涤的义弟的脸庞也不会映现在无神的黑眸中。既如此,给他想要的东西,然后,不再相望……
是决然,或是绝情?
那是最后的背影,亦是难忘的背影,镌刻在心的,只有那时的泪……
这是陈名夏最后一次见到秋,从此天涯海角,人各一方。
———————
吱纽——吱纽——
木制的车轴单调的摩擦声在旅途的长夜中格外刺耳,在马车的上下颠簸中,幼惜睡的并不安稳,轻轻睁开眼楮,映入眼帘的倚窗望向荒原的秋,在陈名夏的帮助下,他们离开京城已经月余了,总是保持著这个姿势的秋是否曾有片刻入眠?幼惜不能肯定,可是她知道,黑暗就像严冬的霜冻,正在一点点蚕食著秋仅存的意志。过去的十年中,他像不断变幻著颜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中等待著夏雨带来的一丝清凉,可是眼前的他却坠入了一团名为「黑色」的火焰,积蓄著最后的一点力量,他要燃烧再燃烧,燃尽自己,也燃尽世界。今夜,他们都注定失眠了。
「这段路有点单调,不过过了前面的小山丘,就是江南的绿色了。」
夕阳将落时,车夫曾这样说过。
窗外的景色曾变吗?窗外的景色会变吗?
这样问著自己的秋只能在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中渴求著前方的绿色。向南,再向南,他只想再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轩辕劲,一个用爱作名义夺走他一切的爱人,最后更偷走了他平淡无波的心。
还有八弟陈佟为,一个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他的弟弟……
当年轩辕劲兵破许州城并俘虏了他后,一路势如破竹南下直攻向京都。朝廷立刻调派了在南方镇压农民叛乱的重兵前往北方,在距京城仅200里的镇江摆开阵势与叶赫族大军对决。攻势受阻使得叶赫士气低落,陈名夏在此时提出以退为进的对策,一方面向耀王朝求和,另一方面则煽动和相助南方叛乱军加紧进攻。考虑到南方的局势紧张,为了尽快北兵南调,耀王朝的议和使臣八王爷陈佟为答应了庆国的求和之议,但前提是交还被俘的四王爷陈名秋。而这,却是轩辕劲万死不能答应的条件。谈判僵持了数日后,庆国提出了由公主轩辕萍出嫁八王和亲的替代建议,而陈佟为出人意料的竟接受了提议。议和成功了,他带著新婚的美娇娘回去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留下了在轩辕大汗的行军帐中被迫接受禁脔身份的陈名秋,一个曾经有著高傲的自尊的四王爷……
独在宫中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在内心的煎熬中反复挣扎,多想就这样抛下一切从此远走,可是他办不到。人可以远去,可是他的心还在记挂这种种未了解的孽缘,不得解脱。对守候在身后十年的轩辕劲的爱,对与自己有国恨家仇的轩辕劲的恨。对背叛抛弃自己的八弟的恨,对从前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小小的八弟的爱……
黑暗中的孤独,寂寞,在一点点蚕食著十年来包裹著心的僵硬的外壳,这一次的心痛,让他几近疯狂的无奈,无法自抑。
「客官,有个书生想搭您的车南行,您看这出门在外,又是荒山野岭的,他一个文弱书生独行,您是不是行个方便?」马夫停下了车,隔著车帐小声问道。
幼惜看看毫无反应的秋,不知所措的咬咬樱唇,终于下定决心道:「那就请那位公子上来吧。」话音落下,一个手提大药箱的年轻书生笨手笨脚的爬上车来,口里不断道谢道:「多谢这位小姐,还有这位……公子吧,在下在路上丢了钱袋,雇不起车马代步,正为难如何扛著这药箱前行呢。」
「我不是什么小姐,这位才是我家主子。」幼惜指指秋,喃喃道。
「噢,那也没关系,其实刚刚姑娘开口邀我上车前,我还在想,要是你们不肯载我,至少我也要厚著脸皮求你们载上我这个药箱,我就跟在后面跑好了。正所谓,药在人在,药亡人亡。」书生打开药箱,献宝似的指著满药箱的药材道,「公子请看,我这药箱里可是药材齐备,应有尽有,您看,这是……」
「我家公子看不见。」幼惜看看脸色越发阴沉的秋,连忙打断了喋喋不休的书生,「还没请教公子名姓,也好有个称呼。」
「噢,是是,在下姓李名渭表字璟和,河南人氏,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跟著在下的兄长过活。」
「谁来盘问你的家世了?」幼惜笑道,「我家主子姓陈,奴家姓宋,敢问李公子要往哪里去啊?」
「在下是军医,应招前往南方平叛大军中效力的,两位是要去……」
「和你一样。」陈名秋从牙缝中蹦出冰冷冷的几个字。
余下的几天路程中,陈名秋依然极少开口,幼惜像是避嫌似的总是不著痕迹的躲避著李渭的攀谈,只是在车子的角落里一边安静的作著针线活,一边偷偷打量著秋。倒是李渭便是无人答理也总是一个人说个不停。
「陈公子,你这眼楮遇上了我,保证给你治好,只要再扎上几针就没问题了。看,一针,两针,三针,好了,现在你能看见我了吗?什么,还不行啊,看来比我想的还要麻烦,那就再扎几天吧,好在路途还长。」
「宋姑娘,多谢你倒水给我喝。哎呦,我不是故意没接好的,实在是刚刚马车颠的厉害,洒了你一身水,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啊。」
「陈公子……」
「宋姑娘……」
没什么默契的一行人在一周后终于到达了轩辕劲的军营。
江南的月色没有北方的肃杀清冷,暖暖的月光映照著四季常在的绿色,那一个秋天的夜晚,陈名秋来到了叶赫军驻在山脚下的军营。
未进军营,轩辕劲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营帐前,洪亮的笑声中一把将在幼惜搀扶下模索著下车的秋抱了下来:「你算到了,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改变主意不来找我了呢。」
「听你的话,好象早就知道我出发往这里来的消息了?」推开轩辕劲的怀抱,陈名秋漠然继续说道,「所以派了这个李渭来监视我。」
幼惜闻言不由一惊,恨恨的瞪了垂手侍立一旁的李渭一眼。
「哎,你别生气,我见了陈名夏的快报,才知道你眼楮看不见了,又只带了个侍女孤身上路,如今世道不太平,我很担心你啊,可派的人多了又怕你不高兴。这个李渭医术很好的,武功也过得去,我才派了他去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轩辕劲再次高兴的紧紧抱住了秋,而陈名秋也一反常态的没有再挣扎,只是淡淡的道:「世道不太平,是皇帝的失职吧。」
「你又在讥讽我了。」轩辕劲傻笑两声,丝毫没有不豫,「我叫人给你布置好了行帐,行军在外,恐怕有点简陋,你……」
「不必了,我就住你的中军行帐。」
「好,好。」意外的回答让轩辕劲裂开笑不拢的双唇,急忙抱起他向自己的军帐走去。看著行帐的门关上,众人识趣的散开了,只剩下幼惜久久的呆立在这扇紧闭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