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颇为满意地将外袍披在少年身上,「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她的眼底流露出难得温柔的笑意,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觉得头皮一痛——梦游中的少年竟捉住了她的头发!
「毕太医在寻什么?」
「奇怪,我的衣裳呢?」
有男人的交谈声远远传来。少女神色一紧,同时指尖飞速一点少年腕上的麻穴,巧巧地夺回了自己的头发,「哼。」她留下一声赌气的轻哼,并在瞬间消失了身影。
微风又起,白宫雀花馥馥送香,靛青色的龙胆草蓬蓬挤挤跳跃著最热烈的舞步,或许它们早已忘却了,这一身的青衣本是最伤怀的惦念。花架下的少年依旧在酣睡,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已在不经意间错过了一段最美丽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六,孤身于皇宫深苑,太子之位多人垂涎却无人垂怜,郁郁寡欢。
那一年,她十三,娘亲去世,悲极心死,便固执地想要抛却凡尘情念,羽化而登仙。
那一年,他在醉梦时守住了最无瑕的温暖,却不知给的人其实是她;那一年,她本专心于绝尘修炼,却被一个声音唤回了凡尘,竟也同样忘得彻底,那个人便是他……
「太后,太后……」
鸾合殿内,司歆忧急的声音透过纱帐传来,惊了鸾姬太后错综迷离的梦魇。吃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了鱼肚白,棂上清露贫如洗。
「我方才……」脂砚疲倦地从床上坐起,「我方才竟梦见……」想要说什么却又吃痛地按住额心,仿佛是有什么名叫「忘忧」的蛊正在啮噬著她的神经,将原本快要鲜明的东西重新麻醉成苍冷的水墨留白。
司歆松了口气,拿来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太后梦见什么了?」
脂砚怔忡地望著自己身上的外衣出神,好半晌,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忘了。」那许许多多一瞬即逝的画面,是用浓彩渲染出的颜色——究竟是那场红妆盛华的喜宴,那个提灯憨笑的宫女,还是那个醉地而卧的少年?她竟,统统忘得彻底了啊……
思绪绕了千千结,胸口也无端地闷得慌,像是某种本不该有的欲念被关押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出来。脂砚起身下床,「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
是时,宫苑偏里,还是从前那温泉密林之处,一抹孤影翩翩然而独立。月色已偷了全醉隐入了山麓深处,晨曦犹在半醒半梦之中,身后泉石的影子便出落得大而空茫。负手而立的男子衣色极淡,更仿佛他整个人都是淡到极致的,任何赘余的声响都惊扰不及他。
「嗯哼。朕猜,萧先生应是在感怀故人吧?」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略显突兀地介入了这道风景,是皇帝一贯轻漫的语调,三分恣意,却有七分慵懒。
萧烛卿闻言转身,正要叩首施礼,却被对方挥袖免去,「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那些礼数就免了吧。」夙婴笑得颇为放纵,而后一揽衣摆,就这么闲意地坐上了身旁那块青石——纵然身貌不似从前,他贪懒纵欢的性子却依旧未变。
萧烛卿便站在原地,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皇帝如莲华般绝美的侧脸。便见他单手后撑,像是专心赏月般地微仰著颈,衣襟半敞露出细致的锁骨,更衬得他的颈部的线条极美——尽散的长发也由颈项滑至身后蜷伏,全然不成仪态竟还撩人到了极致。
仿佛是看得太过专注,不妨那修长的眉目斜斜投来一瞥,调笑道:「怎么,如今是连萧先生也不习惯朕这副容貌了?」那语气竟是暧昧得很,「唉,朕好生伤心呢。」
「微臣不敢。」萧烛卿微微颔首,倒也答得不慌不乱。心下却未置否辞,毕竟教了他两年的书,看惯了他原先那副玲珑的少年容貌,也听惯了他用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说著轻佻的话,便可以置若罔闻。而如今他换了另一张脸却还要说著同样动人的话,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便如同脂砚,七年的相处,亦是朝夕相对的守候了罢,难道她真能做到始末如一?
「哦?」夙婴不以为然地扬起眉,「若朕没猜错,萧先生应是第二个——发现朕其实是在装昏庸的人吧?」而第一个,便是七弟玄迟——所以这十几年来他处心积虑,甚至是与毕则礼共布了一个「由男易女,不成皇道」的局来逼自己退位。而他如今身在何处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确信了一点——七年前死在父皇面前的人并不是他,他还活著。
萧烛卿莞尔一笑道:「微臣只是疑惑,当时陛下为何想来试微臣的武功。」
「哈……」夙婴忍不住大笑出声,眸中流光溢彩,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你可知道,朕当时还真想拜你为师,从你那学些武功过来的?」他以手作枕往后仰躺下来,语气喃喃,似还有著许多年前便落淀下的颓然,「朕若会些武功,或许与她的较劲会更有趣些吧……」
萧烛卿眉头一皱,心下已是了然,「陛下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不道破?」
「你希望朕道破?」夙婴挑眉反问。
萧烛卿没有答话,手指却已不自觉地蜷紧。明明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置身事外,怎知听到这样的话后还是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心直冒冷汗。是呵,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哼。萧先生也知道欺君之罪,株连九族?」夙婴讽刺地轻哼一声,气恼的不是他们的联手欺骗,却是被心上的人儿再三忽视的不甘——连萧烛卿都看得出来他的伪装,也曾问出那句「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是那样善意的,温暖的话。偏她却没有!从来都没有!
想这个自负的姑娘许多时候真是恼人得要命呐!或许哪一天自己站在她面前说,「脂砚你还是招了吧,朕早已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恐怕她也只会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假的吧。我的易容术岂会出错?我的演戏功夫更是无懈可击呢」。真是越想越窝心!
「她,确实有些自负……」萧烛卿垂了眼帘道。
听他这样说,夙婴反而笑了起来。笑容敛了恣纵的媚意便落得很淡静,一如他眼底那份来不及说出口的柔情,「脂砚,是很善良,也很恋家的吧……或许她并不怕死——但她有家人,是她最珍视的人啊——她无时不刻都记著那份恩,即便委屈自己也要去回报,又怎会舍得让他们被自己牵连?」
他的语气很平静,这样轻柔地说著这样贴心的话,里面是满满的心疼之意,「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朕怎么可以让她以后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下去?」他摇头,似乎只要想起了那一幕都会觉得惶恐难安,「所以朕一辈子都不会说破。即便她不愿入宫为后,即便——」他往萧烛卿看去一眼,「她选择你。」
萧烛卿的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后,竟轻轻笑出声来,「陛下可知,七年前,她随父来采池居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却将话题岔到了不著边际的地方。
而不等对方询问,便又接著道:「她问我:‘我何时才会成仙?何时才能超脱凡尘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顿了顿,略微加重语气,「并不是……玩笑话。」
夙婴微微皱起眉,语气里不免有些挫败:「她就那么想成仙?」当个拥有七情六欲,可以尽享欢爱的凡人不好么?如他自己——便是最贪恋红尘,最眷恋情爱的大俗人呵!
「其实——」萧烛卿敛眸微叹,声音轻浅到像只说给自己听的,「正是因为永远都超脱不了,才会说著那样荒唐的,自欺欺人的话来麻痹自己吧……」与他自己如出一辙呵!他在采池居休养生息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超脱不出一个「情」字……
闻言,夙婴低眉沉默下来,微凝的眼神分明是在思考著许多从前未曾涉及的问题。渐渐地,有一种会心的,也曼妙的笑意从他眼底流溢而出,像繁花满枝桠的古藤树,起起落落间开尽春夏的旖旎。是啊,他怎么忘了——脂砚其实,也是个超脱不了的凡人吧?所以她会喜,会怒,会急,会悲。甚至会,因此而走火入魔……
他眯起眼楮望天,眸光却因思索得太深入而逐渐变得幽冷。既然都是凡人——脂砚,又会选择谁?
「朕会问她。」忽然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般站起来,轻吐一口气,皇帝眼里的笑意竟是出奇的澄明,「放心,朕只问她一次。她若不肯,朕绝不会强求。」
是的,他是皇帝,或许可以强求一切。但对于心爱的女子——他不愿,更不舍得。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亮堂了起来,温泉水巧骗了流光投在对面的青石上影影绰绰,倏忽又隐去了光华。草木间的雾气皆被日色蒸融了去,隐约可以看清地上铺著的是五彩的奇石,石缝里开著的兰草也统统被染成了色彩斑斓。
如同某种坚定著的信念,也终于绽放开最荼靡盛烈的花。今夏,花事犹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