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的少男猎物 第一章

纷纷乱乱的脚步踩碎落地的枫叶,其声响轻重不一,告知至少有两人在山中奔跑。

「相……相公……我、我跑不动了……」其中一名女子脚步渐见迟缓,一个不小心,绊到盘踞地面的树根,疲软倒地。

「娘子!」手抱孩童领在前头跑的男子听见身后倒地的声响,转身跑回头,蹲在妻子身边。

「你没事吧?」

「我……不要管我了……快走,快走……」

「绝不!」男子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望了望,凝神细听,数里外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声声犹似催命铃。

他拉起挚爱的发妻。「曾说过的,今生不离不弃。」

「我懂,可是——」看了看丈夫怀里一脸懵懂的爱儿,她神情凄楚。「你得为仲云想想,他必须活著,他还小不能……」

「要活就一起活。」和妻子一同看著儿子,男子神色坚决。「要死,就一起死吧!」

「不!你怎能如此狠心?仲云还小,况且他本不该因我们而受累啊!」

「但留他一人在世如何能活?」他何尝愿意让自己唯一的血脉就此断绝,但他又能如何?「我何尝愿意,但留他一人在世,这荒山野岭岂能保住他性命?」

「我、我不累了。」如果因为她而让相公有此念头,那么即使跑到心脉断裂她还是要跑,不愿啊!不愿让孩子受他们这对父母连累。「我们走。」

「嗯。」他点了点头回应,拉起妻子再度奔向更深幽的山林。

然而人如何奔得过马匹?踉踉跄跄的脚步最后还是被四匹高大壮硕的骏马阻断去路,围在中央。

「我说过,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为首的男子深沉的声音冷冷地对著气喘吁吁的女子说著。

将妻子护在身后,方杰挡住对方冰冷得让妻子害怕的眼神。「要杀就杀,用不著多说!」

「杀,当然要杀。」男子斜扯开一笑。「但该杀的只有你,和你手上的孽种。」

「不要!」女子疾呼。「不准伤他们!」

「只要你跟我走,我就放过他们。」依然美丽呵!即便已为人妇,仍然和初见时那样令他心折。

「我——」

「别信他。」处心积虑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怎可能这么容易放过他?更何况——「他要你跟他走的用意为何,你我都明白。」

「你不跟我走?」拉动缰绳,为首的马哼出热气,和主人一同逼迫眼前的夫妻。

凝视丈夫良久,蓄起勇气再面对可怕的人,她坚决摇头吐出两字:「绝不。」

「来人,杀。」男子淡淡下令后,策马背对两人离去。

一场激战于焉展开,方杰一边迎战,一边护住手抱爱儿的妻,两厢无法同时顾及,一柄利刃防不胜防地闪出冷光刺进他右臂。

「相公!」

「快走!」方杰咬牙忍痛,趁著攻击者的攻势杀开一条生路。

「不!你说过我——」

「将仲云抚养成人。」方杰沾血的手拉过妻子耳语:「活下来,将他养育成人。」

「相——」

内力一使,他将妻子送向不知名的远处,只祈求上苍能开眼,护住他一生挚爱的两人,就算拿他的命来抵都可以。

银光一闪,妻儿带笑的脸在眼前晃过一片光芒,而后是永恒的黑暗。

***********

细雨纷纷飘落,点在或黄或红的枫叶,点在各具奇形异状的石块,也点在雨中赏景的黑袍男子身上。

栖霞山的雨季来了吗?他摊手迎住落在掌上的水珠。

又是一年了吗?屈指握住手中水珠,水液随著掌纹滑落地,面无表情的神色淡淡抹上无趣无味的落寞。

一年四季对于他如同一天晨昏般无意义,深居简出的生活让他的生命如同一滩不动的死水,终日徒然在山间来回游走,晨观朝阳夜赏月——规律得一如四季更迭,平淡且无趣。

「爷。」轻细的女声自黑袍男子身后响起。「大家都在等您了。」

「聚齐了?」黑袍男子声音的低沉,宛如深幽洞穴内阵阵强风呼啸而过的回音般,自有一股诡谲与威严。

「是的。」

「般若。」

「是,爷有何吩咐?」

「你认为长生不老是人间乐事吗?」男子突然出此一问。

般若怔傻住,定了定神,她说:「泰半世人追求的正是此物,当年秦始皇不也派人求取长生不老药。所以,般若认为长生不老确实是件人生乐事。」能长生不死,笑看历代更迭,毋需受生老病死的轮回,这是多么美妙的事。

「是吗?」男子远望的视线终于调回,转身面对坚持主仆相称的般若,异于常人的银灰色双瞳淡淡注视她一眼。「你这么想?」

「是,般若是这么想的。」

「是吗?」男子垂下眼,低低叹了口气。

「爷?」近来爷常无缘无故叹气,实在教人担心。「您有心事?」

他摇头。「只是在想何时我的性命方休。」

「爷!」

「般若。」男子出声止住她的紧张,续道:「长生不老不见得是件好事,凡人历经生老病死,因此性命足以显得珍贵。我们不知由何而生,不知何谓死,没有年老病痛折磨,却也因此而不知生命的价值。对你我而言,一日、一年、十年同样短暂也同样漫长,何也?只因时间对我们没有任何意义,徒然存于世间却不知有什么东西是珍贵的、是值得我们全心全意去呵护的。」

「您是咱们族人的爷,带领族人、守护族人,族人们也全心全意地听候爷的差遣。这还不够吗?」她不懂,爷是他们这族里地位最高的人,每个人都怕都敬也都爱,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爷太贪心了。」

唷?激起般若的性子吗?男子扯开薄唇微笑。「般若说得对,是我贪心。」

啊!她怎么顶撞起爷来了?「般若并非有意。」

「不,或许你说得对。」是他太贪心,拥有千年甚或万年长生不老的生命却还想找寻比这更珍贵的东西,的确是他江岩太贪心。「回去通知他们,就说我随后便到。」还想在这待一会儿,不愿太早回去面对一群敬他、怕他,又凡事倚赖他的族人。

他们这一族不该算是凡人吧?江岩默然在心里想。

以百年、千年修为以达狐化人形的境界——他们算是人吗?

或者只能称为妖,就像凡人所说的一样。

他们只是妖狐一族。

「妖狐吗……」望著般若回去传达命令的背影,江岩将这两字喃念在唇边。

您是咱们族人的爷,带领族人、守护族人,族人们也全心全意地听候爷的差遣……

般若的话重回到脑海,让他苦笑不已。

他是首领又如何?握起不曾扎成发束而惯于任其飘扬的长发,银瞳苦涩地望著同样银灰的发色。这样的容貌才是他之所以成为首领的原因啊!

所有族人无一不是黑发黑瞳,形态与凡人无异;只有他银发银瞳,只因他是千年幻化成形的银狐,而非一般山中修炼成精的狐狸,不能化成凡人的形体。

他成为一族的首领,只因为千年的道行、高深的修为与异于族人的外形,他成了栖霞山唯一的犯人,无法离开,只能死守。

一年、两年……长达千年,纵使栖霞山再美、再好,一座美丽的牢笼要来何用?

「救……救救……救命……」微弱的呼救声止住他已算得上缓慢的脚步,引领他四处查看。

循著呼救声而行,不一会儿,他找到声音的源起处。一只手拉住他长袍一角,生怕他转头就走似的,苦苦哀求的容颜狼狈染血,掩去原本的花容月貌,伤势之重,即便是肉眼也能辨知她回天乏术,只留一口气在——为了唯一的孩子。

「求……您,这、这位大爷……救救我儿……救仲云……救他……」

江岩垂下的眼扫视四周,终于在不远处寻到趴卧于草丛上的孩童,再看向迎面的峭壁。

八成是一时大意跌下山谷,他猜想,信手一挥,只见草丛上的孩童身体凌空升起,飞落他弯起的双臂。

探了探鼻息,还有救!但这名妇人就——再度垂眼,衣角上的手固执抓握不放,然气息全无。

他弯挪了挪怀中孩童好空出手为她合眼,扳开衣角上的手转身离去。

「唔……」怀中孩童逸出痛苦的申吟声。「娘……痛痛……娘……」

「不痛了。」

江岩轻拂去孩童脸上的灰尘,步伐刻意减缓,以免山路颠簸踫疼了他。「乖乖休息,以后你就只剩一个人了,仲云。」方才听见那妇人口吐「仲云」二字,想必是他名字没错。

「唔……嗯……」孩童习惯抓握东西的小手握住江岩垂落的银发,全心倚赖地收在胸前,渐渐沉入梦乡。

江岩见状,唇角扬起一笑,重拾已淡忘的神情,笑意直达眼底;然也带著同情啊,同情这样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孤儿。

***********

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活像个偷儿似的,伶俐地穿梭在遍布枫红的山林小径,灵活的大眼又圆又亮,满满的净是兴致勃勃和好奇。

「吱、吱吱吱、吱——」顺著圆亮大眼望去,一只雪白如成年男子掌心大小的猴子正坐在树上剥果子,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苞踪这白猴的正是这圆亮大眼的小人儿。

好可爱,嘻嘻。盯著坐在树梢啃果子的白猴,小表头机灵地东瞧西望,寻找可以攀附的树枝,敏捷地攀上爬附,一边还注意有没有惊动小白猴。

「吱。」小白猴停住啃果子的动作转头,一样圆亮的黑眼珠落在朝自己愈来愈近的怪东西。

「吱,吱吱。」

「吱吱。」小表干脆也学它的叫声吱吱不停,一人一猴索性就这么对起话来。

「吱、吱吱——嘻、嘻。」好好玩!不一会儿,他已经能顺利接近白猴且坐在同一树枝上头,只隔些许距离。

「吱吱吱、吱吱。」

「咭咭咭……」小白猴一蹦一跳,跳进男孩怀里磨蹭,完全不怕生似地仿佛将他视为同类。

「哈哈哈……哈哈……」小男孩兴奋的笑语传遍山林,咭咭的笑声单纯清脆得有如风铃,任人听了都忍不住苞著会心一笑。「你好可爱!」「吱吱。」似通人性的白猴叫声更响,仿佛在回话似的更加磨蹭抱搂它的男孩。「吱。」

「帮你取蚌名字好不?」男孩煞有其事地抱起白猴与自己平视,侧著小脑袋瓜子想了好久。

「就叫白银怎么样?」

「吱吱吱。」白猴聪慧地猛点头,挣开男孩怀抱,小而灵敏的身子直攀在男孩身上,呵得他奇痒难止,大笑连连。

「哈哈……哈哈哈……别……别呵我痒啊……哈哈……」

「吱吱!」

「仲云。」

啊!是师父的声音。男孩止住笑声,心里大叫不妙。

「吱——」白猴似有所感,立刻挣开男孩怀抱,遁入林间。

「啊!白、白银。白银!」

「仲云。」循声前来的江岩在地上看不见仲云的踪影,浓眉遂微微皱起。「仲云!」

「师父,仲云在这儿呢,在树上!」仲云两只赤果的脚丫在半空中直晃,小脸扬起天真烂漫的笑。

「你在树上做什么?」

江岩走到树下,抬头往上望,银眸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坐在树上的仲云,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这样掉下来。

「我看见一只白猴,师父!那只小白猴好像听得懂我话似的,好可爱、好有趣,好好玩哦!」

愈说声音愈小,全教师父皱起的银灰色眉毛还有抿起的唇给收了去;任凭白猴再好玩,此刻惹恼师父可就不好玩了。「师父……仲云知道错了。」

「下来。」江岩静默了一会儿,才吐出短短两字。

「哦,好,仲云马上下去。呃……」才收回一只脚,可爱的小脸立刻刷白,连站起来都没力气。

什么时候爬这么高了?

「仲云?」久等不见他下来的江岩唤了声。

「师父……」微颤的语气透露出害怕。

「还不下来?」

江岩语气间动了微怒,更教年纪小小的仲云紧张。因为他是瞒著师父偷偷溜出来的,现下又……

「师父……仲云……下不去……」

江岩没有生气,或者该说他早料到这徒儿会下不来。

曲起双臂,他道:「跳下来。」

「是,师父。」仲云不疑有他,连犹豫都没有,闭著眼直往下跳。

「可以张开眼了。」这小表怕高还这么不注意,偏往高处爬。

听见师父说可以张开眼,仲云依言睁开。熟悉的银色头发、银色眼楮以及熟悉的胸膛。「啊!谢谢师父。」

「追白猴追得忘了自己怕高吗?」

仲云吐吐小舌,嘿嘿直笑。「还是师父了解仲云。」小手攀上师父的颈,早习惯被师父抱在怀里的感觉,好温暖、好舒服。

「别以为像个小孩儿撒娇,我就会原谅你。」

「仲云没这么想。」他才不会这么没担当呢!「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推托。」

江岩挑眉。「那你这样又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盘著他的手盘得死紧,不是撒娇又是什么,而且还挑这当头。

「仲云喜欢师父抱著仲云,很舒服、很舒服喔。」说著,他索性把脸贴上江岩胸口,听著熟悉的心跳声。「师父的身体好温暖。」

江岩闻言,再强硬的表情也被他的童言童语柔化个彻底,沉沉闷出一笑。

「师父?」

「就这样抱你回去可好?」

啊!师父不生气了。看见师父的笑,仲云寻到这答案;而且,师父还愿意抱他回去哩!

「嗯!仲云最喜欢师父、最喜欢最喜欢了!」他好喜欢师父。喜欢师父的怀抱、师父的银色眼楮、师父的银色头发。师父的一切一切,他都好喜欢。

「我知道。」江岩含笑道,刚强冷硬的轮廓因此柔和不少。在他面前怎样都板不起脸来,真是栽在这孩子身上了。

灿红的火星点点四散,恍似揉碎的火红枫叶飞荡在空中回旋;可枫叶不会灼人,这火星炽热如烧红的铁,一点点、一滴滴,落在身上,好疼!好疼!

好痛!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躲过这痛,不知道该怎么逃,只能蜷曲在原地,任点点火苗烧灼自己。

然后——坠落!

「啊!」好可怕!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紧抓身上唯一的床被缩到角落,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怕。

可是满室的黑暗不但帮不上忙,还让他更害怕。

「不怕,仲云是男孩子,不可以怕……不可以……呜……」师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真的好怕,这里好黑。

咿——呀,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声音成了另一个骇人的恶魔,紧接而来的烛光是鬼魅的幻影。

表要来捉他了!

「啊——」小手捂住耳朵,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还有声音尖叫。

「仲云!」江岩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自有一份安定人心的作用。

「啊……」是师父?熟悉的声音止住仲云害怕心慌的尖呼,可泪已是狼狈地爬了满脸。「师……师父?」

江岩凭著烛光循声在房里最角落处找到他,一张吓坏的苍白小脸教人看了不忍。

「师、师父……呜……」他好怕,怕自己会被烧死、会摔死,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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