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个山头,就是随青源。
这一个月来,我不停赶路,希望能早日找出时光错差的盲点,回到属于我的时代。
一路烟尘,风沙中一直有个思绪困惑著我。
那个少年将领何以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何会那样说?他真的认得我?
这些困惑,自然不会有答案。
我只担心老奶奶和更达,不知他们可否平安?
还有徐少康。我该如何才能救出他?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走向路旁一处茶棚,想稍事休息再继续赶路。棚内突然有人指著前方山头怪叫起来:「你们大伙瞧,山头出现妖怪了!」
我顺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顶雾上映著一帧巨大的人影,上方一圈彩虹光轮。
啊!是「峨嵋光」——我看得出神。大自然蕴含著无数的神奇奥秘,我也是因为这种奥秘,才被卷入这个时光来的!
「姑娘,里面坐吧!」棚主过来招呼我。
我捡个角落坐下,随便要了一壶茶。
方才怪叫山里出现妖怪的人,此时正和同桌的伙伴热烈的竞说自身光怪陆离的遭遇,谈话中不时传出「妖人」、「妖女」等字眼。
听见这敏感的话题,我下意识把头低下,静静喝著茶。这时路头传来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两匹快骑疾驰而来。
为首的正是那名少年将领。他下马进棚,寒目朝棚内一扫,众人全都噤声,纷纷低下头去。我把头垂得更低,深怕被认出来。
他们挑了临路的桌位,面对著这个方向,我悄悄挪移身子,斜身朝向里头。
方才棚内众人高谈阔论、口沫纷飞的情况不再,全都低著头,默默地吃喝。那两个人是气氛沉重的肇因,大家似乎鄱在默默地等,等候他们休息够了离开。
我也在等。不敢大力呼吸,静静地啜茶吐气,粗糙的茶碗悄悄遮去了大半的脸。
「店家!」少年将领的随从在喊。
「大爷,有什么吩咐?」棚主恭敬地趋过去。那两人虽都作寻常的武士打扮,但英气暴露,一望即知来历不凡。这一棚子的人,即使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也可推想而知他们不凡的身分,是以全都屏气凝神,不敢稍有放肆。
「我们家公子想请问,这两三日内,可有一老妇带著一七八岁左右的小儿,以及一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女,打这儿经过?」
「这……没有。」棚主想想摇头说道。「在小的茶棚歇脚的,大都是来往这一带做生意买卖的爷们和上山砍柴的樵夫,大爷说的那几人,小的倒没见过。不过……」
听到那句转折的语气,我就有预感,事情要糟了。连忙丢下茶水钱,悄悄从边上绕个弯离开棚子。出了棚后,犹听见棚主在说:「……倒有位姑娘像大爷形容的那样,不过她是自个儿一个人……」
「那位姑娘走了多久?」少年将领失去沉稳抢问。
「不!她才刚到不久,就坐在角落边上……」
余下的,我就听不见了。我拔足狂奔,还跑边回头察看,但见那少年将领正自位中缓缓起身望向此头,脸上又出现那种近似狂喜的神釆。
我无暇臆测太多。又回头时,那名少年将领已纵马追来。
被捉到就完了!我才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人当成妖女五花大绑关在笼子里。不!我不要——「杨舞姊姊,等等——是我啊!龙太!你不记得了吗?」那名少年将领出声叫喊。
龙太?我蓦地一怔,一种莫名其妙、说不出名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这样一怔忡,那名自称龙太的少年将领已这上来。
「杨舞姊姊——」他跳下马,疾步到我身左,双手扳住我的肩膀,用力、全心——几乎是凝视痴望——看著我。
「果然是你!」他狂叫起来。「真的是你!杨舞姊姊!七年了!你果然又回来了!你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仍和七年前我在波碧湖畔见到你时一样——太好了!杨舞姊姊,你果然没死,真的回来了!」
我听呆了。
他说他见过我,七年以前……那么,我曾经出现在这个时空过?
不!不可能的——
「杨舞姊姊,当年我听严奇哥说你为宗将王爷殉情自杀时难过了好久。但我深信你是天女下凡,是不死之身,一定会再重生出现在我们眼前。严奇哥也如此认为,所以将你和王爷沉入波碧湖中,等著你重生回来。等了七年,你果真回来了!不但如此,你的容颜依然纯清如七年前——杨舞姊姊,你果真是银舞公主下凡!」
银舞公主?
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及这个名字。更达奶奶提及时,毫无道理的崇拜和敬畏,充满对未知神秘的俯首认属。而这个少年将领在提及这个名字时,眼神更是爱敬分明。
「你是谁?」我对这个人完全陌生,记忆中没有如此的身影。
「我是龙太啊!你忘了吗?七年前我才十二岁,和嫣红姊在波碧湖畔发现了你——」
嫣红?我又是一怔,奇怪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少年将领神情变得很颓丧。
我露出爱莫能助的强笑。不管他把我错当谁,至少不是要拿我当「妖女」捉拿,当下宽心地说:「这位大爷——」
「龙太!叫我龙太!你一向叫我龙太的,难道连这个你也忘了?」
「好吧!龙大爷——」
「我不是什么龙大爷!」他再次打断我的话,神色黯然。「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我本姓谢,特蒙严奇哥——上王赐姓严,所以从皇姓,名龙太;上王封我为卫士将,与卫兵将统领十六卫,兼领禁军。杨舞姊姊,我是龙太啊,我等你七年,为何你却什么都忘了?」
「大人,我想您许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如果你不是杨舞姊姊,何以面貌会与她如此神似?连举止、神态、语气都与她仿佛?」
「这世间无奇不有,姓名相同且相貌神似之人本来就不在少数。大人,这道理您应该明白。」
「不!不!」少年将领执意不肯承认看错人。「你就是杨舞姊姊,决计不会错的!」
「大人,倘若真如大人所言,过了七年的时间,我如何能仍若七年前的模样,而无丝毫改变?」
「这……」少年将领迟疑。
虽然整件事离奇又神秘,虽然连时空变异的不可思议都已发生,我仍然认为我只是个误入者,不会是这名少年将领所说的「杨舞」。虽然我心里有种模糊的预感与似曾相识,虽然有某种记忆一直要闯上我心田,我仍然不愿去承认。现在我只想快快找到徐少康,回到属于我们的时代,然后忘掉这一切。
也就是,我不想,不想卷涉入这时代的经纬。
至于原先我一意想追寻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大人,若无他事,我可否离开?」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辞。
「你打算上那?杨舞姊姊——」他还是不死心,固执的以为。
那感觉很奇特,一个和你年龄相仿,英气逼人、神釆炫目夺人的年轻少年,口口声声叫你「姊姊」——我不觉露出笑,摇头说道:「你别再叫我姊姊了!靶觉好奇怪!」这一刹间,我忘记了我此刻的立场和处境。
「就是这个神态……」严龙太寒眸如星,闪著激动。「七年前在严府后花园里,我问你是不是真是骑著银龙下凡的银舞公主,你就是用这种神态笑著说我傻——杨舞姊姊,你果然是杨舞姊姊!」
我心中隐隐有些印象窜上来,一团糟的思绪里露出了点逻辑的回路——假设我真的在这个时空出现过,那个「杨舞」果真是我,那么,抵触天地秩序的那场时空变异是否就和我平空消失的时间与记忆的错差相吻合?
但是,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时间上有落差……不!「变异的发生」与「时间前后」没有绝对的必然性。理论上存在的「封闭时间特征弯曲」的时空弯曲使人可以回到过去,而且可以有不同的时空历程——如果我真的在这个时空出现过,如果那段平空消失的时间与记忆是卷入这个古代的陷落——重新又被卷入这遥远的洪荒的我,回现世的那一个半月,七星期的日子,在这个古代却错成了七年的落差。
想到此,我的心动摇了,脑中满是各种破碎的印象在奔窜——楼阁、潋滟的湖光、宫殿、月蚀、戴金冠的男子……啊——我拼命摇头,冷汗直流。
「杨舞姊姊……」
「不!我不是!我是杨舞,不是你的杨舞姊姊!」我大叫。
「罢了,那你说你是那里人氏?」严龙太冷静下来问。
「我——」我迟疑一会,想起更达和老奶奶,遂答道:「我世居绿石村,那是北境一个小村庄,距定远城约莫三十里。」
「绿石村?」严龙太和他的随从交换一个眼神。「是了,我曾在定远城里匆匆遇你一面。那个老婆婆和小男孩是你什么人?」
「是——亲戚。」
「亲戚?什么样的亲戚?」
「……」我无法回答。
严龙太笑容微露,负手看著我,绕著我转了一圈,不甚经心的说:「据报,绿石村出现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妖女’,想必你也知晓了吧?」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迟疑地点头。
他点点头,接著说:「官府派人前往捉拿,徒劳无功。‘妖女’早已趁黑潜逃。据说……」他突然低下头凑向我。「是一个六旬老妇与她七八岁左右的孙子帮助‘妖女’潜逃的……」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我一时情急,抓住他问。
这一来,无异自暴了身分。
「果然是你,杨舞姊姊,你真的回来了!」严龙太喜不自胜,面露欢笑。「上主和我一直以为你会从波碧湖回来,不料你却自北境出现——」他表情一转,愤慨地说:「那些人竟敢当你是‘妖女’,非好好处治不可!」
「你究竟把更达和老奶奶如何了?」管他妖女不妖女了,我只担心因我受累的更达和老奶奶。
「你别担心,他们很好。他们和‘妖人’一起由卫士护送进京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我的声音微微在发抖。
「你放心,杨舞姊姊。」他牵著我的手,诚恳地说:「他们帮助你免于受昏官所欺,我感激尚来不及,怎可能处置他们?我会奏请上王,好好犒赏他们。」
「此话当真?」我直视他的眼楮。
「千真万确。」他一震,决然地点头。微笑著,带点低回说:「敢如此直视我的女子,当令世上,不出一个,你果然是杨舞姊姊!」
往往,一个人的行为举止,能透露出他的个性身分。严龙太泛不凡,身分特殊,是众多女子的理想对象。大家千金、官家闺秀他见过不知凡几,但再美丽的小姐见到他都是羞答答的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而我毫无忌讳地直视他的眼楮,使他更加认定我的「身分」。
「别再叫我姊姊了。你不感害臊,我倒替你别扭。」「身分」既然揭穿,先不管他怎么认定,我却没什么顾忌了,讲话便不禁逐露出自我,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那我称呼你——杨舞!……行吗?」他显得小心又迟疑。
「随便你!」我看看山头,回说:「只要你明白,我不是那个‘杨舞’就行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认定你是杨舞姊姊!」
我回头瞪著他,微微摇摇头。这个人固执得像头牛。
他回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远眺山头,问道:「你打算越过那座山到随青源吗?」
我点头。
「幸好我及时找到你!现在越山,势必得在山里过夜,你独自一人,实在太危险了。」
「你特地赶来找我?」此时我方想起他原是奉命押解「妖人」回京的。
「在定远城匆匆遇你一面后,我越来越放心不下,便将押解‘妖人’的任务交给副将,带了一名随从前来寻你。我料想你必会避开官道,越山入随青源,果然不出我所料!」
「为什么?你这么做目的何在?」
怠忽王命,罪责不轻。纵使他是皇亲国威,也担不起这个罪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捉拿我吗?
「因为你是杨舞姊姊!那日匆匆遇你一面后,脑海里萦绕满你的身影。这一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盼望能早一刻找到你。杨舞姊姊,请你别再离开我了!」
说到最后,声音里溢满了不可理喻的思慕之情。他对七年前的那个杨舞想念太深厚,而投射到七年后的我。七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初岁的小孩,却不料已对那个由传说中下凡来的人印象那么深刻。
「我不是你的杨舞姊姊!」我再次大声喊说:「我是杨舞,但不是你的杨舞姊姊!」
我不知我究竟在恐慌什么!否认什么!惝若我真的在这个时空出现过,那——究竟发生过了什么?
不!我不想知道!
「杨舞——」他暴喝一声,不叫我「姊姊」了。
我停止狂乱的情绪,冷静下来。一直垂立在一旁,冷冰得像块石头的那名随从突然开口说:「姑娘,不管你是否是那位杨舞姑娘,大人经日来为你奔波劳累,你如此态度,未免太不知好歹!」
那名随从看来约莫长我一、二岁,神态虽冷,却有种年少特有的立志天下的轻狂。
「住口,宗武!」严龙太冷峻斥责随从。
「是,属下失言。」宗武退到一旁。
严龙太牵过坐骑,默默看著我。他的眼神流露出殷切,我拿不定主意,回首且又望一眼山头。
「你想一个人越过那座山。是决计不可能。大人好意护你翻越山岭,你若……」
「宗武!」宗武又出冷言,严龙太再次厉声斥责。转对我说:「杨舞姊——杨舞,来吧!你独自一人越山,凶险太大,我不放心,况且山路崎岖,步步艰难。我们目的既然相同,请让我与你同行吧!」
说著,慢慢伸出手,掌心朝上。
我稍稍犹豫,想了想,慢慢把手叠在他手上。他合掌一握,握得紧紧的,扶我上坐骑,然后翻身上马,两手由后握住缰绳,同时也环住了我的腰。
「大人,」宗武说:「您连日奔波,马不停蹄,一直未能好好休息;况且时候已不早,此时越山,势必得在山中停歇。前方不远山脚处有间民房,不如在此先借宿一宿,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赶路!」
「这……」严龙太抬头看看天色,倾过脸来问我:「杨舞,你意下如何?」
「我?」我楞了一下,感觉到宗武投来不具善意的眼光,点头说:「我没意见,由你决定就行。」
「那还是前往民家借宿一宿,我不希望你太劳累。」
是夜。我们就借宿民家。那民房甚为简陋,也不甚宽敞,只有一间房,薄板隔起来的几呎宽的小厅摆著一张桌子。房主是一对老夫妇,以砍柴为生,他们把房间让给我们,睡到柴房去。严龙太坚持我睡房间,自己则和宗武将就著厅中的桌子趴著休息。
「这怎么行,大人,您沿途劳累,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怎可如此委屈自己——」宗武忠心为主,很不满地拂我一眼。
「严——」我惯于对人呼叫名姓,遇到宗武瞪来的眼光,硬生生把话吞回去,改口说!「大人,你还是请到房里歇息,我留在厅里休息便成。」
「不必将宗武的话放在心上。倘若你不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如何翻越山岭!」
「可是——」我迟疑著。真的,如果憎厌可以凝为气化成剑,我早已被宗武眼里憎厌之气杀了好几刀。
「别再可是了,进去休息吧!」严龙太轻轻推我入房。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梦中许多零碎的画面拼命不断地挑拨我似曾相识的印象,景象变来幻去,时时在翻转,末了,我撞见宗武,他眼里憎恨的狂气化成剑将我斩成碎片——我倏然惊醒,出了一身汗,身体在发冷。
「怎么了?做恶梦了?」严龙太坐在床前,一脸关心。
天已大亮,晨光透著窗,侵袭到屋内。
「没事!」我匆匆起床,极快地梳洗。
天气很晴朗,但空气在发热,不过那热却热得干净俐落,不湿不闷不烦躁,就只一团火辣辣的太阳在照耀。
一路上间或会遇到一些砍柴的樵夫,相差不多的质朴,风吹日晒、日积月累的风霜在脸上,犹如风干橘皮,黑得不感光。相形之下,衬得严龙太和宗武两人更显意兴焕发好风采。
由于出发得晚,即使我们中途没有停歇,越过山头时也已过大半个午后。下得山腰,天色就开始昏暗了;等我们抵达随青源西郊,打算由西门入城,城门早已关闭。
「大人,请您在此稍候,属下过去命守城的卫兵打开城门。」宗武说道。
「不必了。」严龙太挥手阻止。「令晚就在城郊随便找个地方歇息即可。」
「那……大人,」我想下马。「杨舞就在此与你告辞了,多谢你一路来的护送。」
他揽住我的腰,不让我下马,低声说:「天色已晚,你能前往何处?况且,上王恐怕早已得到消息——杨舞,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随我入宫。」
「你说什么?随你入宫?不!我——」
「由不得你了,杨舞,你应该明白……」明白什么,他没再往下讲,话锋一䌸,说道:「难道你不想见那名老妇及小孩吗?他们现在应该都在王宫里了。还有那名‘妖人’!……」
这些话让我沉默下来。我不想牵扯入这时代的经纬;原只希望老奶奶和更达平安如故,找到徐少康后,回到属于我们的二十世纪,遗忘掉一切,一切当作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再追索深究。但现在,我不晓得我要面对的是何等的诡谲,命运又会与我开何等卑劣的玩笑!
「我真的不是……」我喃喃自语著。
「不!是你,就是你……」他用更低更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倾诉,像是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