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戌时,玄武一行四人踏进了凡俗人世的城镇。
这城镇拥有百来户人家,称不上是大城,又坐落在密林之畔,清幽平和是它最大的特色。
找著了投宿的客栈。白花花的银两递出去,换来一桌好酒好菜、店小二殷勤谄媚的笑脸,及两间舒适的客栈上房。
艳儿的螓首复上一层艳红薄纱,巧妙地遮掩住那双此刻倍感新鲜而左右观视的异常红瞳。
「原来银石这么好用。」艳儿不曾涉及俗世生活,对于石头竟有如此神效感到不可思议。即使是位处于山野间的客栈都有本事变出整桌海产,只要有银石就好像没有办不到之事。
「还不只。明儿个我再带你上街去做几套新衣裳,添些姑娘家的首饰。」虽然他只消指尖一弹,成千上万的衣裳就会摊在他面前,但也会缺少了「做新衣」的兴趣。
「银石还可以换衣裳?」艳儿低呼,「他们难道瞧不出这只是染了银彩的石头吗?」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就是懵懂人类了。
「嘘,小声点!你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呀?」烛光快手捂住艳儿的嘴。入了夜,艳儿体内的流星剑已沉沉睡去,他也就毫无顾忌——反正她若要砍要杀,也是明儿个的事。「这银两虽是法术所变,好歹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恢复回普通石块。」
艳儿牙关一启,恶狠狠地咬上烛光的掌,逼得他不得不松手。
「短时间不会恢复?换言之,它还是有恢复的时间。一年?十年?」她下屑哼声。
「在我死掉之前,我加诸在它身上的法术便不会破灭。」宵明应道,挟了口鲜嫩黄鱼入嘴。「你知道一只龟的寿命能活多长?恐怕他们死了几百年后,我还活蹦乱跳咧。」
坐在右侧的玄武慢慢地扒著饭,一口一咀嚼,一咀嚼便要花上好久时间,宵明和烛光虽然也属于乌龟之列,但他们的速度仍略胜「龟中之王」一筹,边说话边挟菜的动作比玄武快上一倍。
艳儿扁扁嘴,举箸挟了好些配菜塞进玄武的碗里。
「谢谢。」他回以浅笑。
艳儿手上动作未停,又是挟翡翠虾仁又是挖蚬酿豆腐的,好不勤劳。
「艳儿,够了……你别尽是招呼我……」玄武捧著的碗越来越沉重,里面的食物也越堆越高。
「你吃饭就吃饭,不要说话好不好?说起话来已经这么慢了,吃个饭也快不到哪去,再不快吃,盘里的菜肴都快被那两个家伙给扫光了!」她口气又凶又辣,乍听之下好似在责骂玄武,但玄武却听出她愠句中所夹杂的小小贴心及担忧。
「好。」玄武不再开口,努力将她挟到碗里的菜肴给吞下肚。
烛光及宵明互望一眼,玩心大起。
「宵明,你快吃,别抢输了小艳妖。」烛光用调羹挖起一大块的鱼肉,「鱼肉可是咱们玄武族最爱的食物,平时咱们都生吞鲜鱼,这回难得有烹熟的嫩鱼,多吃点。」
「好,谢谢。」宵明举起碗,凑上前。
调羹还来不及送达宵明碗里,一双筷子已半路拦截,恶霸地抢下鱼肉,递给乖乖扒饭而不发一语的玄武。
「哎呀,被抢走了。」烛光压下笑意,「没关系,咱们玄武族向来也喜欢吃青菜,瞧,这盘青青翠翠的蟹脚炒蔬菜多可口啊——」
「啊」字还没说齐,那双恶霸筷子又挟住了烛光指间的箸,连箸带菜地挪移到玄武碗里,筷尖朝烛光手背一戳,迫使烛光松了筷,嫩绿炒青菜不偏不倚地落入玄武碗里。
「嘿,再来!」烛光挟起豆腐,眨眼瞬间,一块白玉豆腐被艳儿刺成豆腐末,全给糊了。
「换我!」宵明也抄起鱼羹,被天外飞来的蟹黄包子给砸了,好巧不巧地又掉在玄武碗里。
「看我的鸡汁扒翅!」
「还有我的三杯宝盖鲢!」
「笋丝鱼汤!」
「红烧划水!」
「炸蛙腿!」
「醉蟹!」
玄武低著头,耳畔每响起一道菜名,下一瞬间,那道菜便会出现在他碗里。无论他怎么埋头苦吃,半空坠下的食物永远比他吃掉的速度快,他终于出声制止他们继续塞爆他的胃。
「艳儿、烛光、宵明,你们三人别拿食物来玩,会遭雷劈的。」
烛光嘴里咬著充当暗器的醉蟹,双手举著蛙腿;宵明手捧著硕大的鲢鱼头,高举过头;艳儿十根手指头间挟了八双筷子,三人全因玄武一句轻语而停下所有攻击动作。
「坐下来吃饭,不许有剩。」玄武像在教训三个吵吵闹闹的顽童,「今天玩了一整天了,你们还不累吗?」从清晨睁开眼,便由艳儿展开一阵厮杀,持续到未时,接下来便是赶了好些时辰的路,这三个小家伙精力真旺盛。
「累,当然累,我等会儿肯定一沾床就睡死了。」烛光啃起手里的蛙腿。
「你真能睡死就好,每次你一睡著便会东翻西覆的,睡相难看极了!吵得我也不得安宁。」宵明埋怨道,大嘴咽下好些尾翡翠虾仁,转眼间解决了一盘佳肴。
「玄武大人都没抱怨了,你嘟喽个啥劲呀?!」烛光不甘示弱,伸手端起鱼羹,囫图两三口,盅碗已被舌忝得干干净净,「你自个儿还下是一样,每回跟你共挤一床,清晨醒来,你总是滚到我身上来耶,还敢批评我睡相不好?少在那边龟笑鳖无尾了——」
「嘿嘿嘿,我本来就是龟呀。」宵明对此等批评护骂毫不为意。
「别争了,今天我睡铺子中央,让你们两个谁也不闹谁,这总成了吧?」玄武喝了口温茶。
「那我睡哪?」艳儿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不是订了两间上房,另一间就让你睡。」
「我一个人睡?」
「当然。」这样的安排无懈可击呀,怎么艳儿的脸色越发凝重?「有何不妥?」玄武轻问。
她抬眸,红纱交融著她的眸色,却怎么也掩不住瞳间的不满。
「让我一个人睡,你们三个好趁夜抛下我,悄悄溜走,是不?」她防备地问。
「怎么会呢?」若要抛下她,早在昨夜便这般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怎么不会?!否则你何必多此一举地订两间房?!」口气越来越凛冽。
「男女授受不亲,我是为你著想——」
「我管你什么男女兽兽不亲!今儿个夜里,你们之中得绑个人在我房里,好防著你们连袂偷跑。」她嘴里说著他们之中要选蚌人与她同房,目光却直接死盯著玄武。
烛光陡然开了口,「宵明、宵明,我突然发现,你的睡相实际上也不是那么差耶。」
宵明心有灵犀地接话,「是呀、是呀,烛光,我也觉得你的睡相可爱极了。」
「哈哈哈,谢谢夸奖。」烛光死不要脸地咯咯直笑。
「俗话说打是情、骂是爱,咱们两兄弟醒著时就爱感情融洽地打打闹闹,连在睡梦里都是甜甜蜜蜜地拳打脚踢,不过这一点也不损及咱们坚定的兄弟之爱,对不?」宵明右手伸出。
「有理、有理!」烛光急忙双掌牢丰包裹住他的手,以彰显两人如胶似漆的动人感情。
烛光和宵明一搭一唱,最后两人达成了共识,他们才不会傻到与小艳妖同床共枕咧!万一明儿个清晨醒来,发觉自己的龟脑教人一剑给砍了下来,岂不死得冤枉?
「总而言之,咱们两兄弟共睡一张铺子、共盖一条被子,感情才不会散。」两只狼狈为奸的龟子龟孙笑容可掬地转向玄武,「玄武大人,我们已经分配好了床铺,所以,我们两兄弟吃饱了,要上楼去睡了,早歇。」
「慢……」
玄武唤人的速度比不过烛光及宵明开溜的速度,一转眼,两个小家伙已消失在二楼转角,关门、上锁。
玄武无奈地望著艳儿,她冷哼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拿流星剑抵著他咽喉时都不曾见过这般如丧考妣的神情,「与我同房有这么难受吗?!」
玄武苦笑地摇头。
不是难受,是难熬呀……
白花花的银两,为艳儿换来一桶温暖舒畅的沐浴热水,洗去她一身疲惫。
艳儿未著外衫,香气氛馥的小绣襦包裹著她匀称的凝白身躯,藕丝般的轻柔红裙,随著她蹑脚而走的小巧果足而旋舞,犹如漪漪水皱。
披散的青丝尚悬著温润水珠,沐浴饼后的肌肤粉嫩微红而芳香。
红唇贝齿轻饺著五尺长的鲜红束带,缓缓落坐在床畔。
一张床铺,两只绣枕,一条被褥,独独不见玄武的踪迹,床前的曲足案上却又整齐搁放著一双浅灰色男鞋。
被褥有些凌乱的痕迹,贴近墙角的一处圆形鼓涨,引起艳儿注意,她掀开衾被,床铺角落藏著一只缩头乌龟。
「你今天准备用这副模样与我同床?」
标壳里探出半截脑袋,瞧清她衣衫不整的媚态又忙不迭缩了回去。
「头一回见面,我穿得比现在更少,怎么不见你有这害羞的反应?」艳儿轻嘲,取饼布巾擦拭湿发,「你当时还看到淌口水咧。」
「都说那不是口水了……」玄武已经懒得解释,只低声嘟囔。
「不给你瞧时,你费尽心思想瞧,现在光明正大要给你瞧了,你又缩头缩尾的,矫情!」
「我那时费尽心思想瞧的是你心口上的那处红烙……」玄武为自己辩护。
「红烙?什么红烙?」纤长五指穿梭在青丝间,艳儿的神态有丝媚懒。
「你自己没发觉在左侧……呃,胸、胸脯上,有个红烙?」
「噢,你是说那胎记?打我出世就有了,何必大惊小敝。」艳儿不再理会未湿的长发,随意拨拢在圆润肩后。取下嘴里咬著的红色束带,缠绕在自己右腕。
「你做什么?」
艳儿料理完红束带一端,另一端拈在她指尖,缓缓朝铺上的他逼近。
「这是怕你半夜偷跑的预防之法。」红色束带绕过龟腹,缠了一圈才在龟壳上打个艳花似的小结,让两人紧紧相系。
纤腕微动,连带牵扯玄武的龟身一并动作,将他当成吊锤般晃晃荡荡。
「你以为单凭一条束带就能束缚住我?」她真将他看得这么无能?别说是束带,就连数斤钢铁打造的铁链也无法缚锁住他。
「当然。」艳儿钻进带著入夜沁冷的被衾内,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娇躯平躺在床铺外侧,将玄武困在墙角及她之间,俏脸朝他一瞥,牵起极媚的娇笑,「你有种就从我身子上爬过去呀。」
「你以为我不敢?」
「对,你不敢。」她闭上浓墨长睫,摆明地嘲讽他。
玄武愣了愣,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好吧,他的确……不敢。
玄武自龟壳中伸出左前脚及左后脚,朝冰冷的石墙角又小小挪栘一步,无所助益地拉开两人间的微距。
艳儿撑开细长眼缝,觑了他一眼,又懒懒合拢。
「我体内的流星剑一入了夜便教你给封印住了,别担心,我无法趁你熟睡之际偷袭你,安心睡吧。」她以为玄武的反应是害怕她半夜持剑将他的龟脑给砍下来,带著一丝倦意的娇嗓缓缓保证道。
玄武默然。他压根没担心过这档事。
「还有,你别想趁夜溜走,依你们的脚程,只消数刻便能让我追到你们,到时我绝对不会太轻易饶过你,你好自为之。」撂下威胁,艳儿便背对著他,没再开口。
夜,渐深。
五更更响,更衬深夜静寂。
艳儿已睡得酣沉,均匀而轻浅的吐纳声,落在一夜无眠的玄武耳畔。
「我怎么会趁夜溜走?既然说了要对你负责,自是不会弃你而行。你该防的不是我会不会偷跑的问题……」而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家与一个大男人同床共枕的危险下场。
可惜,这番话艳儿没能听到。
「还有,你胸前的红烙绝不可能是胎记……」玄武轻声沉吟,半合著黑眸,回忆当时初见她静伫粼粼波光中,洁净赛雪的玉肤上清楚烙著的印记。
那艳红更胜朱砂的血红烙,是护魂之咒——只有修炼五百年之上的神只或精兽才有能力习得的咒法,此咒意在护住承受咒法之人的魂体,无论外来的伤害多大,只要有护魂咒加持,虽免除不了剧烈之伤、难忍之痛,却仍能维持魂不飞、魄不散。
此咒通常用于即将面临性命殒减之际,或身躯承受重大伤害时才会施加,目的只在护住魂体,肉身上的伤害只有等待危机度过之后再缓缓修复。
只不过这咒法已被心存不肖的邪妖滥用在偏颇邪道,有些甚至被拿来当成凌迟的酷刑——毕竟魂体无伤,却清清楚楚地承载痛苦,即使是天光焚身,仍能保持完整意识,这等酷刑远比绞缢或斩首更残忍千百倍。
艳儿不可能拥有五百年的修炼,护魂咒自然并非出自她之手,而她似乎完全不明白胸前红烙的真实由来。
是谁对她下了护魂咒?
「护魂咒是出自何人之手?」玄武挨近她耳畔,虽知她不会清醒,他仍问得小心,「是谁如此狠辣,对你施下护魂咒——」
他话还没呢喃完毕,蓦然,一道猛骛的力道狠狠将他幻化的小标身给硬扯飞了起来。
玄武反应不及,龟身被抛出了床铺,撞上了木雕的曲足案。
砰然巨响,只换来艳儿数声咕哝及须臾的惺忪,檀口破开一道小小的哈欠,她又继续沉入梦乡。
系著红束带的右腕,横搁在床铺外,红束带另一端的玄武却被她这只梦境中舞动的臂膀给摔得头昏脑胀。
玄武定楮凝望著红束带,龟壳上的小红结自动自发地解开。
「天……你连睡梦中都不忘打打杀杀的。」玄武恢复人形,轻揉著方才因迟缓而来不及缩回龟壳的脑门,「这一摔还真疼。」
流星剑伤不到他丝毫,她的无心之举倒是让他尝到了疼痛。
玄武在不惊扰她的轻缓动作下,爬回了床铺内侧。
食指一勾,那条悬了空的红束带犹似小蛇般缠回玄武的手腕。
「这样你明早醒来才不会又发了怒。」恼他擅作主张地解了束带。
一记粉拳又无意识地挥来,这回玄武可有了万全准备,轻易钳住她。
玄武让艳儿背对著他侧躺,一只大掌直接包覆著那双柔荑,让她无法再随心所欲地「偷袭」他。她的曲线吻合著他的胸膛,两具身躯无可避免地牢牢贴合。
「你的睡相可不比烛光及宵明好。」他浅笑。
烛光是睡梦中手舞足蹈,好似半刻也闲不下来一般,宵明则是像颗打转的陀螺,夜里睡下时是头上脚下,清晨醒来就变成头下脚上了。
以往他身边跟了两个娃儿似的孩子,现在又多添了一个——她。
轻轻拨开她颊边的散发,她睡熟的模样好憨柔,仍是美得惊人,却多了分纤静,这样的她,似乎比较符合她的原形精妖——
人见人爱的牡丹花。
是了,艳儿是只花妖,一只既不温柔也不婉约的花间妖精。若非他拥有似神的法力,他也极难将妖艳邪媚的她与花儿这等温和植物串联在一块。
她的每丝细发、每寸肌肤都发散著一股花香,很浅很浅,若不专注,很容易便会教人给忽视掉。
一朵渐失花香的牡丹……
「我所见过的花妖,无一不是美得绝尘,性子却柔得似水,好比花神玉蕖来说,我还以为所有与花有所牵扯的神兽精妖皆是同他一般。」
镑类精怪皆有天生属性,食肉的精怪自是脾性暴烈,而草食的精怪偏于温吞,草木之类的精怪便是众妖之中最最善良无害的一群。孰料,百花之中竟也有顽皮反骨如她,动不动就喊杀嚷打,仗剑欺负弱小。
她就像朵以鲜血喂养的牡丹,办色的赤艳中包含了血的染炼,也或许……是她体内的蚀心剑将她原有的天性给噬得干净,任由魔般的狂艳进占她的躯壳。
玄武的手覆在她柔荑之上。她的掌心带著些许冷意,是因为那柄进驻她体内的流星冰剑所致?
「我得想个方式让蚀心剑永永远远脱离你,这是当务之急。可我说的话,你又听得进多少?」
头一回,玄武放弃脑中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德观念,轻轻使力将那葱白纤指紧紧包覆,让自己的体温过渡到她身上。
她身上仍存有太多太多的谜……
「艳儿,我会查清楚是谁在你身上下了护魂咒。更会查清楚,是谁施下这道封咒,竟只为了……」
他顿了顿,侧颈深埋在她发间,只为探得更多属于她的香馥,轻似夜风的嗓,带著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心疼。
「鏊出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