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明白了?」凌霄坐著石凳,冷淡依旧地问道,冰寒的眼底却掩不住激赏。真是想不到,这看似病弱无用的司非情居然天资颖悟,不过个半时辰就已理清阴维、少阳两路经气运行走向,而且不像昨晚那般一窍不通,许多疑处他只需稍加点拨,司非情便能触类旁通。倒是一块未经琢磨的良璞美玉,如果不是天生心疾的限制,此刻的司非情想必已非池中物。
嘴唇已冻到发麻,司非情点著头恩了一声,态度甚是恭谨。虽然很讨厌凌霄,但自幼家训要尊师重教,眼下凌霄正在传授他心经,也勉强算是他的师父罢,司非情倒不愿失了礼数。
「时间还早,再学多一路手三焦经——」凌霄翻过一页,瞥见司非情瑟瑟发抖的身子,一蹙眉:「很冷么?」
「……有一点……」司非情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心头微微冒火:他已经抖得快站不住了,凌霄还来多此一问。
眉头皱得更深,凌霄突然站起:「你坐下罢。」看司非情摇摇欲坠的样子,恐怕再站多一刻,就要瘫倒在地了。
「不,不用了。」牙齿打著战,司非情摇了摇头:「我站一会没关系——」
难得的好心却被拒绝,凌霄冷冷一哼:「你都冻得半死不活了,还逞什么强?呵,难道待会还想要我像昨天那样送你回去么?」
「什,什么半死不活的?要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怎么会冻成这样?」司非情听他说得刻薄,怒火又被挑起,也顾不得尊师之道,瞪著凌霄嘴角那丝淡淡讥诮,气道:「你若看我不顺眼就直说好了,为什么要找这么个鬼地方来折磨我?我,——」心中愤慨,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尖酸的话来骂,双拳一紧,怒视凌霄。
他一口气地发泄怒意,凌霄却不动声色地听著,最后一挑眉:「说完了没有?」冰冷的眸子在司非情面上一转,猛然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
司非情啊了一声跌倒,凌霄知他孱弱,这一巴掌没用半点内力,但仍是力道十足。司非情苍白脸颊立时肿起数道青紫指痕,眼前阵阵发黑,他胸间气血翻腾,几乎要咳出血来,连忙捂住嘴,却觉口中腥甜,一线血丝已渗出指缝滴落。
耳际轰鸣中听到凌霄切冰断雪地道:「这是教训你目无尊长,你当这里还是风雅楼么?那孟天扬也真是莫名其妙,居然将个男宠惯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哼,既然我带了你回来,少不得好好教你,免得日后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司非情脑海仍一片昏沉,也不明白凌霄说什么男宠,但听他话里辱及孟天扬,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擦唇边血迹,道:「不许你说他坏话。」
不许?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凌霄不怒反笑:「你凭什么不许,恩?」一手轻轻抓住司非情肩头,将他按回石凳上坐著,冷笑道:「若非看你资质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我才懒得管你——」
「谁要你管?放手!」司非情边咳嗽,边抓住凌霄手腕使劲拉扯,想挣脱他的压制,但凌霄手掌微一用力,司非情肩上便如压了巨石般难以动弹。他又痛又气,急怒中也不及细想,一低头向凌霄手上咬落——
凌霄料不到他会开口咬人,一时大意,竟被咬个正著。他功力自然反弹震开了司非情,见手背一圈深深牙印,目光登时沉黑,还从没有人能伤到他。一把拎起司非情衣襟,锋芒锐利的俊脸泛起森然笑容:「好,你够胆!我若不能让你乖乖听话,就不叫凌霄!」
胸闷得快要窒息,司非情不住咳喘著,却仍一脸倔强:「你又凭什么要我听话?咳,你武艺高强就可以随意欺凌别人了吗?那跟地痞恶霸有什么区别?……」他少与人接触,其实也没见过真正的恶人,只不过以前在家时听下人绘声绘色地说过,但此刻哪管得了这许多,尽数搬将出来。
凌霄目如玄冰盯著司非情,见他脸色痛苦,但确实无半分骇怕,虽气他顶撞冒犯自己,倒也不禁钦佩他的胆量。倏地松手,司非情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原本明净无垢的眼里怒火腾燃——凌霄!……
瞧见他眼中怒意,凌霄反而微微一笑,这个叫司非情的男宠,虽然病得弱不禁风,却是悟性奇高,又弹得一手超凡脱俗的绝妙好琴,琴为心声……若不是心净无尘,虚怀若谷,又何来那份无畏无惧与他对峙——微仰首,凌霄笑声朗朗回旋石室。
捂著心口,司非情不解地睁大眼眸,想不到他那样辱骂一通,凌霄居然还笑得如此欢畅……惊讶之下,倒忘了生气。
「起来罢,我送你回去。」凌霄拉起司非情,将心经放回他袖里,触到他冰冷颤抖的手掌,眉心一紧:这室中寒气对体弱的司非情而言,或许是太过强烈了些,要他一时间适应确实不大容易……
他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令司非情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直到凌霄手搭上他衣带才如梦初醒,急急道:「不用了,我自己认得路,啊——」
凌霄手一伸,毫不费力将他打横托起,淡然道:「你现在连爬都没力气了,认得路又有什么用?」一晃出了石室。
他说得难听,却是实情,司非情也无从驳斥,只得暗自生气。冷风拂面,先前被掌掴处又辣辣作疼。他从小到大,家人一个手指都不敢踫他,孟天扬亦对他呵护备至,今日破天荒挨了凌霄一记耳光,心中实是委屈到了极点,刚才光顾著发怒,此刻静下心,不由气苦。
正自神伤,已到了小居。这时将近黄昏,七少爷正在打扫房间,见凌霄抱著司非情大步走进,吃了一惊。凌霄看也不看他,径直将司非情放落床上。司非情颤巍巍地裹紧被子,背过身不愿去看他。
凌霄望著他在被中仍颤栗不已的背影,吩咐七少爷去准备盆汤替司非情沐浴,一摇头自行离去。
待得浸泡了半个时辰热水,司非情寒意稍减,不似先前那般抖得厉害,七少爷替他擦干头发身子,换了衣衫,默默收拾了浴具出房。司非情躺在床上,模著肿胀的脸,一阵烦恼。
房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一个美艳女子沉著脸走进,手一扬,将一床棉被扔在司非情脚边,也不说话。
「……你,这是做什么?……」司非情见是日间那个凶狠的风奴,惊疑不定。
风奴冷俏的眼楮一翻:「看不到我给你送棉被吗?哼,这么愚蠢,真不明白主人怎么会对你青眼有加。」
啊?那个凌霄怎地良心发现了?还以为他存心想冻死自己呢!司非情怔了一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风奴瞧见他呆愣的样子,更是说不出的鄙视:「真是枉费我家主人一片心意,主人肯让你去石室练功,是你天大的造化,你居然还敢对主人无礼——」想起适才看到凌霄手背那一圈牙痕,她丽容越发阴沉,如果不是顾忌主人,她早就把司非情拖出去宰了。
「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风奴咄咄逼人,司非情也不免有气:「我都快被冻死了,难道还要感激他?」
「所以说你愚蠢,你以为是普通石洞么?嘿,那些白雾是地极万年玄冰渗漏的精华,可以驻颜延寿,若在洞中修习内力,更可事半功倍。除了你,主人还没有让别人踏进一步。你却还这般不识好歹。哼哼……」?!司非情一震,也无暇理会风奴嘲讽,心中乱到及至,原来,原来凌霄是一番好意……一时千头万绪纷沓而至,连风奴何时离去也未注意。
——原来如此,倒是错怪了凌霄!错怪了那个冷冰冰的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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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复明,薄金光芒洒落峰岭,折出万千陆离。
轻拨琴弦,司非情心神却凝注在窗外莽莽冰雪,明净的眼里染上些微迷惘——凌霄!不是应该很鄙夷他的么?为什么要这样尽心尽力地救他?只是为了在藏花馆的一句承诺吗?……
姐姐,你为之殉情的凌霄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吗?我想应当是,除了他,还有谁能一眼夺去你的心?姐姐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啊……只是,你们怎会相识?你又怎会为他至死不悔?虽然他确实出众,可姐姐你舍弃的,是自己的生命啊!为了另一个人,值得么?至于么?……
琴音带著浅淡忧伤,怅然飘荡。
悠悠地,一缕箫声扬起,清远幽长,宛若无穷尽的冰海雪原绵延不断,和著空灵雅洁的琴音,竟是无比契合。
凌霄?曲终人现,司非情看著门前雪衣翩飞的男子,一时无语。
放低洞箫,凌霄悠然负手于背,原本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俊美容颜似乎因方才一番琴箫合鸣略有缓和,薄唇含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有心事?」
摇摇头,司非情有些怔忡,想不到凌霄笑起来竟是如此好看。
「在看什么?」凌霄眉一挑,这司非情,有时 得气人,有时却又呆得可以。
「……你笑的时候真好看……」司非情愣愣地脱口而出,瞧见凌霄一怔后眼神转为凛冽,登时惊觉,吃吃道:「这个,我的意思是,是……」面倏地绯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皱著眉,几时有人敢对他的相貌评头品足?但望见司非情脸上清晰的指印,凌霄纠结的眉心舒展开来,若司非情也懂得那一套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他早将他丢过一边了。
「今天就在这里学罢。」凌霄进屋,拉过张椅子,衣袖一拂,在琴案对面坐下:「既然你受不了冻,以后再去石室算了。」
「这,我没关系,还是去石室好了。」司非情脸颊红晕刚刚褪去,又觉有些赧然,小声道:「我昨晚听风奴说过了,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他与凌霄相识至今,也不知顶撞过多少次,如今突然赔起不是,凌霄颇感意外,见他低垂著头,不觉莞尔:「怎么?舍不得那个鬼地方了?」冰冷的眼里微露笑意,这个高傲倔强的司非情认错倒是诚恳,的确是性情中人。
司非情想起昨天大骂凌霄的言语,不禁涨红了,嗫嚅著说不出话。见他窘迫之极,凌霄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心念电般闪过——这好象是他生平第二次笑得如此欢愉,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石室中……睁大了双眼,司非情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心里隐隐觉得凌霄似乎跟最初那个冷血无情的冰一样的人有些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好了,走吧。」收了笑,凌霄跨出房门,司非情随即跟上,一白一青的影子迤俪拖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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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奉上两杯香茗,七少爷垂手离开院中,在进自己小房时却回头望了一眼院中石几边相傍而坐抚琴鸣箫的两人,艳丽的脸泛起复杂神色,但最终恢复了面无表情,双拳却不自禁地握起——
这样的情景已有多长时间了?仿佛从一个月前,司非情就和那个什么凌霄城主形影不离,石室练功在一起,回小居后仍继续在谈论著他听不懂的武学,或是琴箫合奏……
一捻指,止弦收音,司非情笑道:「已经弹完三曲,现在该教我阳矫经的走势了,我想今天就学完它,明日便可以学下一篇了。」拿出心经,翻到最后几页。
浅啜一口香茗,凌霄放落茶杯:「也好。」望著面前神采灵动的青衫男子,嘴角微微含笑:他果然没有看错,司非情确是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又心志坚毅。自从知道石室的妙用后,司非情恨不得日夜待在那里,每次还是他怕他禁受不住寒气,将他拖了回来。不过短短一月,司非情便已参透了他人恐怕要年余才能领悟的武学奥义,体质更是大大改善,早已听不到咳嗽声,昔日的苍白孱弱也已消失无痕,唯有双眸明净依然……
细细讲解著经文,凌霄心头竟微微掠过一丝失落——应该不用多久,司非情就可以身负绝学,轻轻松松地下山了罢,回到那个风雅楼主身边……
不经意间,墨冰寒眸已凝视司非情沉醉在武学新境界里而光彩流转的晶亮双眼——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怎么可以让他重新流落到肮脏纷扰的江湖中去?怎么可以让他凌霄一手教出来的人再度沦为供人狎玩的男宠?即便那孟天扬再怎么喜欢他,身为男子,想来司非情起初也是迫于无奈才接受此等屈辱……
「……你在想什么?」久久听不到凌霄说话,司非情诧异地将视线抬离绢册,却见凌霄恍惚出神。
思绪回笼,凌霄淡然一笑,站起身,遥望绵绵冰雪与天地连延一片,不知何处是起始,也不知何处是尽头……蓦然回首,盯著司非情:「你可想跟我学剑?」
「学剑?!」司非情眼里闪著兴奋,他月余来研习心经,如同进入一个全新天地,只觉样样神奇而充满诱惑,便像从前初学琴艺时深陷其中,听凌霄肯教他练剑,如何不喜?何况孟天扬曾说过凌霄剑术宇内无敌,光看那月奴身手便可想而知。只是——
「我都没看你用过剑。」也从没见凌霄身上带剑。
「想看么?」凌霄瞥了眼一脸期待的司非情,缓缓伸出右手。
莹白光洁的手掌,修长完美如玉雕的手指,秀气得更像文人雅士舞笔弄墨的手——
薄削唇角勾起冷峻笑容,俊美面庞刹那笼上锐利锋芒,凌霄全身散发森寒剑气,右手泛出一层淡淡寒光,挥手间,凌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起,撞向十余丈外一面冰壁。
漫天冰屑立时迷蒙了司非情眼瞳,待一切散尽,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原本那面冰壁处已是一片空白。
轻轻弹落衣上尘埃,凌霄悠闲地坐回石几边:「那就是我的剑。」
「……怎么可能?」司非情喃喃道,血肉之躯怎能将冰石化为齑粉?况且凌霄和那冰壁间相隔几有百步之遥。他摇了摇头,但事实放在眼前,却不由他不信。
「为什么不可能?你若有心去练,有什么不可能的?」凌霄浅笑:「我四岁练剑,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以手代剑有何不可?
「你可以教我么?」司非情总算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凌霄,他真的肯教自己?
一展袖,凌霄立起身:「你在城中时,随时都可以找我学剑……可要好好学,我可不想教个平庸的徒弟。」走了两步,一顿续道:「不过你也不用改口叫我师父,我不习惯——」
司非情还沉浸在突来的喜悦中,呆立院中。凌霄雪衣飘扬已走出小居,冰眸闪动——司非情,浸婬剑道应当可以让你忘却那些红尘羁绊。你,更适合留在凌霄城,留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