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下了,这场雨,又不知将绵绵不绝到什么时候,严 看著窗檐丝丝垂下的雨线,一条一条割划过蓝天。不知道她又去什么地方了,天快黑了,她还没有回来这里,让森迄飞扬去找,也没有回来,她应该没有出庄才对,留下那样两句话,不像是无心,但,为什么……
「嗯……」身后的人儿终于幽幽转醒,他回过身,在床缘坐下,「若水,你醒了。」
「严、严大哥……」长长的羽睫缓缓掀开,微微颤抖,「我……没有死……」
「傻瓜,你只是身体虚弱,昏过去了而已。」
她痴痴看著他,「严大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我希望,死在你的手上。」
他微微蹙眉,「我怎么会杀你呢?别傻了。」
「但是她会,我知道……」她垂下羽睫,轻轻地轻轻地开口,「她似乎,是那种有著奇妙说服力的人,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她那样平平淡淡地问我,想过什么时候会死吗?就让我觉得,她好像抓住了我呼吸的咽喉,总有一天,我会如她所愿地死掉……」她对她的身份已经很笃定,却不急著揭穿她,然后留下那样的话走开,那个女人,太危险,太诡谲了。虽然没有宣读胜败,但似乎,她已经输在她手里,输得彻底。
他的眉峰渐渐堆成峻冷山峰,「她的确不该和你说这些,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样的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我会让她来向你说清楚。」
「庄主!庄主!不好了,庄主!不好了!」绿水莽莽撞撞地冲进来,沾了一身雨水,脚上也尽是泥泞。
严 回头,看到这样的绿水,站起身。
「怎么了?」
「巫姑娘,巫姑娘她……」
「她怎么了?」他急忙趋前一步。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她让我带她去鬼医之前住的后山竹屋,我拗不过她,就带她去了……」绿水明显有些慌乱。
「然后呢?只是这样吗?然后怎么了?」
「然后,然后她就翻看鬼医留下的毒经医术,一句话也不说,很认真地在看,早膳、午膳、晚膳、都没有吃,连水都没喝。」
「该死,我去把她找回来。」他绷著脸,脚步往外迈出,「你留下照顾若水。」
「庄主!」绿水叫住他,又欲言又止。
严 回头,觉得绿水的神情太不寻常,突然有著不太好的预感,「怎么了?情况比这更糟吗?你快说,还有什么?!」
绿水艰难地摇了摇头,「再后来,她、她就突然倒在桌上了,我以为她太累了饿昏了,但是,但是当我去模她的脉搏,她已经、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她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显然也被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吓到了。
「什么!」他趔趄退了一步,「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倏然旋身,身体摇晃著差点倒下,扶著门框勉强站起,冲进雨里。
绿水转眸看了眼病床上孱弱游丝的仓若水,「若水姑娘,我,我想我还是去看看,我让兰儿来照顾。」说完也跟了出去。此刻的她,当然不会察觉仓若水眼中闪过的异样。
雨势渐渐猛烈,打起惊雷,像极了那日遇到她的情形。
不,不可能!明明早上还看到她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还是那样随性那样淡定,她怎么可能不再呼吸,她怎么可能会……死……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竹屋在雨水清洗脱落得愈加沉翠,穿过树丛的缝隙打下的暴雨毫不留情地拍击著竹屋的屋顶,空心竹筒发出不切实的闷沉的声响。
脆弱的竹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砰然一声巨响被猛力撞开。
屋内已点起油灯,长桌后的女人安然无恙地仍在聚神翻看著那些以为平生不会沾染的深奥文字,森迄飞扬似乎也刚找到此处,一个漠然站在一旁,一个则好管闲事地也帮著翻看,但似乎也不知道要翻些什么。
随著那声巨响,巫尘微缓缓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著门口溅了一身泥泞,仍在不安喘息的严 。
「你怎么……」话才出口,整个身体却被那熟悉却湿漉漉的双臂紧紧箍入怀里,她住了口,任由他抱著。
「谢天谢地,你没事。」他低喃著,像是要确定她真实的存在,双臂箍得更紧,她还活著,太好了,他不能想象她如果死掉他会怎样,他的心跳,原来早已绑在她的心跳,如果她放弃,他也只能跟随一起崩陷。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在他怀里,他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甘愿舍弃一切,原来在他心底,她已经超乎他想象的存在。
追随而至门口的绿水,只能讷讷地看著这一幕,「怎、怎么可能……」
「干吗啦,突然跑来……」她从他臂弯中看到绿水傻愣的神情,轻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不,你不会死,你不可以死,我不准你死。」冰冷的雨水顺著他的发丝滑下,低落在她脸颊,她竟不觉得冷。
「如果……」她笑意更张扬,却没人发现她眼底的空洞,「我真的死了呢?你要为我修一座什么样的墓?要写上,亡妻巫尘微之墓吗?」
「我想,我宁愿懦弱地多修一座墓,也没办法去埋葬这样的你。」他办不到,他从没想过,会有一个女人在心底占据这样的位置,当他知道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办不到。
巫尘微愣住了,有一刻身体都是紧紧绷著,忘了呼吸。
绿水悄悄走到飞扬身侧,「她,不是死了吗?」
「怎么会?我和森迄来的时候,她正在找火折子点灯呢,好得很啊。」飞扬敲了敲她的头。
「可是,我当时明明感觉她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绿水皱眉思索著。
「她脸色是不大好,可能是昏倒了一下,不过很快醒了,你这冒冒失失的丫头,一定是搞错了,你看,搞得庄主这么紧张,哎。不过,可能因为这样,好事近了。」飞扬笑道。
「她最好给我好好活著,庄主如果因为她出了什么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绿水咕哝著。
「你啊。」飞扬睨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严 ……放开我啦,我快不能呼吸了。」巫尘微终于觉得受不了他的力道抗议道。
「不能呼吸」这个词成功让他以最快速度放开双臂改握她双肩,确定她的确安然后,沉声道:「你一整天什么都没吃?!」
她淡漫嗯了声:「没有胃口。」
「走。」他拉著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去哪?」她并不配合。
「再没胃口也必须吃点东西。」
「不想吃。」
「尘儿!」这一次,他绝不放纵她的任性。
「你不要管我了!」她却仍然倔强,「从现在开始,你都不要再管我了!」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那天他对她说要她不要管他的心情。原来是这样。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如果是因为那天我对你说了那句话,那么也该闹够了!」他沉声低吼。
「是啊,闹够了,所以我们也不要再有牵扯不清的关系了,都结束了!」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她别过脸,不去看他的灼烫的眸。
「我说,该结束了,这一开始就是闹剧,从一开始……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好骗,简直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严 眯起眼,「说啊,所以我是什么?你说啊!看著我的眼楮,把你想说的说出来!你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不是吗?你说啊!」
「就是……」想要用谎言结束这一切,却发现原来自己不会撒谎,即使所谓善意的谎言也从未施与。以为走在真实的阳光月色下,不管悲伤喜悦至少都能心安理得随性而至,所以不需要谎言也不想造出谎言,现在却……太讽刺了。
「看著我的眼楮。」他攫住她的下巴。
她被迫与他的灼烈的黑眸对视,下巴传来些微刺痛。骗他一次,或许他可以活下去,但是,可能从此拒绝相信任何人,然后他会发现,仓若水甚至就是杀害刑玥的帮凶,他会是怎样绝望的心情?
「不要、不要、逼我……」说完,她像断线的风筝般失去重心地倒下。
「尘儿!」严 脸色丕变,不由分搂住她,「尘儿!到底怎么了?不要吓我,尘儿!」
「又是刚才的情形!」绿水吃惊地叫道。
「不会又是恶作剧吧。」森迄凉凉道,神情却轻松不起来。
严 颤抖地将手探到她的鼻息,呼吸,没了。
「不,不会的,巫尘微!不要再玩了!」他喊著,声音却在发抖。
飞扬走到桌前,将巫尘微最后翻看的毒经扳过来,眼色有些变了,喃喃读道:「七蝮毒,多以毒覆于无毒动物嘶齿,经由嘶齿侵入血液,始无毒,潜伏七昼夜方毒发,潜伏症状食欲全无,嗜昏睡,形如蝮蛇冬眠,毒发症状息静脉止,片刻复苏,似无恙,辗转七次……命绝。」
这就是说,她真的中毒了,那种叫做七蝮的剧毒。那么,她今日的反常,也有了解释。不擅说谎的她,竟想尝试说谎,对仓若水说的那些话,大概也是在自忖自己的处境吧。他揪心地将她拥紧,不会的,他绝不会让她这样死掉,绝不。
「难道是……那条蛇?」森迄眉峰紧蹙。
「解药!」严 突然说,锐眸射向飞扬,「既然有记载是什么毒,那么,一定有写解药是什么!」
「解药……」飞扬往下看去,眼色黯了黯,「无药可解。七蝮毒乃白石药人炼制,白石药人炼毒从不解毒,也没人知道他以何练成。」
绿水脸色难看,「连鬼医都批了无药可解,不就是……」
「不!一定有解药!一定有!」严 沉声吼著,几乎盖过竹屋外的狂风暴雨。
「的确是有解药,」森迄环顾了一遍竹屋四壁,说,「鬼医之血,不就是最好的解药。」
一道白色闪电蓦然劈在窗外林间,白光打在严 过于沉冷的脸上,又飞快逝去,油灯的光更暗了。
没错,鬼医之血,能解百毒。
「马上调派所有庄丁,去找上官忻臾的下落!」
「但是庄主,半月之期将至,现在这种时候山庄下都聚集了许多好事者,如果突然调离这样大的人力,只怕……」
「我说马上去找!听到没!」
「这……」
「没用的……」怀中的人不知何时恢复了心跳,再次有了呼吸,张开眼眸。
「尘儿!」
「没用的,」她再次重复,并加以诠释,「上官家族的血液的确能解百毒,但是,他们却从不轻易以血救人,是有原因的。而且,一个时辰之内,我已经休克两次了,按照这样的频率下去,不等明晨,第七次,可能就会来临了。」
严 心疼地抚过她苍白的脸颊,「你早就知道,你自己中毒了?」
她伸手复上他颤抖的手背,轻握住,噙著淡淡的笑靥,「不,是今天早晨,潜伏的毒性转换成毒,我才确定的。」
「我早该发现的,那日你被那条蛇咬到的时候,我就该察觉到的!这些天你明明很反常,我却没有发觉到,该死!懊死!」
「就算察觉了也没用,这种毒在潜伏期根本查不出什么。」巫尘微的眸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清晰潋滟,「严 ,不要再让我情绪激动了,如果不想,我第三次休克的话。这是目前,唯一拖延毒发的方法了。」
「你是说,只要使心情不再激动失控,就不会再毒发休克,你就不会有事。」他似握住一丝希望。
「我不知道,但至少之前两次,都是因为心跳突然加速,几乎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接著就失去知觉。第一次是我看到七蝮毒,上面的潜伏症状与我之前的极为相似,我一下子心跳得好快,我怕……」莫名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蓦地将她拥紧,剑眉紧蹙,「好了,尘儿,不要怕,什么都不用再怕了,我会陪著你,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不要怕。」
「傻瓜……」她浅笑低喃,懒懒闭上双眸。
「尘儿。」他心跳停了半拍。
「她怎么了?」绿水问。
他松了口气,「没什么,她睡著了,大概是太累了。」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呢?」森迄若有所思地说。
飞扬点著桌面沉思道:「难道她和白云山早就结了仇?」
「飞扬,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上官忻臾,森迄,天下还有哪些解毒圣手或是神医,不管你是用请的还是绑的,都给我弄上烯烬山庄,」他低头看著巫尘微平静的睡颜,「她不会死的。」
「可是庄主……巫姑娘不是说,上官忻臾他……」飞扬有些头疼,上官忻臾若是他想找就能找到的,就不是鬼医了,就算找到,只怕也请不动,上官忻臾对觊觎他鬼医之血的人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扁影摇曳著,似在严 冷峻脸庞上镀了一层凝重的昏黄,眉眼更黯了,声音更沉:「事到如今,任何机会我都不会放弃。」
「属下知道了,立刻去办。」
雷雨仍在大作,轰隆隆像是地府的洪钟,召唤本属于它的圣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