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中午,两个男人肩并肩,坐在医院的中庭嗑著三角饭团。
「你那个叫做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说这话的人不是精神科医师,而是检察官——陈家排行老二的陈士勋。
「呿,你又懂什么叫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了?」陈士诚哼了声,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屑。
「好歹我也读过心理学吧?」陈士勋又咬了一口饭团,然后灌了一口绿茶。
「读过几本心理学就想来分析我?你还差远了你。」陈士诚突然伸手抢下对方手中的宝特瓶,迳自啜了一口。
「不然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看到她就想逃避?」
「我哪时候说过我‘想逃避’?」
「你刚才说出来的那些反应,客观来看就是‘逃避’,只是你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用了别的字眼来包装,不是吗?」
陈士诚无法反驳,「妈的,学法律的人真的很惹人厌。」他咕哝了句。
「那还真是可怜你了,全家除了你之外,大家都是法界的人。」陈士诚无言以对,或者更精确的来说,他知道不能跟这些人辩论、否则下场必死无疑。
「所以呢?」陈士勋又问了句。
「什么所以?」
「你不想克服吗?」
「克服什么?你到底在讲哪一件事?」
「韩思芳的事。」
「我要克服什么?」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陈士诚闭了闭眼,深呼吸,「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个鬼症候群。」
「放屁。」陈士勋嗤笑了声,又抢回了自己的绿茶,「不相信?你改天自己问问你们医院里的精神科医师。」
他闷不作声,又咬了一口饭团。
「你当年太压抑了。」陈士勋继续道:「虽然我当时不在台湾,但是爸妈多少有跟我提了一些。」
「我没有压抑。」陈士诚严正否认,「我只是选择了一个我认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而已。」
「你看吧,就说你压抑了。」
「算了,随便你怎么说,你高兴就好。」
「你是不是一看到她,就会莫名觉得生气、巴不得离她愈远愈好?」
啧,他说对了。
「是不是常常会梦见当年误会你的那些人、或是那些事?」
又说对了一个。
「而且,你从那之后开始,整个人就比以前封闭了许多,对吧?」
「我——」陈士诚启唇想说些什么。
「先别急著否定我说的,」陈士勋出言制止了他,「我知道你想拿什么出来反驳我,但是你不要以为我没有眼楮。」
闻言,陈士诚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我从德国回来之后就觉得你变了很多,本来以为你只是因为在医院里实习太忙、太累,后来妈才跟我说了那件事。」
陈士诚已经完全不想替自己解释什么了,他拿起饭团,再咬一口,却食不知味。
陈士勋静静地看著他几秒,才接著道:「承认吧,承认当年那件事情对你产生的冲击,承认当时的你有多不甘心。」
「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真的没必要拿出来算帐。」陈士诚苦笑。
「但是她又出现了,不是吗?」陈士勋也笑了出来,「我敢跟你打赌,韩思芳会出现在你面前,绝对不会是偶然。」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早就知道你在这家医院,故意安排过来的。」
「你想说什么?」
「喔,拜托,那女孩从小就用爱慕的眼神一直在看著你,你怎么能迟钝成这个样子?」
难道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看出她的情愫?
「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他叹口气,闭了眼,突然觉得好累。
「没干嘛,」陈士勋耸耸肩,答:「我刚才出外勤,经过这里,想说进来找你吃个饭。」
「你少来。一定是你听巧薇提了什么,才想过来找我探探有没有什么八卦吧?」
陈士勋眉一挑,没否认。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陈士诚将最后一口饭团咽下。
「说那什么话,」陈士勋拍了拍他肩,看了手表一眼,「好啦,我也差不多要赶回地检署了。」
「快滚。」
「真无情。」
「唆。」
当天晚上,他跟父母约了回家吃饭,本来计划准时下班,却临时送来三名工地意外的伤患,多担误了两个小时在急救与手术上面,等他回到办公室,脱下白袍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的事了。
他伸了伸懒腰,正好刘巧薇开门走了进来。
「欸?你怎么还在这里?」一见到他,刘巧薇有些吃惊,「你不是和爸妈约吃饭吗?」
他抬眸一瞥,道:「是啊,可是临时送来三个工地意外的伤患,人手又不足,我就花了点时间帮忙处理。」
「啊,原来手术房里的人是你,我还以为是梁医师。」她边说边走回自己的座位,取下听诊器,一副准备吃晚餐的样子。
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简单交代一声,「那我先走了。」
「OK,明天见。」她掀开便当盒的盖子,挥了挥手。
唉一踏入停车场,陈士诚立刻拿出手机,滑了几下,熟练地找出母亲的手机号码,正准备拨出的时候——
「Surprise!」一只猴子突然从树上跳下来、趴在他背上。
他吓了一大跳,手机因这突来的冲击给撞飞出去,清亮的落地声回荡在停车场里。
「啊!」肇事者见状,立刻从他的背上滑下来,疯狂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一支!我明天就叫助理买一支新的来!」
他不必看也知道对方是谁。
「你实在是……」他抹抹脸,叹了口气,认命走向前拾起手机,「你就不能好好像个正常人一样打招呼吗?」
吹吹尘沙,拍拍手机壳,确认了功能依然完好之后,他将手机收回口袋。
「想说要给你惊喜一下咩……」韩思芳努努嘴,神情带有一丝内疚,「怎么样?有摔坏吗?」
他摇摇头,见她变装变得夸张,道:「你偷溜下来?」
瞧她一身中性打扮,T恤、滑板裤、球鞋、牛仔外套;粗框镜、口罩、朴素的长马尾,还有一顶印有Discovery字样的鸭舌帽,完全不是她平常的Style.
有那么一秒,他还真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
「就不怕被记者拍?」他又问。
「没办法呀,我明天就要出院了,你又不来看我。」她低下头,摘下口罩,抬头道:「这不就是逼我来堵你吗?」
什么歪理。
「你下班了?」
「这么不明显吗?」他吁了口气。
「载我去兜风。」她勾住他的手臂。
「我没空。」他立刻抽手。
「为什么?你不是下班了吗?」
「我不能有社交?」他继续迈步向前走,往自己的停车位走去。
「谁?」她轻盈地跟随在侧,像是缠人的博美狗,「是女朋友吗?是女朋友对不对?」
「跟我妈。」
哔哔,他解除中控锁。
「啊、那——」她才开口正要说话。
「而且我也不想带著一个艺人在外面游荡。」他立即出声制止了她,然后打开车门,站在驾驶座旁,「快回去吧,趁你的经纪人还没抓狂之前。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情别老是这么任性妄为,难道你没想过你的经纪人找不到你会有多担心?万一你被记者拍到什么,她要花多少心力去帮你挡?」
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这回连鸭舌帽也摘了下来,捏在手里,「好吧,我知道了。」她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温润的微笑,有些失落,「本来还想说可以跟士诚哥叙叙旧、喝点酒,看来你比我还忙嘛!」
她的自嘲让他的心里有点闷,有点沉。
为什么会这样?
算了,反正他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想替自己解释什么,他只是微抬下巴、打声招呼示意。
「那我走了,你也别到处跑,给人找麻烦。」
她抿起唇瓣,笑了笑,仅是点点头。
他上了车,关上车门,彼此的空间有了隔离。她依然站在那儿,静静地将帽子给戴了回去,接著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朝著车内挥了挥手,这才转身缓步离去。
陈士诚坐在车内,双手搁在方向盘上,视线却无法自她的背影移开。她头垂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瘦削的肩膀衬托出她此刻的孤单。
或许她只是寂寞,想找个熟识的人来说说话;也或许,她只是想暂时从工作里脱离解放……
这种心情其实他很能体会。
每当工作遇到瓶颈时,不管是心理层面的,还是技术方面的,他绝对不会想找同行的来诉苦。
一来,他不愿意让职场上的任何人窥见他充满情绪的一面;其次,他亦不想把那些一没营养、没价值、没建设性的垃圾倒给职场上的战友。
思及此,他发动引擎,将车子缓缓开到了她身旁,降下了副驾驶座的车窗。「上车吧。」
他叹口气,直视著前方,为她解除了车锁,「我先声明,就这么一次,以后没有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