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四起,没完没了,社区里的每个人彷佛都成了代表正义的英雄。
原本陈士诚还期待或许韩家人回去之后问清楚查明白了,便会还给他一个清白、还给他一个干净的名声。
显然,这个社区里最天真的人就是他。
被扭曲的事实开始无边无际地蔓延,人人都忙著转述、传话,却没有人想过要回头求证事情的真相。
陈士诚觉得很挫折。
他向来敦亲睦邻,善待邻人,虽然不至于到可以竞选里长的程度,可他自认社区若是需要帮忙,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然而邻人给予他的回报竟是如此。
这天,他将韩思芳那日留在他家的衣物烫得平整,稳妥地包装在纸盒子里,然后请快递公司来收件,要他们送到隔壁的隔壁那一户。
快递人员给了他一记莫名其妙的眼神,他也只能苦笑以对,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释。
想想还真是荒谬,明明就是几步路的距离,而且他不过是要将她的物品送还回去,却必须这样子躲躲藏藏、一副见不得光的样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不,他并没有做错事。
所以他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乐观,抱著「清者自清」的崇高想法,不去聆听、不去理会,心想流言总会过去。
直到这一切开始波及到他的家人。
例如,有些人会故意让狗在他们家门前便溺;例如,几个扬言要力挺韩思芳的国、高中男生,会在他家的门板上随意涂鸦;又或者是寄一些很老派、很幼稚的恐吓信到家里来。
他终于清醒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点回应,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停止伤害他以及他的家人。
这一连串的事情逼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搬出去吧。」在餐桌上,他提出了要求。
「为什么?」陈钧德面不改色,继续吃他的饭,看他的报纸。
「……你明知故问。」他叹了口气,夹了一片小黄瓜,对父亲道:「那些事情太烦人了,我没办法静下来好好看书。」
「那也不该是你离开,」陈钧德终于放下报纸,锐利目光投了过来,「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告死他们那些造谣的人。」
「不必了。」
陈士诚苦笑,果然很有父亲的风格,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是,那却不是他陈士诚的风格。
突然没有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淡淡地道:「告来告去也不能解决事情,只会搞得我更没心情读书而已,而且思芳还小,我不希望法律手段伤害到她。」
一旦对簿公堂,结局总是两败俱伤,就算司法给了他正义,却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他和韩家的关系势必是回不去了。
在一旁的陈母蒋翊玲听了难掩愤慨,重重地放下碗筷。「你替人家的女儿设想,那其他人有替我的儿子设想吗?」
「别人的帐,我怎么能算到她头上?」他依然面无表情,口吻淡定。
「那不是算在她头上,我和你爸只是想替你讨回公道、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怎么还?」他打断了母亲的话,「从小你们就教我,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法官怎么想,不是吗?」
陈家夫妻哑口无言,饭厅里安静了一阵子。
半晌、陈士诚才继续道:「我是真的懒得去澄清什么,他们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没时间陪他们这样闹。」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太软。」蒋翊玲叹了口气,又拿起碗筷。
「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我只是就事论事,找一个最有效的方案而已。」他将椅子往后挪,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先回房间看书。」
「嗯。」蒋翊玲淡应一声。
「要搬就一起搬。」陈钧德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陈士诚怔怔地看著父亲,好一会才回神过来,「你是说真的,还是一时冲动讲出来的气话?」
「我看起来像吗?」
他凝神打量,父亲语气平稳,还优雅地重新翻阅起报纸。
「不像。」
「是吧?」
「你们没必要跟著我一起搬,我一个人要找套房也比较容易。」
「谁说我们要跟你一起住?」陈钧德抬眸看了大儿子一眼,「你找你的套房,我和你妈会另外找地方住,反正现在你两个弟弟都去德国了,而且这里的环境也没有当初想像的好。」
陈士诚没答腔。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嘴硬,不过倘若父母继绩住在这里的话,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影响吧?
「随便你们,我没意见。」他转身上了楼。
必在房里,他翻开原文医学教科书,心思烦乱。
不平的情绪他何尝没有?他也想替自己讨回公道,他也想让那些搬弄是非的人闭上嘴巴,更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他没有对思芳做任何下流的事,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然而,采取非常手段来让人们闭上了嘴,那又怎么样?
像是被贴上为期一辈子的标签,犹如被人硬是拿刀刻在他的皮肤上,陈士诚自知自己已经没办法改变人们脑海里的东西了。
他可以选择付出心力与时间,只为了让对方付出代价;他也可以选择转身不予理会,把那些精力留下来完成更有意义的事。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绝对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因为心肠软,他这么做,是选择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真的好吗?」
将黑色套装平整地挂进了衣柜,蒋翊玲旋身躺上床,依在这个结缡二十年的男人肩上。
「嗯?」陈钧德应了声,将手中的书本往下翻了一页,推了推镜框,「你是指士诚的事情?」
「当然呐,你就真的这么放心?」
「不然呢?」他注意力依旧放在书本的字句上,平静地道:「他都这么说了,你还想要我怎么干涉?」
「吼,你这个人怎么当父亲的?」蒋翊玲发嗔抱怨了一句,伸手夺走丈夫的书本,「你不觉得做父母的应该替他出口气吗?」
陈钧德冷笑,摘下鼻梁上那副老花眼镜,安抚道:「老婆,你儿子十九岁了、成年了,你难道不觉得他有权自己决定如何处理事情吗?」
「哎哟,那又不一样,你明知道你儿子就是心软,你还不替他出头?」
听了,陈钧德静了静,双眼直瞅著老婆,「对,他是心软,但是你会不了解他也很固执的吗?」
就像他决定了从医之后,想再劝他进法界?门都没有。
蒋翊玲被堵死了,无话反驳。
「所以喽,」陈钧德眉一挑,戴回眼镜,也拿回了自己的书本,翻至先前阅读的那一页,「既然他都决定冷处理了,你替他强出头,他只会生你的气,不会感激你。」
「就说你们父子莫名其妙!」蒋翊玲忿忿不平地躺回枕头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士勋之前被人看不起的事情,你让步了;这次士诚被人糟蹋,你还是让步。我还真是搞不懂耶,平常那个咄咄逼人的你上哪去了啊?」
「那是两码子的事好吗?」陈钧德笑出声,口吻仍然好整以暇,「士勋的事,说穿了我只是借力使力,借机要他努力往上爬;至于士诚,尊重他的意愿,并不等于我软弱,懂吗?亲爱的老婆,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蒋翊玲不自觉扬起唇角,但还是有些不甘心。
「唉,我知道啦……」说完,她挪了位置,小鸟依人的靠著丈夫,盯著天花板。
「喂,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我们家好像不太顺?」
「嗯?」陈钧德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非常专心在书本上。
先是二儿子被女朋友的家长瞧不起,然后是大儿子被人当作是恋童癖,万一最小的儿子也……
「我看我下礼拜去庙里找师姊好了,问问看这个要怎么处理。」
闻言,陈钧德偷偷翻了个白眼。老婆的迷信病又犯了。
「好,好,你想怎么做都好。」他轻叹了口气,翻了一页,又问:「要不要我载你去?」
「真的?你有空?」
「要当你司机怎么能没有空?」
「啧,就会耍嘴皮子。」蒋翊玲抬手捶了他一下。
陈家的门口被房仲挂上了一张出售广告。
听说他们要搬走,韩思芳难过了好几天,多想去叫士诚哥不要搬走,可是自从那天晚上被爸妈强势带回家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和他独处的机会,就更别说是偷偷去见士诚哥了。
母亲变得相当紧迫盯人,甚至辞了工作,只为亲自送她上、下学、并且彻底监督她的一举一动。
她很困惑,却无法以她仅有的知识来理解这一切。
那天晚上,母亲异常凶狠,几乎是把她从陈家给拖了回来。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她又不是没去过士诚哥家里,一切就如同往常一样,她实在是不懂为什么大人们会那么生气。
她只记得母亲一关上门,便命令她在沙发上坐好,嘶吼著名问她,「你老实说,那个人有没有模你?你有没有让他模?你坦白说实话!」
韩思芳吓得发抖,她从没见过如此暴戾的母亲。她想了想,士诚哥模了她的脸颊、模了她的头,还有模了她的小腿。
于是她怯怯地点了头,据实以告。
没想到道一点头不得了,母亲大发雷霆,直嚷嚷著说要报警、要告他、要他不得好死等等非常吓人的言语。
她吓哭了,哭得泣不成声,却没有人来问问她为什么哭泣。
一群大人在客厅虽来踱去,大骂著陈士诚不是人、是畜牲、是披著人皮的禽兽,他们咬牙切齿地讨论著要如何让方「付出代价」。
韩思芳不了解大人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士诚哥对她很好,在雨天收留了她,给她热饮喝、给她三明治吃,还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她不懂为什么这些大人这么生气,而且气得要把士诚哥赶走?
她真的不懂。
夜里,她睡不著,满腔的内疚感反复折磨著她。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士诚哥不会被大家当成坏人,当然也就不会被逼著要搬离这里。
所以她想,如果她向母亲求情,让母亲了解士诚哥是好人的话,那么士诚哥可以留下来了吧?
思及此,她鼓起勇气,翻身下了床,来到客厅,母亲还在那儿看著连绩剧。
「妈咪……」她轻声唤出。
韩母被这声叫唤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女儿,松了口气,「都十一点了,你不睡觉在这里干嘛?」
「那个……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嗯,什么事?」
韩思芳静了几秒,终于困难地将话说出口,「你可以叫士诚哥他们不要搬走吗?」
韩母因她的要求而吃了一惊,愣在那儿许久。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半晌,她回过神来,再也无心于连续剧上。
「士诚哥没有做错事。那天晚上他在路上遇到我,好心把我载到我们家门口,是我自己后来又去找他的……」
韩母扬起冷漠的唇角,像是微笑,却没有笑意。「就算是你自己去找他,不代表他就可以对你做那些不好的事,你懂吗?」
那些事是哪些事?韩思芳迷惑地眨了眨眼,在她小小的脑袋里,她只知道士诚哥对她的好几乎可比亲生父母。
「那些事是不好的事情吗?」她询问母亲。然而,她指的却不是母亲所想的那些。
「当然,那是坏人才会做的事。」
「可是士诚哥对我很好。」
「思芳,」韩母不耐烦地吁了口气,「这个社会上有许多坏人,他们都会做一些动作来讨好我们,可是实际上脑袋里却是在计划著一些很恶毒的事,所以不要因为他对你很好,你就认为他是好人。」
「可是——」
「你不相信妈咪吗?」
韩思芳说不出话来。
「你是妈咪的女儿,妈咪绝对不会害你,妈咪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可是别人呢?别人抱的是什么居心,我们都不知道,学校的老师也教过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吗?」
「……喔。」她低下头,再一次被堵死了。
她闷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床,仍旧无法安稳入眠。士诚哥哥真的是坏人吗?不,她不认为。但她的母亲显然宁愿相信附近的婆婆妈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
思及此,她暗暗决定,既然母亲不愿意相信她的话,那么至少她可以亲自去做些补救吧?
于是大半夜的,她确定父母都睡著了之后,偷偷溜出家门,跑到陈士诚家门口,对著窗户扔小石子——偶像剧都是这样子演的。
可是实际上来应门的却是陈士诚的妈妈。
蒋翊玲皱著眉头,穿著睡袍,一脸讶异地看著门外的小女孩。
「……思芳?三更半夜你怎么自己跑出来?」见结果不如预期、韩思芳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难猜出小女孩的心思,她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是想找我们家士诚吗?」
她点点头。
「他都已经被你害成道样子了,你还来找他做什么?」蒋翊玲的脸上没有怒气,但语气却带了指责。
韩思芳说不出话来,站在门前,像是被老师罚站。
见状,蒋翊玲也有些心软。「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这一切也都不是你的错,只是你得明白……」话说到此,她忍不住又叹气了继续道:「唉,反正他上辈子大概是欠了你什么,才会因为你而遇到了这个劫。」
韩思芳静静地听著,不知道该说什么,大人的世界太难懂,大人的语言太复杂,每每都让她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应。
半晌,蒋翊玲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模模她的头。「思芳,你就别再靠近士诚了,好吗?」
她眨了眨眼,泪水差点滑落。
「你知道我道个儿子就是心肠软,」蒋翊玲继绩说道,「再加上你知道他最疼你了,你要他做什么,他几乎都不会拒绝。可是你这样子靠近他,只会害他又被有心人中伤。你懂我的意思吗?
韩思芳点点头,一滴眼泪顺著脸颊落下。
蒋翊玲抿抿唇,勉强露出微笑。「你能懂的话,现在就回家睡觉,以后不要再来了,知道吗?」语毕,她直起身子,走回了屋内。
韩思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走回家的,她只知道自己躲在被窝里哭了一整夜,最后因疲惫而入眠。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一夕之间就立刻长大,到一个大人们再也不能左右她的年纪,这样,大人们是不是就会相信她的话、就会正视她对士诚哥的感情?
然而奇迹从来就不曾降临过。翌日睁开双眼,她仍然还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什么也推不动,什么也拦不了。
半个月后,陈家人火速搬走了。陈士诚在医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朴素的套房,父母亲则在内湖买了一间新落成的高级电梯住宅。又过了半年,他们卖掉了云华冠喜的房产,从此,陈家再也没有人回到那个社区。
日子一天天地过,当年的小思芳也一天天长大。
几年之后,她才真正明白当年大人们口中的「那些事」究竟是指什么,但是明白了之后,却只是让她有更深沉的愧疚罢了,并没有让她解脱。
老天,她竟然让自己最心爱的士诚哥背负那么沉重的罪名,更糟糕的是,她毫无赎罪的机会。
她开始厌恶同一社区里的邻居,开始对自己的父母冷漠,她把自己给锁了起来,那把钥匙随著陈士诚的离去而石沉大海。
每当她上下学经过陈家的时候,看著新搬来的一家人,她的心口总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感,就像是颗被咬了一口的只果,缺口的地方渐渐氧化、泛黑,从此无法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