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错了吗?错了吗?
她的心跳得好快,一种奇异的感觉占住心口,让她一直喘不过气来。
「义爹、义爹,你告诉我的,真是正确的吗?我强,所以我活著;他人弱,所以死了应当?」义爹的话怎会有错?她心中信奉十几年的信条怎会有错?
既然没有错,为什么她的右手在发烫?
为什么在听见小荷那番话后,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是她,不要是她杀了小荷的家人……
「义爹,你说强者与弱者之差在于武功高低,武功低微的人被杀是他们活该,谁教他们不思长进,可是,你忘了告诉我,他们的……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会……会难过吧?是的,那种感觉就叫难过。家人……会难过,会流泪吧?那……她的家人呢?
义爹已辞世,鸣祥虽名为她的义姐,可是鸣祥始终有点惧怕她,在鸣祥心里,愿不愿意将她视作家人?
余爷爷死了,有余沧元会惦记著他一辈子。
她呢?如果她死了,谁会记得她?
心头被答案给骇著,突然间感到身子在下坠,她忽地张开眼楮。
天色早暗,烛光摇曳,她瞧见床旁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人影。顺著人影往桌边瞧去,看见熟悉的身形背对著她,像在读书。
她楞楞地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的恐惧突然被抚平了。她慢慢爬坐起来,移到巨影之下,让自己整个身子被巨影所笼罩。她仰头看著动也不动的影子,心里微感安心,便轻轻地闭上眼睡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柔的叫声唤醒她来。
「寿儿?你怎么这样睡?也不怕著凉吗?连被都不盖。」
她张开惺忪的睡眼,看见自己蜷伏在床上。抬头看著身后的墙,发现巨影不见了,她立刻惊醒,瞧见身边的慕容迟。
慕容迟见她睡意尽褪,唇边露出醉人的笑。「吃药的时间到了。」
「吃药?」她的声音沙沙的,显然还回不过神来。
「小荷说你不及天黑就上床睡了,你一天只睡将近三个时辰,时间到了就会自动转醒,我算了算,这时候你该醒了。正好,药汤还不算凉,来,把嘴巴张开。」
他温和地哄道。
她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地把药喝下,眼角觑著桌前快要燃尽的蜡烛以及翻到一半的书本,她圆圆大大的黑眸又转向他身后拉长的影子。
「你真乖,不怕苦。」他笑道。「连糖也不用含著,实玉那孩子就不一样了,小时怕苦怕到一要吃药就逃到山里头躲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说道。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张没有比慕容迟好看的、小小的、肤色有些黄、有很多雀斑的脸……那是谁呢?
「你当然不是小孩。」他的笑容有些苦涩。她是不是小孩,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正要下床放碗,她突然没力地抓住他的手掌。
他一惊,立刻将碗随意放在床头上,回头打开她汗湿的右手心。「怎么流了这么多汗?」难道又受了风寒吗?
「不是汗,是眼泪。」她神态认真地说道。
「眼泪?」
「我作梦了。」
原来是作梦啊。他暗暗松了口气,又觉自己似乎紧张她紧张过了头。
「我以前从不作梦的。」她皱起眉:「我不知道作梦是这么可怕的事。」
「作梦好啊,那表示你对这世间的人事有了牵挂。」他撇开自己的疑惑,柔声答她:「你梦见了什么?」
「余爷爷、义爹、鸣祥、小荷……还有很多我瞧不清脸孔的人……」
「小荷?」他心里高兴,知她将小荷记在心里,表示她开始注意了身边的人事。他尽量不让她一个人独处,就算他不在,也会让小荷陪著她;不是怕她又去杀人,而是担心她陷进空白的心里。
在离开天水庄之前,他曾详细地问过凤鸣祥有关于寿儿的事,知师兄让她一人孤独地活在庄内的一块角落里,就算是有人送饭过去,也是避开不让她瞧见,唯能与她正大光明见面的,只有师兄。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知师兄的存在,必会信他听他从他,为他杀人、认真地吸受他的每一句话当作自己的信条。
虽不是住在牢笼里,却与牢笼无异。而后,师兄死了,当她走出师兄的设限外,却变得人人惧怕她;除了凤鸣祥之外,无人敢接近她……那又跟以往的生活有何差别?
凤鸣祥说她的记忆时有混乱、时有遗忘,也曾请大夫过府诊治,却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他也曾好几次为她把脉,思前想后好几回,大胆假设师兄将她教养成以本能行事,只要师兄说什么,她本能上都会去做,却不曾将心投进去,后来太过寂寞,以致在独处时,遗忘了所有。
伤易治,人的心却太复杂,若生病包难治。也许有太多他预料不到的病因在其中,他只能慢慢地、一个方式一个方式地试著。
「你的梦里有我吗?」他试著了解她的梦。见她摇头,知道在她心里,也许他还不算有分量,才会无法入她梦。他心头微微酸涩,却不愿去深究。
「他们,我会恐惧;你,不会,所以没有你。」她认真地说道,圆圆的眼楮直勾勾地望著他。「家人,很重要吗?」
他楞了一下,随即笑著点头。「这是当然。」
「可是,我没有。」
「怎会没有呢?你不是有鸣祥、有我吗?」
「你?」
「你不要吗?还是你以为没有血缘关系,就不是家人了?刚儿……就是我的二弟,他与我是异父异母、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不也跟我做了十多年的兄弟;实玉也是。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兄弟。」他的语调轻轻柔柔的。第一次她发现他的声音可以安抚她。
「你曾哭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他们死了,你会哭吗?」
「这是自然。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
「那……如果你跟我是家人,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也会哭吗?」
他温柔的表情没有变,心里却是有些吃惊。
「会吗?」她追问。
见她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他温和道:
「这还用问吗?人相处,都是有感情的。今日你我虽不是家人,但你若出了事,我一定会心伤,何况是将来相处久了的家人呢?」
「就算我曾经杀了很多人?」
她的表情有点不安,慕容迟点点头道:「过去的事如过往云烟,我只看将来。」
司徒寿目不转楮地望著他柔和镇定的黑眸,直到烛火缓缓熄掉,四周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时,他的眼里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或者对她的惧意。
「我……我……」她的左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余沧元是余爷爷的亲生儿子,所以他恨了我很久,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余爷爷弱啊,死了能说什么?可是,可是为什么认为没有错的我,在听见小荷说的话时,我心跳这么快?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呼吸?为什么我感到后……后悔?」
小荷对她说了什么?慕容迟心里惊讶。正因小荷贴心又话多,所以请她在他不在时多与寿儿说话,别让寿儿独处,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好害怕……害怕她继续说下去,说出我杀了她的爹娘跟弟弟,好怕她指著我说杀人鬼,好怕她撇头就走……如果我没有错、义爹没有错,为什么我会害怕?我……根本不记得是不是有杀过她的爹娘与弟弟,甚至,我什么都不记得,等我回神过来,只记得自己身上都是血,记得义爹模我的头称赞我,记得我好开……记得鸣祥害怕我……就算小荷指著我说我就是杀她爹娘的鬼,我也没有反驳的话,因为我根本什么都忘了。」
在黑景中,他看不真切,只觉她软软的掌心又汗湿了。
「原来,这就是你这几日闷闷不乐,又不爱说话的原因。」
「我……真的错了吗?十几年来我所相信的全都是错的吗?」
慕容迟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
「你为什么会怕小荷发现?」
司徒寿原以为他会给她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不料他反问问题,混乱的头脑慢慢地想后,她才小声说道:
「因为她不怕我。她跟天水庄里的丫鬓不一样,那个硬底子的丫鬣一直很讨厌我,她说我是杀人鬼,我不喜欢她。」
「那你喜欢小荷了?」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送饭送药来,都跟我说话,她会说笑话逗我笑,不会怕我,也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师兄,你真的差点毁掉一个女孩的一生,连她的童年你都残忍地抢走,要是你还没死,只怕她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她的人生里到底出了什么错误。慕容迟思及此,心里微感疼痛,不由自主地搂她入怀,柔声说道:
「寿儿,你该看得出小荷的武功虽好,却远远不及你,但天底下像她的人太多,都是你口中的弱者。他们死了,也许是他们的武艺不如人,但会有人为他们感到伤心、难过,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受了他们几分帮助的人,正如小荷与你,虽无关系,她若死,你心里也会有点难过,是不?将心比心的道理,你懂的。」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来,让她不曾深思过的脑袋慢慢地吸收。
司徒寿皱起眉。这层道理她时常听鸣祥说,却没有办法了解,因为她一直是一个人,不了解那样的牵挂,直到她身边的人多了起来,她才能从旁人的身上证实这层道理。
「她弱,别的强者杀她,我会难过,我也不想她死。」她小声承认:「我强,如果我被比我强的人杀了,却不会有人为我难过。」这样的她,也算是强者吗?
「我会。」他突然说道。
她楞了一下,才知他在说什么。
「我不想要再来一次了。」她说道:「不想再一次害怕是不是有一天,我不讨厌的人在我面前说我害死了他的家人……我内疚。」如果没有错,为什么她会内疚?如果没有错,为什么她会害怕小荷指著她的鼻子要她还命来?
慕容迟心里大喜又大感欣慰,却得极力维持外表的平静。她并非无救,只是师兄埋的芽太深,现在土已松,要慢慢拔起这根烂芽只是早晚而已。
她的心中不像一般人因为仇恨或者忿怒而潜住著一个杀人鬼,也许她忘了杀人的过程,是因她心中尚有一丝天性良知,让自己遗忘不得不杀而染上的血腥。
「家人。那……我是你的谁呢?要当什么家人呢?」她突然问道。
慕容迟倒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她与刚儿年纪一般,当义兄妹……「我当年要认刚儿为义子,他见我外貌二十左右,不甘心当儿子,便硬要称兄弟。你对我来说,年龄有些小,当兄妹是委屈你了,我与你义爹是师兄弟平辈关系,若你喊我一声干爹,在辈分上又矮了刚儿一截,这……」他有点为难。
「你很老了吗?」
「这……」
「老不老,对我一样。小荷说,父女兄妹迟早要分离,只有夫妻不会。」
「啊?」慕容迟吓了一跳,差点抖落了她的手。
「家人里头也有包括夫妻,对不对?」
「呃……是啊。」
「那,当夫妻,好不好?」她很认真地说道:「夫妻,不分离。」
慕容迟原是讶异她的想法,后而一想,若是将她长久带在身边,也要有一个名目在。也的确如她所言,父女兄妹迟早要分离,十年、二十年后他不敢说,但现在就算她另有意中人,他也不敢放她离去。
黑暗之中,握著她的手渐感湿意,不知是他在出汗,还是她太紧张了。
他从未深思归类对她的感情,却知自己极为看重她,甚至可以为她把命抛了,可以为她跟师兄赌命。
自己不曾这样对待过一个病人,而在他心中,绝非只将他俩的关系定位在大夫与病人身上。
「我……」他慢慢地思量一阵,柔声开口:「你不问,我还没有仔细想过,我从未动心过,若说可以让我长年反复惦记的女人也只有你……我原以为是内疚所致,如今想来,若是只有内疚,我的付出不会这些多。其实我本想将你认作义妹的,我又没打算要成亲,自然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现在我仔细想过,你跟著我走进人群,必定有人会追求你。」
他不是盲眼人,当然看得见她的貌美,何况是其他人?他自己也很明白若是她成了他的义妹,必定会有人因他而想得到她,这绝非他所乐见;再者,实玉与刚儿也算他的兄弟,但对他们的照顾之心却没有来得对她强烈。
遇事,他通常少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静静地沉思良久,确定之后才会说出他的答复。他想了又想,隐隐觉得自己对她除了父女、兄妹、朋友的感情之外,似乎还有些异样的情感,只是他的感情如泉水,慢吞吞地流著,不狂不烈,不去深想,不轻易会被发现,可是它还是在成长,很温暖地成长著,而且比重渐渐超越其它的情感。
她若无意,他自然不会说出口,但她若有心,他自然不会无聊地斩断她的情。
他又沉吟了一阵,天几乎要亮了,微光入屋,落在她目不转楮的圆眸上,仿佛她只等了一下,而非是好几个时辰。
他不由自主地对著她露出迷人的笑,温声说道:
「这样好不好?我对外先称你是我的未婚妻,一来,你我相伴好有名目;二来,你若遇事,报上我的名号或可减去一些麻烦;三来……你遇的人少,我算是凤鸣祥之外你第一个遇见的人,自然不知旁人的好,我若应允去他人家做客,那么绝非去一家就可走人,必会有更多曾受我小惠之人来‘请’咱们过府一聚,这时间一花下来,几年跑不掉,到时你还是喜欢我的话,而且不在意我的年龄,咱们就成亲,这法子好吗?」
她偏著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喜欢你。现在就很喜欢了,只要你不死,老不老,没关系。」
他微笑道:「我知道。」
他知她不说假话,就算是此时定下白首约定,她也没有主动问他到底有多老,可见她心中浑然不在意他的年龄。这样的女孩子他倒是第一次踫见,而且很自然地接纳;反而感情狂烈的女子,他敬谢不敏,直觉地排斥起来。
而她的诸多感情,恐怕得由自己慢慢地教导出来,这样也未尝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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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陆府大厅。
「大哥!大哥!你终于来了!」惊喜的叫声随著一个矮小的身影扑进慕容迟的怀里。「我好想你啊,大哥!」
「都这么大了,还爱撒娇。」慕容迟温温笑著。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陆府厅内的典雅摆设,想起方才一进陆府,放眼所及皆无气派豪华之貌,就觉此府果真为百年的书香世家,知勤俭持家之道。
慕容实玉高兴得差点连眼泪都掉出来。若不是门房通报时,让他经过听见了,能何时见到大哥都不知道呢。正要开口告诉大哥这些日子来的生活,忽地瞧见大哥身后还站著人。
他的脸色未变,眼中的笑意却不见了。
「怎么了?实玉,你忘了寿儿吗?」慕容迟笑道。
「我……没忘,我又没失去记忆,怎么会忘呢?」慕容实玉的语气淡了下来,明明是回答慕容迟的话,一双眼楮却迹近发愣地瞪著司徒寿。
司徒寿也微偏著脸盯著他的脸,说道:
「原来,是你啊。」
她的话让慕容实玉的心吊得老高,不由自主地脱口:
「你记起来了?」浑然不觉慕容迟微讶地瞥他一眼。
「我老想著有一张脸,却老对不上去,原来那张脸是你的啊。」
慕容实玉的脸色微微发白,来不及再问些什么,厅门前忽然响起一句:
「实玉,难怪我差人去找你找不著,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义兄前来拜访。」沉稳的声音响起,微微颔首,略嫌高傲地说道:「陆飞腾。想必这位就是实玉嘴里的大哥慕容迟了?」
司徒寿循声望去,瞧见一名高瘦的男子慢吞吞地走进厅来。那人的脸……就是脸,她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到底怎么样……她心里顿觉奇怪,她看得见鸣祥、慕容迟、小荷跟慕容实玉的脸,原以为她的双眼能分辨人的脸了,但这一路上仍一如以往不曾认出个人来。
「寿儿。」轻柔的嗓音响起,司徒寿这才发现自己专注的视线过于唐突,便默默地收回。
慕容迟微笑地拱拳,道:
「在下正是慕容迟。」拉过司徒寿,脸色不变却有些微红地笑道:「她是在下的未婚妻。当初原要亲自带著实玉前来认祖归宗,却临时出事而让贵府独自去接他。实玉这孩子爱钻牛角尖,若是给府上带来什么不便之处,您可要见谅。」
「大哥!」
陆飞腾不以为意地笑道:
「实玉本来就是陆家的人,若不是正巧撞上老爷子刚逝世,他早就冠了陆姓。」
见慕容迟美丽的脸孔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道:「原来实玉还没告诉你吗?咱们陆家正逢忌中,原本是不待客的……不过你是扶养实玉长大的兄长,自然是例外。」
「原来如此。那我一定要去上柱香……寿儿,你是姑娘家,不方便,让实玉在这儿陪你,我去去就来。」慕容迟柔声说道。
司徒寿点点头,又看了陆飞腾一眼。
陆飞腾迟疑了下,掩去眼底的不屑之意,引著慕容迟往后院走去。
司徒寿目送他们,注意到靠近树后有一位家仆原在扫地,在瞧见他们之后,抛下扫把,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后头。那家仆的身形看起来也是个硬底子的人,为什么慕容迟会告诉她,陆府只是个百年的书香世家,几乎没有人懂武?
她的眼角观到慕容实玉面有失落地瞧著他大哥的背影,无意间他对上她的视线,一时被吓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未……未婚妻!大哥说的是真的?」慕容实玉忍不住问道。
「真的。」司徒寿坦承:「他说是真的。他不骗我,跟鸣祥一样。」
他闻言呆了。大哥他……忽见她好奇地望著自己,心头又忍不住跳了一下,往后退一步,撞到椅角,跌坐在椅上。
司徒寿皱起眉,不用细观他的神色,也知道他在怕她了。
「刚才……刚才你说你看见我的脸……你还是记起来了?」
他的声音虽然平和,但她注意到他置于椅把上的手有些轻颤。
「是啊,我在梦里老是看见一张脸,有血,一直看著我,我不知道是谁,直到瞧见你,才知道那张脸是慕容实玉。」
「有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作梦的?」他奇怪道。
「不到半个月前啊。」
不到半个月?那不正是他刚被碧玉山庄的人救回,而陆府闻讯来接他的时候吗?那时她不知被大哥救到哪里去了,原来,有血的脸,是指客栈那一夜,而非是很久很久之前……也对啊,大哥说她只凭气味分人,不懂分辨人的脸,难怪她会说「看得见」自己的脸了。想到这里,他全身一垮,紧绷的惰绪松了下来,整个人滑落椅下。
他瞧见司徒寿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得自觉狼狈,挣扎地爬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向厅外。
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腿跛行得更严重,他却当作没有注意到,自行坐在厅外的阶梯上等著慕容迟。
未久,他忽觉身边有人坐下。他侧过脸,一楞,瞧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司徒寿。
「坐在这里可会弄脏的。」他有点讥讽道。
「这里的味道真不好。」她突然说道。
原以为她在说他身上有异味,正要开口,忽而瞧见她的表情不像在说他。他「呀」了一声,道:「味道不好,是因为这里有死人,方才不是有人说了吗?这里刚有人死了,你闻了这么多死人味儿,还不习惯吗?」
「你死了,会有人难过。」司徒寿突然道。
慕容实玉吓得差点魂飞。「你……你要杀我?」
「为什么我要杀你?」
因为你是一个杀人鬼啊!就算是那晚她救了他,可是他目睹了她是如何杀人的。大哥跟二哥都没有亲眼瞧见,不知道她杀起人来有多狠,而他,却见了两次!
「不然你何必咒我死?」
「我没有咒你死。」她皱眉道:「我只说,你死了,会有人难过。」
「我人好好的,怎会死?」
司徒寿心里有些急,她与慕容迟说话时,不管她说什么,他总会懂的,但与慕容实玉说话,好像是牛与马在交谈,难以沟通。
又是她的问题吗?她心一急,有些急促地结巴:
「不是你死,是比方。家人会难过,所以我不杀。」
「啊?」
她想起慕容迟教她的方法,深深吸口气,慢慢地说:
「我打比方,人死,会难过,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懂,所以,我不杀人,因为家人会难过。」
「你是说……你不会杀人,因为你怕他们的家人会难过?」
她点点头,露出笑容来。「我也会,如果你们死。」
她的笑有些害臊,让他一时之间看呆了。为什么一个世间认定的罪人,笑起来会这样的干净呢?因为她有上天赐与的美丽皮相吗?他不懂,只呆呆地问道:
「就算我们死,你难过什么?」
「因为我也是家人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闻言,猛然跳起来,瞪著她,想起大哥莫名其妙地当她是未婚妻!未婚妻啊!有没有搞错?情爱难动的大哥竟然会有这种未婚妻!
「我不承认!我才不会承认呢!慕容家只有慕容迟、慕容刚跟慕容实……啊,我还能不承认什么?我都要姓陆了……对啊,以后我与大哥、二哥再无关系了……」原是激动地喊道,但说到最后,他已是喃喃自语了。
「可是,慕容迟说他是来接你的。」
「接我?你骗我的吧?」
她摇摇头。「我不说谎话。」
是啊,好像没听过她说谎话。慕容实玉慢慢地坐下来,注意到她一直看著自己微跛的左脚,他说道:
「要瞧就瞧,爱喊我跛子就喊,反正我在陆家所受到的嘲讽比你还严重。」
「我没有嘲讽。」她觉得这少年真怪。见他不信,她照实说道:「叫你跛子,是我记不住你的名字,而且,好认。」
「好认?」他呆了呆。他的跛,让她好认?
她用力点点头。「好认啊。我只能靠气味辨你二哥;你跛,从外形上就可以认出来你走路的方式,所以很好认,不用靠味道。我认不出你的脸,那天下大雨,味道不好辨,我能追进树林里,是泥地上的脚印,有一个脚印极浅,也不像正常人的印子,到最后变一直线,表示有人拖行。进了林子,味道更难分,幸好,你不管走或是跑,都是一跛一跛的,所以闪电,看见你。」
慕容实玉的嘴差点合不拢来。原来自己当日得救,还是靠他的脚来救命,突然间,他想笑,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
他默默地坐回她身边,低声说道:
「是我自己太介意吗?大哥说,我的腿应是天生的,出娘胎就是如此,我七岁时大哥救我,我的脚已有萎缩之相,想要如常人一般行走或者如常人一样拥有美丽的腿形,那是不可能的了。」
语毕,过了一会儿,他以为她会说出些安慰人的话,却不见人声,他往她瞧去,看见她十分认真地倾听。
「你……不想说什么吗?」
懊轮到她说话了吗?大部分多是鸣祥说或者慕容迟说,甚至跟小荷说话时,也是小荷叽叽喳喳地说,她只是好奇地听著而已。
她想了想,答道:
「你是很弱,可是我保护你。」
他呆呆地看著她。「你保护我?非亲非故的……」岂有让仇人来保护的道理?而且他还是男孩子耶。
「因为是家人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似乎有家人让她很高兴。
「我不说过了吗?我们之间可没有血缘关系。」
「你跟慕容迟也没有。」
「对,我跟大哥是没有,可是在我心底,他是永远的大哥,就跟二哥一样!可恶!」一想到二哥,他就呕。「说什么依陆家的家世,怎能跟江湖中人来往?便不准二哥进陆家养伤,也不准我去探他,家世好有什么用?都是一肚子坏水的人!」
他恨恨地踢著脚下的石头。
「慕容刚很好。」
「咦?你……你已经见过二哥了?」必是大哥来之前,先去找二哥了!
那天在树林里,他亲眼看见大哥跟她掉下崖去,他想救人,奈何力不从心。他心想大哥曾被废过武功,掉下去自然没有生机;而二哥身中数刀,就算不死也拖不了多久。而自己也离死不远了,既然他最爱的亲人都死了,还求生什么?于是,他就躺在地上等死等著等著,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开始浑身发冷,不停地淋著雨,让他打从心里寒起来。好可笑,明明是要等死的人,却忍不住拖著二哥沉重的身体爬向附近的老树下避雨,这就是人求生的本能吗?
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来了一批人将他们救回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看见很多人来来往往的,有人告诉他,已与大哥取得联系,要他安心,他这才知大哥没有死。
而当他被人扶著去看二哥时,他看见二哥床前有好多的大夫,因为二哥伤得太重,几次差点去见阎王。那时他好恨大哥明知二哥快死了却不来救人,只顾救著司徒寿,一直到后来才知那一阵子大哥身上也有伤,根本没法子出远门,只得托求他相识的大夫来救人。是啊,他真的差点忘了他曾眼睁睁地看见她将五指刺进大哥的背上。大哥不像二哥一样身强体壮,自然无法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救二哥。
「他很好很好。」司徒寿见他似乎有点懊恼,便强调:「还躺在床上,但很好很好。」
「你就只会说很好吗?难道就不能多加点形容详细地说一下吗?你根本是存心吊我胃口是不是?」
她用力地皱起眉头,努力地回想。「他……很好很好,慕容迟看过他一次,说他康复得很迅速,只是要再调养身子,不能随意起床。」
「脸色?脸色好不好?能不能自己吃饭?有没有人服侍他?是男是女?要是女的话,他是不是有跟那丫鬓调笑?若有的话,表示他真的好得差不多了。」
司徒寿哪里会注意这么多?如果要她说,她唯一的印象是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充满了药味,而且是各种不同种类的药,呛得她都有点想吐了。
慕容实玉见她有些茫然,用力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知道大哥看过他了,我也就放心了。反正我这一辈子就注定待在陆家了。」
「认祖归宗很好啊。」
「哼,姓陆有什么好?在我心里我叫慕容实玉,他们要我换回原来的名字,我不肯,便笑我不脱江湖味!书香世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吗?也不过是比我多念了点书!考我四书五经……我背不出来又怎么样?谁像他们成天没事就捧著书背……咦,我干嘛跟你抱怨这些?可恶,大哥怎么还不回来?上柱香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他有点著急,怕那些自称是很了不起的书香子弟欺大哥这个江湖人,匆忙地站起来要往后堂走去。
司徒寿见他有些跄跌,像要往后仰倒,她动作极快地站起来及时托住他的后背心。
慕容实玉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从后头穿心而过,不顾是否狼狈,立刻扑上前。
「你做什么……咦?你用左手?」他记得她杀人时用右手的,两次都是。
「我扶你啊。」
「你……你是左撇子?」
司徒寿摇摇头。「我的右手还没有好,不太能握东西。」
「右手……你……你的右手受伤了?」害死了那么多人的手,没有断,算是她好运了!
司徒寿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在担心,便露齿而笑道:
「右手没有用,还有左手啊。」
她对自己笑……干嘛啊,以为她笑得好看吗……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树林里,在扑杀了他身后那人时,她的右手腕到手掌部分很不自然地垂著。是那时受的伤吧?
怎么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好?很严重吗?这……算是他欠她的情吧?
「你真的很想见慕容刚吗?」
「当然想……」很想很想,想到都快哭了。
「那,我带你去见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