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人影来到虚掩的垂花门前,看门的婆子因为天气太冷,早就躲在屋里,于是来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往里头走。
他穿过桥廊,小心避开正好经过的婢女,藏在怀中的匕首已经被体温熨贴到发热,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愈是接近目的地,那人影就愈是小心。
「……本宫不吃了,全撤下去吧。」休养了几天,长公主的精神恢复不少,脑子清醒多了,也可以起身走动了。
「长公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老宫女问道。
「是啊,他们夫妻只怕以后不会再听长公主的话,甚至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府第,离开京城。」另一个老宫女道。
经她提醒,长公主心想确实有可能。「绝不能让他们走。」
怎能把她丢在这儿呢?国公府这么大,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住在里头,空荡荡的……不行!他们不能离开!
「他们要是真的走了,长公主多年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那多可惜。」两个老宫女连番上阵游说,只盼能让主子打起精神。
她口中低喃。「对,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长公主打算怎么做?」
「让本宫想一想。」长公主揉著太阳穴说道。
两名老宫女跟著颔首,其中一个端著主子只吃了几口的饭菜,先退出房外。
留在房内的老宫女则是倒了杯热茶给主子,这时却听到外头传来碗盘摔破的声响,便一脸狐疑地出去察看。
还没走到门口,她就被闪进屋内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待看清对方,记得好像是看守玉华堂的门房,似乎还是个哑巴,旋即斥喝。「放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随便闯进来——」
才说到这儿,老宫女头部就遭到一记重击,顿时昏倒在地。
坐在内房的长公主先是听到老宫女的叫嚷,接著就没了声响,觉得奇怪,扬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哑巴门房无声无息地进了内房。
长公主惊愕地看著他,随即板起脸孔。「大胆刁奴!没有本宫的召唤,是谁准许你进来的?还不快滚!」
哑巴门房抽出藏在怀中的匕首,眼底透著浓浓的杀意,一步步走上前。
长公主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你想做什么?来人!来人!」
哑巴门房握牢手中的匕首,一个箭步,刀身直直插进她的左腹,动作快狠准。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好久。
「唔……」长公主两眼圆睁,瞪著哑巴门房。
他将匕首拔出来,冷冷地看著长公主倒下。
被打昏的老宫女发出疼痛的申吟,待她苏醒过来,下意识模了模头上的伤口,看到手上沾了血迹,叫出声来。
「对了……人呢?」那个哑巴呢?
老宫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左顾右盼,没看到人,走进内房,却见到长公主双眼紧闭、满身是血地倒在血泊当中,顿时失声大叫。「长公主!」
她满脸惊惧地看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凶手,连忙往外逃,才跨出门坎,便见到有人倒在门外,当下也不敢蹲下来检查还有没有气,只管嚷道——
「快来人!救命啊——来人!长公主被杀了!快去找爷!」
叫了半天,终于有婢女听到了,大惊失色地奔往潇湘院求救。
当雷天羿夫妻看见婢女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口中嚷著「长公主被杀了」,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冬昀著急地确认。「你再说一遍?」
「长公主……被杀了……」婢女大口喘著气。
「被谁杀的?」她惊疑不定地问。
婢女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
「还有气吗?请太医了吗?」冬昀又问。
早已吓呆的婢女依旧对她摇头。
「相公,咱们快过去看看……」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冬昀只好拉著丈夫赶过去。「怎么会这样呢?」
她之前数度「看到」长公主死在丈夫手中,可是后来已经被自己成功制止了,照理说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意外才对。
雷天羿见妻子走得急,小心搀著她,就怕有个闪失。「走慢一点……」
「我知道。」她本能地用手心护著腹部。
听见那个女人被杀,雷天羿以为自己应该高兴,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这么死了,从此以后他不必再饱受她的威胁,也可以夺回自己的人生,真正得到自由……
可是此刻他却笑不出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夫妻俩匆忙赶到,见管事和奴仆们因为不方便进去,都在外头等候,便赶紧跨进门坎,却听到女子的哭声,心口往下一沉。
两人走进内院,就见地上是一片刺眼的红,两个老宫女分别拿著布按在长公主的左腹,希望能堵住伤口,不让鲜血继续流淌。
「婆母!」冬昀马上蹲下来,确定鼻下有无气息。「去请太医了吗?」
两个老宫女一面哭泣,一面点头。
雷天羿没有上前,他的目光从奄奄一息的长公主脸上移到呆立在旁的「凶手」身上,已然认出对方就是看守玉华堂的哑巴门房,只见他手上握著沾满鲜血的匕首,脸色平静,既错愕又不解。
「为什么?」
他记得这位哑巴门房在府里待了很多年,在他还年幼时就已经在身边,管事都唤他老谢,但因为他不会说话,大家都习惯叫他哑巴,也因为安静不碎嘴,又很尽责,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那个女人才会让他一直留在府里,要他担任玉华堂的门房。
他纳闷这样一个奴才为何有胆子犯下这种罪行?难道就不怕死吗?或者该问他究竟和这个女人有何深仇大恨?
「为什么要这么做?」雷天羿又问了一次。
老谢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像是完成了毕生最后一件事,吐出了口气,蠕动了下嘴唇,居然开口说话了。
「奴才……终于报仇了……」他的咽喉曾经受过伤,因此声音粗嗄难听,每个字都必须费些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雷天羿著实愣住了。「你不是哑巴?」
这时冬昀见到长公主眉头紧皱,似乎挣扎著要醒来,出声叫道:「婆母,太医马上就来了,要撑下去……」
长公主逸出痛苦的申吟,掀开沉重的眼皮,先看了她一眼,接著望向站在三尺外的雷天羿。
她似乎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费力地朝他抬起右手。
不过雷天羿没有上前,依旧站在原地。
「相公……」冬昀拉著丈夫的手过来握住长公主的手。
他被动地握著,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向来是个好孩子……本宫心里一直都知道……正因为如此……才更加的恨……恨你为何……不是本宫……亲生的……」说到这儿,长公主已经流下两行泪水,声音愈来愈虚弱。
雷天羿原本想要开口讽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眼前这种情况,再去翻旧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本宫多希望……咱们是亲生……亲生母子……」她终于承认自己不止一次想过这个孩子应该要来当自己的儿子才对,应该是她怀胎十月、痛得死去活来,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亲骨肉。「如果你是……本宫的亲生儿子……该有多……好……」
见主子目光涣散,两名老宫女不断低头啜泣。
「原谅……本……宫……真的……不该那样对你……真的……做错……」吐出最后一个字,长公主便咽了气。
他看著本来握在掌中的手缓缓垂下,明明是那么的恨,恨到想要亲手了结这个女人的性命,可是听到这番话,他的胸口却像是被什么给堵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不禁大为恼怒。
「这些话为何不早点说?为何非要在临死之前才来请求我的原谅?不准死!傍我张开眼楮!」雷天羿朝她叫道。
折磨自己这么多年,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我还没有原谅你,也不会原谅你!」雷天羿咬牙切齿地吼著。
两个老宫女趴在主子身上哭喊——
「长公主……她已经走了……」
「爷就原谅长公主……」
徐太医匆促赶来,却是晚了一步,待他把过了脉,顿时神情呆滞,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长公主,你可曾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是否愿意选择另一条路?
徐太医望著心爱女子依旧美丽的容颜,在心里这么问道,但是此时此刻,已经得不到答案了。
冬昀默默地伸出手,将长公主睁得半开的眼皮轻轻合上。
「你刚刚说是为了报仇?」雷天羿站起身,两眼瞪著连逃都不逃的老谢,非要对方给个理由不可。
老谢哑著声音回答。「奴才是为了替老主子报仇……」
他瞳孔一缩。「你是说替我爹报仇?」
「老主子当年是被这个女人给逼死的,那天奴才躲在门外偷看,这个女人竟然拿了碗毒药给老主子,还威胁他,如果要姨娘活命,就把毒药喝下……老主子为了保护姨娘,真的把它喝了……」老谢眼热鼻酸,吃力地吐出每个字。
「后来奴才听说姨娘早就跳河死了,老主子真的死得太不值得了……奴才这条命是老主子救的,他不嫌弃奴才身分卑微,收留奴才……这么多年来,奴才一直在等待机会,等著亲手替老主子报仇……这两天奴才知道夫人又有喜了,明白这个女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必须尽快除掉……」所以他才会动手。
雷天羿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我爹不是自己想不开才服毒的?」
「老主子没有那么懦弱,都是被这个女人逼的……」老谢忿忿地道。
「呵呵……」原来这才是真相,爹并没有抛下他,选择自我了断是为了挽救生母的性命。「一直以来,我都误会爹了……」
一旁的冬昀跟著接腔。「可是你也不该杀了她,这么一来,你也活不了……」
「只要能为老主子报仇,奴才死不足惜……」话才说著,老谢举起匕首,往脖子上一抹,干净利落。
冬昀想阻止,却已经太迟了。
回过神来的徐太医连忙上前查看,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但他把过脉之后,摇了摇头。
雷天羿将妻子揽在胸前,担心她看到这么惊悚的画面会动了胎气。
此刻,房内除了两名老宫女的哭声,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因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由于徐太医还得将长公主的死讯禀告给皇上,便起身告辞,当他转身之后,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长公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惨痛代价,接下来也该轮到自己,他必须好好赎罪。
片刻之后,雷天羿才把在外头的管事叫进来,交办他妥善处理后续事宜还有老谢的丧事,毕竟他的初衷不过是想为死去的父亲报仇。
「……你逼死我的亲生父母,用我妻儿的性命来威胁我,要我如何原谅你?」
他找不到可以化解这段恩怨的理由,更说服不了自己原谅这个女人。
冬昀听到他这么说,心中悲凄,看来要让丈夫原谅长公主,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但她会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希望等他们下辈子相遇,不要再有遗憾发生。
御书房
皇上终于忍痛下旨,将私造兵器、暗中训练军队、意图造反的六皇子贬为庶民,并即刻与兴王妃一同押解回京,又将萧德妃降为宫人,打入冷宫,其娘家人也一并获罪。如今从徐太医口中得知御妹的死讯,无疑又是一大打击,便立即将雷天羿夫妻召进宫来询问细节。
「……若不是已经自刎,朕非亲手砍了那个奴才的脑袋不可!」皇上龙颜大怒。「朕要知道原因!」
雷天羿跪在地上,伏身禀明,将一切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世、长公主当年如何逼死生母,以及老谢刺杀背后的真正原因全盘托出,仅仅保留长公主生前最大的野心。
如今人都死了,自然不可能实现,何况这也是为了皇上著想,他怕说出来太伤皇上的心。
听完,皇上往后靠在椅背上,表情怔然,过了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而雷天羿夫妻俩就伏跪在案前,不敢起身。
「凤阳向来心高气傲,自尊心强,可是朕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等……这等……」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御妹、唯一的同胞手足,他真不知该如何责怪她才好。「唉!也许就是这样的性子才会害了她。」
皇上又叹了好长一口气,接著望向定国公夫妻。「你们都起来吧!」
冬昀没有移动,她知道丈夫还有话要说。
「微臣还有一事禀奏……」雷天羿再度启唇。
皇上捏了捏眉心,身边的老太监立刻奉上参茶。「说吧!」
「微臣的生母只不过是先父的妾室,微臣并非长公主所出,没有资格袭爵,恳请皇上收回爵位和俸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和妻子尚未商量出未来该如何走下去,但若此刻不提这事,以后就更难开口了,所以他还是决定说出来。
闻言,皇上愣怔了下,心想确实如此,可雷天羿是个人才,朝廷还需要他,岂能就这么放他走?再说普天之下可找不到几个人愿意将荣华富贵双手奉还的,因此更显难得。
「爱卿并未犯错,朕若是收回爵位和俸禄,要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何况这回元旭的事,你可谓尽心尽力,立下大功,也就更没有理由……」沉吟片刻,皇上才又往下道。「凭你的资质和能力,往后重用你的地方还很多,不如就由世袭罔替,改成降等袭爵。」
「启禀皇上……」雷天羿还有话要说,他并不恋栈名禄和地位,只想一家人过著平淡的日子,这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
「定国公还不快谢恩?」老太监笑吟吟地催促。
……看来是推不掉了。雷天羿只好伏身跪拜。「谢皇上恩典!」
「谢皇上恩典。」冬昀跟著叹气,看来他们是当不了平民百姓了,不过她也不会太过意外,毕竟皇上要是就这么收回丈夫的爵位和俸禄,难保有心人会有诸多揣测,万一长公主所做的丑事传扬出去,对皇室的名声也不大好。
皇上满意地颔首。「凤阳的丧事,朕也会交办下去,务必让她走得风风光光,至于她的死因……就说是旧疾复发。」
最后一句话可以明显听出警告意味,让雷天羿心头倏地一凛。
「微臣遵旨。」
待夫妻俩退出御书房,不禁交换了个苦笑。
「既然皇上信任你,还想要重用你,也算是好事。」当今圣上是个明君,眼光看得远,不会拘泥在血缘上头。
他笑得很淡。「其实皇上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维护长公主的名声,不想让人知道我并非长公主亲生,更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是被杀致死。」
冬昀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不让冷风灌入。
「会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换作你我也一样。不过相公也别太妄自菲薄,你是真的有能力,也是能做大事的人,我相信皇上的脑子比谁都还要清醒。」
「多谢娘子夸奖。」雷天羿拱手一揖。
她笑了一声,接著正色道:「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送婆母最后一程,前世的恩恩怨怨并不是人死了就到此为止,相公心中的这股恨意也会化成执念延续到下辈子,这更不是我乐见的。」
雷天羿当然明白妻子的苦心。「我现在真的还无法原谅她……」
「我知道,这是相公这一世要修的功课。」冬昀重新展露笑靥。「我会一直陪著相公,咱们一起面对。」
他的心不由得变软,也变温热了。
或许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够做到原谅吧……
不过那也是因为有妻子陪伴,让他内心的伤口慢慢愈合,当整颗心被爱填满,恨自然就会慢慢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