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回到了京城。
天气严寒,但雷天羿的表情更冷,因为又要面对最不想见到的人。
冬昀不是不能体会他的心情,可他们一家三口无法抛下一切,从此隐姓埋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陪在他身边。
三辆驴车驶进国公府的侧门,府里的奴仆连忙过来请安、伺候,把车上的行李都搬回潇湘院。
夫妻俩先回房洗去一身的疲惫,又换了套衣裳,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这才前往正院请安。
「相公终于可以见到生母了,应该高兴才对。」冬昀对他笑道。
闻言,雷天羿紧绷的脸部线条这才放松了些。「高兴是高兴,不过又怕那个女人会故意刁难,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和她见上一面。」
冬昀只能鼓励他,给他信心。「不要马上就往坏处想,咱们都乖乖回来了,我相信她不会不让你们见面的。」
有了妻子的保证,雷天羿这才兴起期待的心情,脚步也轻快多了,夫妻俩来到正院,经过通报,这才踏进厅堂。
长公主端坐在主位上,随著他们前往延平府的两个婢女也在里头,似乎在向她禀告一些事,那两个婢女发现冬昀正在看她们,不禁心虚地垂下头,赶紧退到角落。
虽然冬昀早就猜到她们是长公主派到自己身边的眼线,不过前脚才刚进门,后脚就来打小报告,还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孩儿回来了。」雷天羿上前见礼,冬昀也跟著上前福了。
长公主笑容很淡。「一路辛苦了,昭儿呢?」
冬昀忙道:「昭儿睡了,等他醒来媳妇再带他过来请安。」
「嗯。」长公主两眼直往她身上打量,想到方才两个婢女说得绘声绘影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可以确定她们不敢欺骗自己,必定是有所本,心里也就更纳闷这个媳妇何时有这等本事。「亲家都还好吧?」
冬昀严阵以待。「是,一切都很好,多谢婆母关心。」
「敢问母亲,孩儿想见的人呢?」雷天羿面无表情地问。
「本宫自然是先把「她」安排在别处,不用担心,就在京里,只等你们回来,」长公主冷冷一笑。「难道你还怕本宫出尔反尔吗?」
他半垂目光,隐忍地回道:「孩儿不敢。」
长公主一脸讽笑。「不要心急,这两天就可以见到面了。」
「多谢母亲。」他抽紧下颚回道。
「本宫方才倒是听到你们这一趟去延平府的路上发生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像是光看一眼就说人家会生儿子,结果被那些无知村民说成是仙女下凡,还帮官府抓到强盗,甚至连六皇子都相信菩萨会借由你的口来传达天意,想知道谁会当上皇帝,真是越说越玄了。」长公主可是压根儿不相信。
「那些只不过是凑巧……」雷天羿张口驳斥,才说到这儿,袖子突然被拉扯了下,不禁狐疑地看著身旁的妻子。
冬昀朝他摇了摇头,要丈夫先别说话。
「婆母信是不信?」她望向口气满是讥刺的长公主。
她哼笑一声。「自然不信,就算菩萨要找个凡人来传达天意,也该挑个得道高僧或是造桥铺路的大善人,而不是你。」
「婆母说得是。」冬昀也觉得很有道理。
长公主喝了口参茶,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要是老天爷当真选上了你,本宫倒也想问问看到底谁会是下一任皇帝。」
「媳妇不知下一任皇帝是谁……」
听到冬昀这么说,长公主逸出一声冷笑,早就知道她没这个本事。
「不过媳妇却知道婆母的前世曾经是后宫的妃嫔之一,还生下一位皇子,可惜在三岁那年出痘死了。」冬昀道出接收到的讯息。
她认真想过了,要化解对方心中的执念,还是得把前世今生说明白,才能解开这个结。
雷天羿俊脸倏变。「娘子!」
「没关系。」她决定遵循自己的想法,而且……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时候似乎已经到了。
当事人显然觉得很可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冬昀直直地盯著长公主,其实是看著对方的灵魂。
「你渴望母凭子贵,能够成为皇后,甚至当上皇太后,可惜事与愿违,亲生儿子死了,失去一辈子的依靠,更得不到宠爱,最终孤独而死。对于前世得不到的东西,今生也就更加执著……你该学的是如何放下,不要再折磨自己,不要再抓著那些虚幻……」
「住口!」长公主大声喝斥,明知她是在胡说八道,但每一句都像针般扎在自己的心口上。
在场的人除了雷天羿之外,全都惊疑不定地看著冬昀,好像她脸上多了个鼻子。
冬昀定定地瞅著她。「婆母难道没想过为何胞宫会不好?那是因为你最在乎的是权势,而非身为女人的自己,子女不过是枚棋子,这些都会反映在用来孕育孩子的脏器上头……」
「不要再说了!」长公主将茶杯摔在地上。
冬昀告诉自己要镇定。「你不听不行……」
「住口!住口!」
长公主愤怒地要扑上去甩冬昀耳光,雷天羿见状,眼捷手快地将妻子拉开。
「你……本宫看你是疯了,才会满口前世今生!」她张牙舞爪地瞪著冬昀。
「来人!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雷天羿立刻把妻子护在身后。「谁敢动她?!」
长公主尖声嚷:「你就由著她胡言乱语吗?:」
「她没有胡言乱语,是真的可以「看到」。」既然妻子决定这么做,他只好舍命陪娘子。「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在场的奴仆听国公爷这么说,立刻引发不小的骚动。
「真的?呵呵。」长公主笑声泛冷。「有什么证据?」
冬昀偏头想了想。「婆母既然是皇室中人,应该可以查到族谱,不过媳妇不确定当时的封号,只「看到」是后宫的妃嫔,看穿著打扮也还是大丰王朝的时候,年代应该不会太久远,或者也可以查查唯一的亲生儿子是不是在三岁那年因为出痘而夭折。」
听她说得言之凿凿,长公主脸色有些发白。「你别以为本宫会相信,到底是谁教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冬昀愿意一遍一遍地说给对方听,但也要对方能够接受才行。
「媳妇只是希望能化解婆母心中的怨恨和不甘,因为这一世婆母依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份痛苦还会延续到下一世……」
长公主高声斥喝:「你凭什么说本宫得不到?!」
因为你会死在相公手中!可惜这句话冬昀不能说出口。
「我就是知道。」她说得很肯定。
「本宫不相信你说的话!」长公主气坏了,大声嘶吼,身边的两个老宫女连忙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主子。
雷天羿实在看不下去,对妻子说道:「你已经尽力,也做得够多了,真的够了!还是放弃吧!」
「我以为婆母这次可以听得进去。」冬昀苦笑回道。
他两眼酸涩,神情透著疲惫,而他相信妻子也是一样。「咱们走了那么多天的路,也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冬昀看著被扶到椅子上坐下的长公主。「婆母不妨亲自去求证,便知道媳妇所说的都是真话。」
「滚!」她咬著牙喝道。
「走吧……」雷天弈拉著妻子离开。
饼没多久,发生在厅里的一切便传遍这座国公府,奴仆们对于夫人居然可以看到别人的前世今生,不禁议论纷纷。
冬昀睡了一天一夜,其间还是有起来亲自喂昭儿。虽然杨氏还留在府里,夜里都是她在照料,不过昭儿越来越大,老爱黏著母亲,她只好辛苦一点。
喂完之后,她倒头又继续睡,直到傍晚终于被饿醒。
「夫人吃慢一点,又没人跟你抢……」桂花轻声斥责,反正夫人也不在意自己这种不逊的态度。
冬昀吞下口中的面条,又喝了几口汤,直到汤碗见底,这才有空说话。
「昭儿呢?」
别花倒了杯茶让她漱口。「在爷那儿。」
「长公主……之后有说什么吗?」她几乎睡死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长公主进宫了。」
冬昀怔了怔,旋即露出喜色。「你说进宫?她真的进宫了?」
「今天一早就进宫去了。」桂花很确定地说。
「太好了!」只要能证明自己所说的事是真的,长公主说不定就会改变想法。
「好什么好?」桂花一脸没好气。「夫人就这么不顾后果地说出来,也不怕长公主恼羞成怒,又把你关起来或是赶出去?」
她笑叹一声。「我无法忽视自己所「看到」的,也做了该做的事,剩下的就看上天的安排。」
闻言,桂花叹了口气。「这可就苦了奴婢,已经有好几个人偷偷来问,希望夫人能指点迷津。他们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否则为何今生要为奴为婢,这么苦命。」
「只要多做善事、心存善念便会有福报,你可以这么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冬昀无法帮到每一个人,但是只要有一颗善良的心,不要想著去害人,一定可以扭转命运。
话才说完,雷天羿就抱著昭儿进房了。「你娘醒了。」
昭儿马上伸出小手讨抱。「娘……」
这一声「娘」是他们在回京的路上,儿子突然叫出口的,让冬昀当场哭得唏哩哗啦,也让雷天羿有些吃味,他要儿子叫「爹」,儿子怎么也不肯。
别花收拾好桌上的东西,退了出去。
「听说婆母进宫去了?」冬昀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雷天羿把昭儿交给妻子。「就算证明你所言不假,又真的能改变她吗?」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冬昀固执地说。
雷天羿叹气。「好了,先不说这个,皇上方才派人来传口谕,要我即刻进宫,多半是跟六皇子造反的事有关。」
「那你快去吧。」冬昀道。
「我很快就回来。」那个女人不在府里,他不用担心有人会对妻子不利。
雷天羿换了衣裳后便出门了,而冬昀睡饱了,养足了精神,就在房里逗儿子玩。
「……不要推我……夫人都已经这么说了……你们这些人烦不烦?」这时,桂花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传到屋内。「去去!不要聚在这儿!」
她抱起儿子走出内房。「在吵什么?」
别花烦不胜烦,连忙推门进来。「外头那些人一直要夫人帮他们算命……」
「算命?」冬昀脸上滑下三条黑线,看著半敞的房门外围了一群人,全都是府里的奴仆,有男也有女。「你们搞错了,我不会算命。」
奴仆们个个局促不安,但还是巴望著夫人能够为他们解惑。
「奴才们听说夫人可以看得到前世今生,所以想来问一些事……」
「求夫人帮帮奴婢!」
「求夫人帮忙!」
冬昀看了桂花一眼,桂花也瞪了回去,表情像是在说「你看吧!」
「看是可以帮你们看,不过不是免钱的,一次二十个铜钱,要的人先来跟桂花登记,再安排时间。」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若是不收钱,总会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冬昀自认收费低廉,这些钱还可以用来做善事。
奴仆们欣喜若狂,马上一拥而上,缠著桂花,想要抢头香。
「夫人这是在给奴婢找麻烦!」桂花抗议。
「谁教我能依靠的婢女只有你。」冬昀笑嘻嘻地回道。
这句话让桂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夫人别害死奴婢就好。」
冬昀哈哈大笑。「不会的!不会的!」
当天傍晚,雷天羿才从宫里回来,得知妻子居然做起生意,嘴角不由得抽搐,非常无言。
他会不会太纵容她了?雷天拜不禁这么问自己。不过妻子也是抱著助人的心态,并不是坏事,若天意如此,他也只好认了。
当晚,夫妻俩关起门来说话。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六皇子?」冬昀问。
雷天羿吹熄烛火,钻进被子里。「现在还在等岳父将更多的证据呈上来,好让萧德妃等人无话可说,虽不至于将六皇子处死,却有可能眨为庶人。而左右参政胆敢假藉藩台的名义私造兵器,恐怕也是六皇子所授意,六皇子大概是想万一事迹败露,就推到岳父身上,说是岳父自作主张。尽避岳父是被栽赃陷害,但没有事先察觉下属的叛离之心,也是难辞其咎,若能将功赎罪,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说得是。」冬昀很高兴救了何府一家人。
静默了一会儿,他才又继续说:「这次我的生母来到京里,绝不能再让那个女人把她带走。」
虽然知道之前她都把人藏在昌州府集集县,可难保不会更改地点,到时不知还能否再见得到面。
冬昀倏地睁开眼,撑起上半身,看著躺在身旁的丈夫。
「你打算怎么做?」
他听得出妻子语气中的焦虑。「我答应过你不会杀她就不会杀她,只能跟她交涉,想办法把生母留在府里,让我能尽孝道。」
「是该这么做。」她吐出口气,又躺下来。
雷天羿冷冷地瞪著帐顶,心里却想著万一那个女人不肯答应,他只好使用武力,先救下生母把她带走,再到皇上面前请罪,将一切全盘托出,唯有如此,才能夺回自己的人生。
「……娘子?」他轻声唤。身旁的妻子没有回应,显然是睡著了。
看来只有这么做了!雷天羿当下便作出了决定。
三天之后,长公主回府了,府中上下噤若寒蝉。
雷天羿夫妻依照规矩前去请安,谁知长公主却以身子不适为由,将他们拒于门外。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冬昀问著眼前的老宫女。
这名老宫女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意味不明。「长公主只是老毛病犯了,已经喝过药,不碍事。」
「那么咱们明天再来。」说著,冬昀转身就要跟在丈夫后头准备离去。
「夫人究竟是如何知道别人的前世是什么样的人?」老宫女连忙开口,显然老早就想问了。
「自然而然就「看到」了。」她知道每个人对这种事都很好奇。
「那……奴婢的也能看得出来?」老宫女问得别扭,一想到之前是怎么对待她的,就有些难以启齿。
冬昀瞅了下老宫女,一视同仁地回道:「问一次二十个铜钱,先去跟桂花登记,排好时间再说,其它人也是这样。」
「呃……」老宫女想到还要给钱,自然舍不得。
冬昀扭头就走,懒得多说。
老宫女一脸无趣地撇了撇唇,回到房里,来到床前站定。「回长公主,奴婢已经将他们夫妻打发走了。」
长公主侧卧在床,气色显得不大好,听到这句话,嘴角抿得更紧。
「长公主?」
她一脸不耐。「本宫听到了。」
「是。」老宫女赶紧闭上嘴巴。
长公主想到这次进宫,原本想要当面跟皇兄打听密诏一事,问他何时拟好,可不知怎么,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宗人府的官员找来,就只为了看玉牒一眼。
尤其这事还得禀明皇上,她只好用「从来没见过,想要看一看」的借口,这才顺利将玉牒拿到手。
……真的不该看的!
长公主呼吸跟著急促起来,宛如鬼使神差般,一下子就翻到孝章皇帝……也就是皇爷爷的后妃当中,真的有个贤妃吴氏曾经生下一子,但孩子在三岁时就因为出痘而夭折。看到的那一刹那,她明明不想哭的,可眼泪却不知怎么突然就掉了下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对!她之所以掉泪,只不过是因为想到吴贤妃的心情,她失去了亲生儿子,而自己则是生不出儿子,才会感同身受。
没错,她绝不能上当,肯定是那女人踫巧猜中罢了!
她再也躺不住,坐起身来,还是不愿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对了!说不定她是事先跟凤翔侯串通好了……如今凤翔侯可是皇兄面前的大红人,执掌钦天监,整个皇朝的运势都掌握在他手中,想看玉牒还不容易?想必是他把这件事私下告诉他们夫妻俩……铁定是这样没错……」
她早就看出凤翔侯这个人不好应付,果然是个祸害!
「本宫可不是那么好吓唬的。」她必须拿回主导权,这座府里的人都得顺从自己,别想骑到她头上来。
对了!也该准备接下来的母子相会,一定又是一场令人热泪盈眶的戏码,这回绝对要让他们夫妻都匍匐在自己脚边,乖乖地任由她摆布!
长公主逸出一声冷笑。
她将老宫女唤到身前,要她出府一趟,为明天的事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