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维埕在八点四十五分来到餐厅楼下等著接赵子昀回家。
等候的时间并不无聊,因为高元又打电话来了,并且拒绝被挂电话或随便打发掉……
「沈维埕,你以为你不肯说,我就不会知道吗?我家里长辈请人看过了,我最近的运途确实有了异变,那场车祸原本不应该发生的!虽然我今年年底应该会有一场劫煞,可是早就被化掉了。你知道是谁帮我化掉的吧?」像是在求证,又像在卖关子。
「赵子昀。」
「你是不是也从那些照片上看出问题了?」高元问。
两人都知道高元说的「照片」是什么。
「我哪有这种本事。」回答得漫不经心。
「赵子昀是你的女朋友,她家又是开宫庙的,她既然能帮人消灾解厄,或许还有别的神通,你又是她父亲发炉‘钦定’的女婿,你身上一定具备了当神棍的潜能。」
「你想太多了。我没有什么潜能,而我的女友也不懂得怎么帮人消灾解厄。照片上那天发生的事,只是个意外。」
「哈,意外!」
「我不是在随便唬弄你。你仔细回想一下——那一天我女友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她突然倒在地上,全身冒冷汗,起不了身——我看过你们公司八卦论坛的讨论了,所有人都认为那只是我女友为了吸引你所演出的昏倒剧码,还说昏得好假好做作。对吧?」
「……你老实说,七天前我们‘日升宣华’的网站被骇,是不是你干的?」
直接无视这个质问,沈维埕语气无比正经地接著道:
「确实,赵家祖上出过不少能人异士,他们的子孙或多或少都会遗传到一些相关的血统,但随著时代进步,科学发达,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探讨热情转向
科学方面之后,玄异道法这种东西无可避免地走向式微,失去传承。所以,赵家近几代下来,也只出了一个赵四叔;至于我的女友,她只是普通人,没有任何神通……」
「我不相信。」冷哼。
「她只是比较倒楣,拥有乩身的体质。」
「乱身?」高元错愕。
「是的,乩身。就是随时会被什么‘王爷’、‘千岁’、‘仙姑’等民间神只征用身体的那种。」沈维埕面不改色,语气无比诚恳,想来就算用了测谎仪也测不出他正在胡扯。「你家里长辈给你算过命对吧?你的命格一定是那种天生鸿运的人,没错吧?」直接把赵子昀形容他命格的字眼拿出来套给高元。
「没有那么好,就只是富贵双全而已。」高元很矜持地自谦,并道:「当然,身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我是不信那些的,我更相信自己的能力与努力。」
「确实,算命这种事不过是参考,为著能顺应运势趋吉避凶罢了。」
「没错。就是这样。」
「再谈回那天的事吧。我女友是乩身体质,从来没有打算去开宫庙当神婆,可是当那些‘神明’想征用她身体时,她却是没拒绝的余地。那一天,因为你的出现,害她被‘神明’上身了;因为祂们要帮你化去那个劫难,并收取报酬。」
沈维埕的说明并没有引来高元的反驳或追问,想来他已经透过家里的关系,知道了那天的整个情况……他确实被化去了一场大劫,但帮他化劫的人,也抽走了他的一部分福泽当报酬。
「这是个末法时代,信仰之力难以收集,有大气运的人不会去求神拜佛,所以这是祂们自力救济的方式。就像你的劫难与福泽被不告而取相同,我女友被那些‘神明’征用身体,想反抗也只有被压制的下场。你们都是受害者。」
「……那么,出车祸那天是怎么一回事?那天她又出现昏倒的情况,难道也是因为有哪个‘神明’正在入侵她?」
「那天她抵抗成功了。因为在出车祸之前,赵四叔才帮她开坛作法过,将她容易被鬼神排挤出去的灵魂加固,所以,现在那些‘神明’想入侵她的身体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可是,车祸……」
「有惊无险的结果已是万幸。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你那场劫难是真的被化掉了。只是该发生的事件还是会发生,差别只在于,你及时逃出来,没有陷在车子里受重伤。」
斑元被彻底说服了。于是他问:
「那么,赵子昀以后还会出现被征用的情况吗?」
「不会了。有赵四叔的帮忙,她已经渐渐变回真正的普通人了。所以,我跟我女友,真的不是什么能人异士,以后的人生,依然会过得很平凡普通。」
「这样啊……」语气似乎有点遗憾的样子。
沈维埕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道:
「好了,如果没别的事的话,就这样了。」
「等等!我还没说到重点。」高元连忙叫住他。
「原来刚才谈了那么久,只是在闲扯吗?」
斑元无视沈维埕的嘲讽,道:
「听说你现在失业,来我这边工作怎样?」很轻松的语气,很忐忑的屏息以待。
「不了,我已经有别的规画了。」
「我会给你最大的权限,支持你所有的想法,让你尽情发挥所长,并获得
懊得的报酬。没有一家公司能做到我这样对你百分之百的支持与信任。」高元不放弃地游说著。
「这么说吧,这几年灰头土脸的经历,让我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
「我不适合当员工。所以,」顿了一下,笑道:「我决定跟人合伙开公司当老板。」
「那我也入股!」
「不,高元,我们还是当对手吧。」
「对手?」
「嗯,一生的对手。唯一的。」
说完,时间掐得刚刚好,九点正,将人摆平,结束通话。
这场大餐吃到了九点多。由于知道沈维埕会来接赵子昀回去,所以刘如晴下楼见到沈维埕,将人交付,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扶著喝了一杯清酒就醉倒的叶知慧搭计程车离开。
两人目送计程车离去之后,沈维埕见赵子昀静静站著,低头不语,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于是问:
「怎么了?是不是醉了?」
摇头。「我没喝酒,最多只是有点吃撑。叶知慧说这一餐太贵了,得吃回本才行,所以我们吃了好多螃蟹。」
沈维埕听了皱眉,拉著她手就要走……
「我记得捷运站附近有一间药局,我们去买些胃片。」
她不肯动,虽被他拉著,却是双脚钉在地上。
沈维埕扬眉,回身看她,见她一睑有话要说,又非常为难的样子,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见到了你母亲,她现在还在上面用餐。」她抬起一手指著上方道。
「喔,真巧。」他的语气像在谈一个不太熟的人。
「我试图在记忆里找寻有关你父母的部分,我发现……你只带王紫云去跟你父母吃过一次饭,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而且,沈维埕的父母显然对她非常不满意,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那顿饭可以说是吃得不欢而散。可是王紫云却不以为意,她不喜欢他的父母,但很喜欢日后沈维埕将会继承的那,尺滚遗产;所以就算人家摆著冷脸,她还是笑得非常殷勤讨好。
「你想要我的父母喜欢你吗?」他问。
赵子昀摇摇头,苦笑。
「为什么这么笑?」他将她搂进怀中,将她的苦笑压进颈窝里。
「你父母喜不喜欢我这种事,我想,现在担心还太早。」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目光迷离地瞧著城市炫丽的夜景,「我连你的喜欢都没得到,想不了那么远。」
「我喜欢你。」沈维埕说道。「就算你始终有疑虑,但我的喜欢,是真的。」
「我也相信你喜欢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可能是手镯里的咒法起的作用?因为它也认你为主了,我们有了共同的感应,会想要亲近,这感应便无形中影响到我们的心态,我们可能被控制了……」
「就算是,那又如何?」沈维埕问。
「你怎么会愿意自己的意志被控制?」
「我觉得,你在意的是……如果只要被控制就可以决定了我的感情,那么也不是非你不可,谁都行,对吧?」
她从一开始,在意的、纠结的,就是这一点。
她不是不喜欢他,事实上,他对她的好,令她受宠若惊。
可是,她不愿意耽溺于建立在这种情况下的感情。她是赵子昀,如果他想娶她、想跟她过一生,就得喜欢她、爱她;而不是因为镯子、不是因为这阵子离奇的遭遇、不是因为她曾经救过他(虽然也害了他),更不是因为他不想要爱情,所以在「娶谁都好」的心态下,选择了这具他已经习惯了十年的身体,并顺带接受了这身体里的灵魂……
好吧,就算这个他并不熟的灵魂曾经暗恋他三年,甚至还为了救他而差点魂飞魄散,可这些更不该是他要娶她的理由。她不会接受的。
「我不懂你。」她叹气,抬起头看著他的脸,「对我来说,你太深沉了。而我,只不过是个心态还是十八岁的女孩。我很天真,对爱情仍然充满幻想;加上被禁锢了十年,变得偏执孤僻厌恶人群……如果那时你没找到我老家,或许对我们两人都好。我希望你一直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让我幻想一生;我更希望未来都是一个人。」
所以,他不要出现最好。
「但我不想你一个人。」沈维埕双手轻轻贴住她的脸。今夜虽然没有寒流,但十二月下旬的温度还是有些寒冷,她的脸都有些冰凉了。「就算你想,也做不到,镯子不会同意的,我们在它的认知里,应该是要在一起的。」
「你就愿意被控制?假如我爱你是被控制操作的结果,那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只要你能因此爱我一辈子的话,很好。」
「可是我有关系!假如你爱我不是因为你真的爱我,那我宁愿不要!」就算怎样都说不通,赵子昀还是一直表达著这个信念。
「爱情很重要吗?」沈维埕问。虽然表情温和认真,但微勾的唇角却有说不出的讥诮。
「当然重要!没有爱情,就没有结婚的理由!」如果他不爱她,她绝对是拒绝到底的。
「那你爱我吗?」他又问。
赵子昀原本要冲口说出的话猛地顿住,脸蛋一下子爆红起来,只是不知道是憋的怒的还是羞的。
「如果你觉得一定要有爱,那么就爱我吧,向我证明爱情果然很重要。让我相信,这种抓不到看不著的东西,比手镯里的咒法更有效,比物质上的满足更能维持一世长久,白头到老。」
赵子昀没有说话,就这么看著他,定定看著,心中涌起了一些了悟……
这个男人不相信爱情……
这个男人其实嘲弄爱情……
这个男人决定了不要爱情……
可是,他却又向她索求证明,要她爱他……
她一直想著他对她没有爱情,其实是心中渴盼他爱她,所以总是患得患失,坐卧不宁;每每思及他不爱她,却想娶她,就满心委屈,充满愤恨,觉得被侮辱了。但……其实,她并不想离开他。或许是镯子的关系,让她只对他一人充满亲近感,难以竖起疏离防备的心态;也或许是两人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她又欠了他十年,而他在她的恶言驱赶之下仍然不离开,坚定守护,让她一颗心无法控制地朝他倾斜。
无论如何,她还是渴望温暖,渴望依靠。她做得到坚强、忍得了寂寞,却还是害怕孤单;所以,她总是躲得不够远,只要他想,他就找得到她。
她得承认自己是矫情了,而矫情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想对他撒娇,确认他是她的依靠,并渴望得到更多……
她以为自己一无可取,总是拖累他;可是,现在他正在对她索求,要她爱他……原来,她身上也有他渴求的东西,是吗?
「为什么是我?」她问。
「因为,我在意你。」
「为什么在意?」这话她听他说过许多次了。
「在我们彼此并不相识时,你就能因为救我而忘了保护自己;那时,你甚至可能失去性命。」他眼中带著一抹回想,看著她的眼道:「那一天,是我生日刚过的第二天,我的父母对我说:你二十岁了,是成人了,我们已经尽了为人父母的义务,所以决定离婚。在我二十岁之前,我都深信我的父母相爱,我的家庭幸福。可是,他们早在五六年前就各有情人,只是没让我知道而已。我很受打击,精神恍惚,所以才会有那场车祸。从那时开始,我对‘爱情’这东西充满了问号。后来我跟王紫云交往,在我能力所及之内,我满足她一切物质,而求。我不在乎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救了我,要求当我的女友,我同意了。我身上有她要的,所以她愿意跟我过一辈子。如果不是后来我的工作实在不顺,不断失业,让她看不到我的前途,决定放弃我的话,那么,我们在物质的联系之下,过完一辈子没问题。」
「你相信物质比爱情更能维持婚姻长久?」
「对王紫云来说确实是如此。」他看人向来精准。
「那……我呢?」
「你才是那个真正救了我的人,你曾经为了我不顾一切。」
「那时我冲动得什么也没想,如今想起来还是很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救你。」赵子昀老实道。
「可是,时光不会倒转,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
「所以……你要我爱你,你在意我,是因为我救了你?」
「你以为我这是拿自己报恩?」沈维埕见她神情严肃,不觉笑了。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只想著,你既然这样在意我,在意到连自己的性命都忘了顾惜,那么,或许跟你在一起,我们能好好过完这一生一世。」他双手滑下她已经被捣热的小脸,转而握住她双手,合在两掌中,轻轻搓暖。低语:「我就是执著一生一世,不管是基于什么。」
这样深邃的凝视,这样体贴的动作,以及……这样几近虔诚祈求的低语,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融化了吧?
赵子昀的声音因为承载了太多快要满溢出来的情感而微微抖颤著……
「我的一生一世必须有爱情作支撑。」
「所以,请你爱我,请你让我相信爱情。」他将她的双手搓暖之后,放开,然后退了一步、二步、三步、停住。
她看著他的动作,一时不解。直到他朝她张开臂膀,没有说话,静静等在那儿,那双直直看著她的眼,直白闪烁著期待。
他在等待她的投怀、等待她的交付、等待她的爱情。
像是他的一切,全都交给她;像是他的人生,正邀请她加入。
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不是王紫云,也永远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她,那个在十八岁那年因为花痴与热血而忘了顾惜自己小命,冲上马路去救了他的赵子昀。
他就只要她。
突然一抹泪意涌上眼眶,但她舍不得眨眼,在投入他怀抱之前,她想好好看著他……
看著这个她曾经最崇拜的男人,如今正在给予她一生的承诺。
看著这个曾经高不可攀的白马王子,如今正站在她的前方,触手可及。看著这个男人,只要她愿意,他就是她的。
这场面太梦幻了,美好得太不真实。
所以,她要瞪大眼,眨也不眨眼地看个清楚。
突然,刚才叶知慧在吃饭时乱吟一通的那些文句,从脑海里浮了出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注:《时有女子》匡匡)
他不相信爱情,但他渴望有人能让他相信爱情。
他们的心,都期盼著被人妥善安放,细心保存……
她决定在眼泪终于落下来前,把自己撞进他的怀里。
所以,她开始向他跑去……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向他证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