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柳凝真一如往常,和银月同睡在一张床上。
借口她自己一个人睡会害怕,自从那一夜之后,柳凝真就搬过来和银月一起生活,以躲避花问陶的纠缠。
银月和柳凝真情同姐妹,见她最近几个月的身体状况和情绪都很差,也巴不得就近照顾她,因此很高兴的将柳凝真接过来。
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柳凝真似乎活得很痛苦,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她却无意间看见她好几次在睡梦中哭著醒来。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样折磨著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呢?她无从得知,却很心疼她这个样子。
现在柳凝真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明明痛苦不堪,嘴里还是什么都不愿说,甚至不愿表现出来,她不明就里,帮不了她,只能在日常生活中事事多照料她一些,希望她可以好过点。
柳凝真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让一向爱护她的银月很担心,但她什么也不能说……
她不是故意要瞒著银月,将她当成外人,只是,她知道这么严重的事情,银月也帮不了她。她不想徒然让银月为她伤心难过。
既然当初选择让自己沉沦,她早就打算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罪孽。
睡到半夜,一直无法成眠的柳凝真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忍不住自床上坐起身来,倚在床沿干呕不已。
银月被她这样的举动吵醒,她紧张的扶著柳凝真。
「真儿,你怎么了?」
只见柳凝真干呕了许久,整个人几乎都快虚脱了,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银月小心翼翼地将全身乏力的柳凝真放回床榻上,看著她这个样子,心中不禁充满了狐疑。
这样的症状……难道是……
银月的年纪毕竟比柳凝真大不少,见多识广,她几乎可以确定柳凝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思及这个可能,她不禁神色大变——
「真儿,难道你……」
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柳凝真见银月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流泪,无话可说。
最终还是瞒不住了,是她的命吧……
「真儿,你别只是哭,告诉月姐……是谁?」银月连忙问道。
柳凝真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流泪。
银月问不出答案,心里却也有数。
「是问陶少爷,对不对?」
柳凝真是花老公公的妾,而太监是没有生育能力的;这府里虽然还有其他的男仆,但能够出入柳凝真闺房,又会做出这种事的,只有问陶少爷了。
柳凝真没有说话,等于是默认了。
银月见状,心中不由得又气又急。
怎么会这么糊涂呢?居然发生这种事……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能怎么去收拾?万一让府里的人发现了,真儿可是只有死路一条啊!
「真儿,这件事问陶少爷知道吗?」
柳凝真摇摇头。
银月神情凝重地沉吟片刻,「明天我去找他!」
「不!月姐,不要……」柳凝真哭著拉住她的手。
「真儿你……」
「不能让问陶知道这件事。」
「你这个傻孩子,不让问陶少爷知道,你自己要怎么处理?」银月气急地说道。
柳凝真流著泪,频频摇头。「一旦让问陶知道,他一定会做出不利他自己的行为……我不能让他因为我,毁掉自己的幸福。」
「傻孩子!你不想让他自毁幸福,难道要让你自己毁掉这一生吗?你知不知道万一老公公发现这件事,你就别想活命了!」
柳凝真只是不断摇头。「月姐,我知道你一向最疼我,我求你……别让问陶少爷知道这件事,求求你……」她恳求著说道。
「真儿你……」银月难过地看著她。
「当初选择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承担,不要再把问陶牵扯进来……」
「你要如何承担?这事这么严重……」
银月看著柳凝真哀戚的小脸,也不禁落下泪来。
「犯下这种错误的我,本来也没有面目再活下去了……做出这种违礼悖义的丑事,我早该一死谢罪……」
「真儿不要!」银月紧紧握住她纤弱的手。「就算是这样,你也罪不至死,你……」
「月姐,因为你跟我亲厚,所以这么想,别人却未必这样觉得。就算我可以枉顾廉耻、苟且偷生,这个世间也容不下我的。」柳凝真哭泣著说道。「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有一个心愿……我希望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真儿……」
「我死有余孽,但这未出生的孩子何辜?我不想再活下去,却没有权利剥夺他的生命,所以,我希望让他代替我活下去……」柳凝真坚定地说出她的决心。
「不要这样,真儿,这胎儿会害死你的!你听月姐的话,趁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把他打掉,打掉之后,就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我们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柳凝真剧烈地摇头。「月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也都知道我的罪孽,怎么说没有人知道呢?现在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希望能好好地将这无辜的孩子生下来。」
「真儿!你别这么傻!就算你能把他生下来,日后又该怎么办呢?你没有可能抚养他的!」
「月姐,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柳凝真清亮的眼眸直直地望著银月。
银月愣了一下。「……你说。」
「如果这孩子命大,真的可以顺利生下来,请你在我死了之后,将他交给问陶少爷……以后,就是问陶的责任了。」柳凝真闭著双眼流泪说道。
说来说去,她还是不改死志。
看著她这个样子,银月急得又是掉泪,又是心痛。
「真儿,你怎么这么固执……」
「月姐……」让多年来一直护著她、照顾她的银月这么伤心,她也觉得很难过。
柳凝真伸出细弱的小手握著她温暖的手掌。
「月姐,本想和你这一生永远在一起,如今我做出这样的错事,如果哪天有什么意外……我们来生再做姐妹,好吗?月姐……」
「凝真……」
银月忍不住将她抱入怀中,两个人哭在一起。
夜漫漫,仿佛寂静的黑暗没有尽头。
???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虽然有银月极力替柳凝真隐瞒,然而她有孕的事,却还是被花府其他几位姨娘打听了出来,闹到花老公公面前去。
花老太监听闻这件事之后,勃然大怒,立刻遣人去将柳凝真带过来。
柳凝真流著泪跪在花老太监跟前,满脸羞愧,心中却不曾感到后悔。
花老太监看著她,心中怒不可遏,坐在他身后的那几位姬妾,则各以幸灾乐祸的嘴脸等著看好戏;只有银月一个人,真心为柳凝真感到忧心。
「真儿,咱家一向这么疼宠你,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咱家?」花老太监冷冷地问道。
柳凝真垂头不语。
事已至此,再说对不起、抱歉,也都是徒然了……
她已经做出对不起老公公的事,老公公怎样也不可能原谅她,她又何必多说些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事后再来后悔、悔恨、忏悔,都无济于事,何况……她心中无悔。
即使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她仍然不为当初犯下的错误后悔。
只是如果她今天有什么不幸,她深深对肚里的孩儿感到歉意……
是她保不住他,无辜的孩儿……
「是谁的?」花老太监又问道。
花老太监万万想不到他的养子和他的宠妾之间竟有这段恋情,一心只以为是柳凝真不守妇道,和外面的男人私通。
柳凝真还是没有回答,静静的低垂著头。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被发现,孩子必无生机,她也不打算活命了,即使会失去生命,她也要为问陶保密。
要是这段恋情注定要有人牺牲,她一个就够了,希望问陶能好好活下去,代替她、代替他们的孩子……
柳凝真坚决不说,更加激怒了花老太监。
「你不说?到现在还要袒护那个男人?你!好个你……」
花老太监怒急,下令叫人取大棍上来。
很快的,几位仆人手中各自拿著木棍,一齐走上大厅,分别站立在柳凝真左右。
「柳凝真,你再不说,我就将你活活打死!」气急的花老太监丢下话来威胁她。
只见柳凝真神色如常,依然打定主意不开口。
「她还真嘴硬呢,居然不招。看她那细弱的身子骨,大概也挨不了几棍儿,可怜呢!」
「可不是嘛!但谁叫她自个儿做出这种糊涂事,即便死了,也怨不得人哪!」
「只可怜了她肚里的胎儿,因为她一时的志节不坚,孩子也要跟著丧命,可怜可怜!」
「话不是这么说,孽种嘛,原本就不该存活下来了。」
花老太监身后的众妇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著,总是事不关己地说著风凉话,著紧处还要火上加油几句,激得花老太监更加愤怒。
银月见花老太监怒气腾腾,柳凝真处境危险,忍不住想说出实情,却不经意看到柳凝真恳求的眼神。
她望著银月的眼眸,没有恐慌害怕,只有无语的恳求,就像那天夜里一样——
她希望银月不要说出问陶的名字。
银月明白柳凝真的意思,不由得将到口的话语咽回肚中,哀伤地望著柳凝真。
这傻孩子,到现在还是……她会被老公公打死的!
银月心中哀恸不已,却无能为力。
现在惟一能救得了凝真的,只有问陶少爷,但问陶少爷现在人在哪儿呢?!
银月一时心急,偷偷的离开了正厅,交代梅香去找问陶少爷——
「你听著,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问陶少爷,否则你六娘就没命了。」
梅香含著泪水快步离去,银月心中一边祈祷著,回到了大厅。
「我问你最后一次,孩子是谁的?」花老太监神情灰败地逼问柳凝真。
柳凝真不发一语。
「可恶的贱人!傍我打!」
花老太监怒极喝令,众仆人便动手将柳凝真扯倒在地,举棍痛打。
即便是死,她亦不能泄露出问陶的名字。
她愿以这样的方式守候著他,就算是……用她的命来回报他今生的痴情。
可怜的孩子……就让她带走吧……虽然无法如愿将孩子平安生下,但九泉之下,她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孩子的……
柳凝真心中打定这样的主意,即使身体上棍击的疼痛几乎让她气绝,她还是咬紧下唇,连痛也不叫一声。
那棍子击得又狠又急,柳凝真身上很快就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她的鲜血偶尔随著打下去的棍棒四处溅洒,有些甚至溅到高坐在上面的几位姨娘脸上,她们惊呼著闪避,口称污秽,却没有人愿意怜悯即将气绝的柳凝真。
只有银月万般不忍又悲恸地看著柳凝真挨打,眼中的泪流到视线朦胧,却还是不忍移开眼楮,深恐还来不及看到柳凝真的最后一面,她就这样走了。
忽然,她惊恐地看见柳凝真身下流出一滩浓稠的血液,不同于她身上伤处的血。
她不禁抓住老公公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凝真……凝真小产了!不要再打了!」
那几个仆人听见银月这样喊,不由得停下来。
花老太监见到柳凝真流产,神情微微一变,冷漠的下令道:「给我继续打!」
那几个仆人闻令,却迟疑了一下。
还要再打吗?再打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你们敢不听我的命令?」花老太监挑高了眉毛瞪视著他们。「给我打!我没喊停,你们就继续打!」
拿棍的仆人们相视一眼,继续使劲挥打。
开玩笑,反正出人命是出她的命,总比出他们的命来得好吧!
他们心中这样想,手里一点也不敢懈怠,痛下毒手。
原本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柳凝真,突然抬起头来,带血的雪白小脸望著银月,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
银月见状,顾不得一切,连忙冲到她身边。
「真儿!真儿……」
柳凝真毫无血色的唇微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就再度趴了下去。
「真儿……真儿!」
身边依旧乱棍如雨,打得柳凝真体无完肤。
银月哀恸至极,突然趴到柳凝真身上,替她挡住不断落下的棍子。
「不要再打她了!不要再打她了!」
就在此时,突然一个人影如风般冲了进来。
「凝真!」
是花问陶。
众位仆人见三夫人以身子挡在六夫人身上,又见少主人进来,连忙住了手,退到一边去。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柳凝真,心中悲愤交集。
「爹,您……」他怔怔地望著花老太监,难以置信他竟然会下这样的毒手。
「陶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爹,您为什么将六娘打成这样!?」他颤抖著嗓音问道。
「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偷人,还怀了来路不明的野种,她背叛了咱家,我要她的命。」花老太监冷冷地说。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花问陶登时怒喝。
厅中众人都吓了一跳,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陶儿你?」
花问陶走到柳凝真身边,将浑身是血的柳凝真抱在怀中。
「她肚里所怀的孩子……是我的。」他在众人面前坦言不讳。
这件事实比平地旱雷更加震撼人心,众人不由得都愣住了;特别是花老太监,更加无法接受。「你……你居然……」
花问陶一把抱起柳凝真,对著花老太监说道:「我知道你容不下我们,也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很抱歉,我别无选择,因为,我爱凝真。」
说完这些话之后,花问陶径自转身往门外走去。
「站……站住!陶儿,你要去哪里?」
「今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谢谢你……」
花问陶怀抱著柳凝真,头也不回地离去。
???
花问陶带走生死不明的柳凝真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花府。
和恭王府熹郡主的婚事,就以花问陶下落不明为缘由,彻底解除了。
头先几年,他还因为气愤花问陶的行为,所以常常口中说著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
但随著年纪越来越大,花老太监老年多病,又膝下寂寞,就开始想念他那最疼爱的儿子,只是嘴里仍不愿承认。
爱里那几位姨娘见花老太监衰老了,又没有继承人,便开始有些不将他放在眼里,朝夕吵闹,让他不得安宁。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开始怀念性情柔顺温婉的凝真。他突然很想见见她,就算让她成为他的儿媳妇,他也觉得很好。
但是,他们如今到哪里去了呢?当年被他打成那样的真儿是生是死?陶儿如今还好吗?
这些他都一无所知,也放不段遣人去找他们。
日子就这样一天拖过一天、一年拖过一年,花老太监卧病在床,起坐需要人家伺候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银月依旧留在花老太监身边伺候著他,也常常请求花老太监遣人寻回凝真他们,虽然花老太监总是恶声恶气地拒绝,但她相信,老公公一定会有原谅他们的一天。
一日,听说花园里春花开得灿烂,花老太监病中寂寞,便勉强挣扎著到园里赏花。
此时柳凝真不在了,二娘王杏姐几年前得病去世,四娘、七娘、八娘逃走,如今花老太监身边,只剩下大娘和银月、五娘伺候著。
花老太监斜倚在藤床上,老迈混浊的眼楮望著园子里烂漫的春光,却不禁流下泪来。
曾几何时,他变得这样寂寞了。惟一疼爱的养子弃他而去,曾经最宠爱的姑娘也因为他的一时气愤而生死不明……
当初那么气性大,非要以凝真的死来泄恨不可,到头来他却得到了什么?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寂寞度日。
也许当初是他错了吧!就算凝真做出这样的事,他也不该痛下毒手,让事情像这般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凝真和问陶从小青梅竹马,彼此相爱,这也怪不得他们。要怪,也应该怪他自己吧!
是他从小放任凝真和问陶在一起,又怎么能怪罪他们长大之后彼此分不开?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而且,像凝真那样的姑娘,本就该匹配问陶,是他这老朽之人不该耽误她的青春。是他误了凝真,也误了问陶……
如今他将自己的儿子逼走,又有什么好处?自己一个人寂寥度日,恐怕百年之后也没人为他送终,就此绝后……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唉……总之是自己当初太想不开了……
银月见花老太监又无故双眼挂泪,知道他又在想念问陶少爷和凝真,便又趁机开口说服他。
「老公公,您又在想念问陶少爷是不是?事情都过这么久了,您就别再生他们的气,还是赶快派人去将他们寻回来吧!」
花老太监虽然早就想这么做,却还是嘴硬的不肯先低头。
「哼!他们要回来,自己就该回来,难道还要我遣人去请吗?架子摆得比咱家还大!」
「话不是这么说,老公公,您还没原谅他们,他们怎么好就这样子回来呢?所谓‘恩从上流’,也得您老人家先饶恕了他们,遣人去叫他们回来,他们才好意思呀。」
花老太监哼著不肯说话,好半晌之后,才又说道:「那两个孽畜,这么多年了,连个音讯也没有传回来,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上哪儿叫去?」
「只要您原谅了他们,相信很快就能够找回他们了。」银月笑著说道。「老公公,您肯原谅他们了吗?」
花老太监扭著头,不说好也不说歹。
银月见状,故意说道:「看来他们还是得不到原谅,那么……恐怕还必须在外头漂流几年了,可怜可怜!」
「谁说他们得不到原谅?我……我早就不怪他们了。」花老太监连忙说道。
「老公公,您说真的吗!?」银月闻言,显得相当高兴。
她早知道花老公公不再怪罪当年他们所犯下的错误,但还是希望听他亲口承认。
花老公公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我老了,再气也没有几年了,我何必有儿子、儿媳妇不疼,要斗这口闷气?其实我一直很想找回他们,只怕他们不肯回来。」
「不会的,只要他们知道您已经原谅了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陪您的!」银月高兴地说。
「是吗?希望如此了……」
花老公公抬头望著无垠的蓝天,不禁感叹——
究竟他还要等多久?一年、两年?
他时间大概不多了……他最疼爱的两个人如今在哪里,今生还能够见面吗?
如果他还有机会见到他们,他一定会跟凝真好好赔罪。他当初不应该那般责罚她,希望她能给他补偿悔意的机会。
同时,他也会好好的祝福他们。
他最疼爱的孩子,和最疼爱的姑娘,他衷心希望他们能够长相厮守,好好抓紧这份迟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