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朗心中顿时一痛,如被刀绞。
是啊。
是呵。
明明有无数的话语涌上心头,涌到舌尖,他却什么也说不出,静默一刻,他勉强回到方才的提议。
「月燃,你真有把握?」
「没把握也要做啊。」她面不改色地弹指,笑道,「那错白花之毒,仅能在人身上停留三天。三日内,倘若你不能洗得清白,就算你有通天之能,只怕也要一辈子背著毒杀江湖豪杰的黑锅啦。」
停顿一刻,她又扮个鬼脸。
「偏偏那易老虎的好名声我又舍不得去给毁了。」谁叫他关系到虎威镖局的好名声哩。
「背著就背著吧,我并不在乎。」他淡淡一笑。
「就算你不在乎,可也有在乎的人啊。」
她皱皱鼻子,虽也已是三十而立的女子,偏偏那可爱的样子,美丽到他再也无法挪开一分一毫的视线。
「那艾涉要?」
「……」她顿时古怪地瞪他。
「你常常这般的胡思乱想吗?」他苦笑,「我是说,那艾涉要虽然已归顺于你,可你终究了解他不多,你相信他能完成你的计划吗?」
「我告诉他了啊,倘若他让人发现他是假的杀人凶嫌,就准备一辈子去做小二跑堂吧!」她很是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无语。
「好啦,你不用操心我这里,还是好好在牢里待著吧,这里许多动脑筋的事我可帮不上你忙。」
「倘若那艾涉要顶罪,最多后日,我便能出牢而去,还能好好地在这里待多久?」他笑。
「哦,我忘记告诉你了。」她面不改色地道,「我叮嘱过那条矮舌头,是要他承认曾下了错白花之毒,但他太精通易容之术了,所以被抓住还未详加审问就又跑掉也是很自然的。」
……
「为了要我安心在这里住下去,你真是费心了。」沈明朗叹气。
「谁叫你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哩。」她很不留情面地打击他,「在江南英雄会召开之前,你还是老实在这里呆著吧。」
「……倘若我现在开始习武练功,可还有改变的机会?」他苦笑。
「那句圣人说的话,是怎样的?」她扬起脸儿,似在沉思,而后打个响指,笑著扬眉,「有道是,朝闻夕死。你若有这番心,自然是不晚的。」
「真谢谢月燃你的鼓励了。」他还是苦笑,有些认命,「那么,我就好好在这里待著,力争不给月燃你添麻烦。」
「好好筹划一下江南英雄大会。」她叮嘱。
「你要何时召开?」他坐回桌前,提笔沾墨。
「今日是七月十六,准备,宣告……」她掰掰手指头,沉吟片刻,而后笑道,「就定在八月初一,如何?」
「需要做的准备很多,只这么短短数日,你忙得过来吗?」他望她看似健康的身子,有些担忧。
「不用忙什么的啊。」她得意一笑,「原本便有易老虎打下的基础,如今不过是官府接手而已,只需将场地再换换地方,就成了啊。」
「你不要操心太多,琐碎的事,便交给王朝他们做去。」他柔声嘱咐,「还有你那小师妹,虽然置身其外是应该,但该要她帮忙的,千万不要同她客气。」
「这还用你说?」她笑著翻个白眼,「她那位夫婿,便是这次英雄大会劳心劳力的主角。至于我,哈哈,我向来喜欢嗑嗑瓜子喝喝茶跷著双腿来看戏。」
「如此就好。」他竟然点头。
「……」
左月燃眨眨眼。
这个记忆中似乎总是皱著眉头耷拉著脸的男人,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奸诈了?
「怎么了?」微笑著的男人关切地问她。
「没什么。」回过神,她笑眯眯地再弹指,「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回头告诉小小实情。」
「还是不告诉吧。」他沉吟片刻,道,「武家不能牵扯进来,否则或许局势会更加复杂。」
「你相信那个关老三不会偷偷给他媳妇儿透露实情?」
「关岳鸣如今沉稳许多,他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干系。」他淡淡道,「况且,如今,他虽已在暗中接手江浙军务,但毕竟还是在暗中,身为武家一分子,他任何举动都会三思而后行,你不要担忧。」
「我才不担忧他们咧。」她笑眯眯地半倚进简陋的木椅,将他提在手中的狼毫抢过来,很顺手地在那依然摊开著的、自己画了四团墨迹的卷册上东画一道西抹一笔,笑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且看你我里应外合,将贼寇杀他个干干净净!」
一烛微光下,女子,巧笑倩兮,英气慑人。
他望著这美丽的女子,心中缓缓绽开了花儿,暖暖的气息缓缓由心胸往外散发,喉口一甜,他一个忍耐不住,一口鲜红顿时洒落那卷册之上。
她顿时愣住,手中的狼毫滑倒在那鲜红之中。
「不妨事。」他拿袖口抹抹唇角,依然微笑道,「不过血不归经罢了。」
「你——」她抬首,怔怔望著他依然的温和笑颜,轻声道,「你在南疆十年,过得,必然清苦,是不是?」
自相逢后,她从不曾认真打量过他。
如今灯下微光里,他清瘦的模样,让她心头竟是一颤。
何时起,那温雅如玉的谦谦君子,竟消瘦至此?!
在她十年的游戏岁月里,他,又是如何过的?
「何苦之有?」
他依然温和地笑,将那墨色红色混成一体的卷册随手拿起,垂眸,认真看著她挥毫的那「日出潼关」四字良久,轻轻移到灯上,看淡淡青烟腾空而起。
「心是甜的,便什么苦也觉不出来。」
将燃火的卷册丢进一旁的铜盆,他扬眉,见她还是怔怔地望著自己,便学她样子做个鬼脸,而后又不甚好意思地笑一声,随口道:「月燃,小小说你如今饭量极小,可是这里的膳食不合口味吗?」
「我已过了十数年大鱼大肉的奢靡岁月,再不清粥小菜一点,就真的没脸见人啦。」心中虽担忧,她却是毫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我总是对我曾经的花容月貌耿耿在怀。」
「月燃这样子很好啊。」他不吝赞叹,乌黝的眸,含笑望她巧笑倩兮的倾城之颜,轻叹也似的道,「任天下间所有的女子,也比不上月燃的美丽。」
那你家宝贝妹子哩?
她扮个鬼脸,在他毫不遮掩的凝视下,终于有些耳根发烫。
忙咳嗽一声,她随手抓过他的左腕,凝神为他诊脉。
「真的没什么的。」他苦笑,明明想躲开她的诊脉,但细腻温热的手指轻按上他的腕间时,任他如何说服自己,那手,是再不想动。
罢了,罢了。
他闭眸,暗暗调整自己气息。
「五内充实得很啊。」她喃喃自语似的,很是疑惑。
「我说了啊,只是偶尔的血不归经罢了。」他淡淡一笑。
「平白无故的,怎会血不归经!」她白他一眼,见他径自合眸,面露微笑,清俊的面庞上充斥宁静平和之色,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是一寒。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
她不由有些急躁,一把丢开他的手腕,伸手倒了杯已冷的茶仰头便喝。
「夜半三更,喝什么冷茶!」他恰好睁开双眸,立刻夺下她手中杯,低斥一声。
「有什么关系?」她满不在乎地笑,看他将那茶水泼进铜盆之中,吸吸鼻子,很惋惜地道,「唔,上好的雨前龙井哪,可惜可惜。」
「你若想喝,要王朝他们再沏一壶来,可好?」他微微一笑,便要示意门外的护卫。
「不用啦,又不是真的很渴。」她摇头,将茶壶拎过来,揭开盖子,深嗅一口茶的冷香,笑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权势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她突然凝眉,仔细嗅那茶香。
「月燃?」他有些疑惑。
她却不语,只埋首细嗅那茶香,而后将盖子照旧盖上,蓦地冷了的双眸,有些恼火地瞪向他。
「怎么了?」他被她瞪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很好啊!」她冷冷一笑,用力扯过他右手,猛低头,狠狠咬上他腕间。
刺骨之痛,顿时由他腕间袭进脑海。
他咬牙,不动。
一肆咬破,她立刻离开。
鲜红之血,由他腕间那狰狞伤口一涌而出,她只冷冷看著,不要说为他止血,扯著他的手猛地一挥,将他手打落,任那鲜血滴滴答答淌下地去。
「月燃。」他低低唤她。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啊!」她还是冷冷地笑,「你真的很好!」
「月燃!」他试探著伸手去安抚她,却被她啪地用力打落。
「青青子矜,青青子矜!」她再也按捺不住,在牢房内走过来走过去,恨声道,「青青子矜!」
青青子矜,相传是出自南疆伊蓝古族的一种古蛊,伊蓝古族信奉西教,族人无论遇到何种变故,都不能自杀而亡,否则灵魂不能上仙堂。伊蓝古族生性坚贞,族中互生情意了的男女,为表一世忠贞,新婚之夜,往往会将此蛊植于心脉之上,若以后一方不幸身亡,则另一方不用任何方法,只须静静等待,最多三年,便会无疾而终。
「真不愧在南疆待了十数年!真真是好,真真是好!」燃火的眸,恨不得将眼前的男子烧成灰炽,左月燃咬牙,恨恨地一拳击在石墙之上,一声沉闷之响,那尺厚的坚固石墙竟被她一掌击穿!
「月燃!」
「姑娘!」
木栏外的十三再不顾其他人阻拦,一把推开虚掩的门板冲进来。
「墙后房中可关有人犯?」她冷冷抽回手臂,问道。
「为护沈巡抚,四周房间皆无人犯。」十三担忧地望著她垂回袖中的手,「姑娘——」
「好了,你先出去吧。」她吩咐一声,「去找小小,要她立刻修书给辛不平,请他即刻启程来江浙。」
「姑娘——」十三欲言又止。
「退下!」她怒喝一声。
十三望望她,再怒瞪一眼一旁面如沉水的沈明朗,飞快地闪身出去,将门依旧掩好。